三九、我造過反
天色一點點亮堂了起來,一旦天光完全放亮,隊伍就要啟行,到時候朱元璋就必須隨隊一起走了,他會失去溜出隊伍,偷偷扛著鄭彥夫去獻給官府的機會。
可以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每呼吸一次,他可以用來考慮的時間就越少。他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這個理由必須能讓他心甘情願地放棄眼前可得的利益。
他開始考慮,如果將鄭彥夫送交官府之後,他最有可能得到的嘉賞。
元末年間,紅巾軍起義,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等豪傑並起。但好玩的是,紅巾軍起義前期,遭遇到的主要敵人並不是元朝政府,而是地方上自發組織起來的地主武將。甚至在紅巾軍千里轉戰中,碰到的敵人也很少有元朝政府軍,大部份來自各地的地主階級自己組織起來的保鄉隊、家丁隊、護院大軍等等。
這些地主武將在對抗紅巾軍的戰役中屢立大功,元朝的朝廷承認了這些自發組織的軍隊,並且給予他們相應的官位和稱號,例如李思齊、張思道、張良臣等人,原本都是普通人,因為剿匪有功,才被提拔成官員。
如果朱元璋出賣鄭彥夫,將他扭送給官府,結合自己立下的功勞以及現在的身份來看。最高可能獲得的獎賞,就是被提拔成一個縣城裡的小官兒,例如什麼縣丞、主簿、典史一類的。當然這只是最理想的可能性,只得到幾錠銀子的賞賜也是可能的。
就以最理想的情況來考慮,被提拔成一個縣丞,那自己就能出人頭地,拯救大明朝於危難之中了嗎?答案顯然是不可能!想要在大明朝做點事情,必須擁有極高的官位,他需要有更高的身份,但官場並不是立功就能升遷這麼簡單,還要熬資歷,搞好人脈,給上司送禮……經幾十年煎熬,好不容易一步一步向上爬,做縣令、做知府、做巡撫……一級一級的熬到一品大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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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到了內閣首輔,就能拯救大明朝了嗎?答案還是不可能!
張居正,夠厲害了?他推行一條鞭法,想改善大明朝的國庫收入,而一條鞭法的推行確實收到了一點點的效果……但是大明朝得救了嗎?沒有!張居正觸動了整個大明朝士紳階級的利益!結果不說也罷。
前些天朱元璋就認真地想過,如果自己對上大明朝所有士紳階級,贏得了嗎?
情況還不止如此,在他飄浮在天空當旁觀者的這幾百年,看到了大明朝無數的弊政,例如海禁、特務、太監掌權、黨爭、龐大的皇室宗親、對人低稅、農民高稅、財政困難、官員貪腐……一旦想要作手去改變,根本就千頭萬緒,難以下手。
沒有如臂指使的軍隊,沒有在整個大明朝說一不二的威望,誰能把這些東西全部撥亂反正?誰都不可能……誰敢動手,誰就會被各方保守勢力一起擠壓,死得連屍骨都拼不齊全。就算是當今皇帝,有些東西,也不敢輕易去改動……
他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自己一手建立的這個國家,已經病入膏肓,難以下藥了。
那……該怎麼辦呢?
這時寺院裡的小沙彌們已經起床了,兩個小和尚走進了院子裡,拿著竹枝紮成的大掃帚打掃院子裡的落葉,掃帚在地面上劃拉出「嘩嘩嘩」的掃地聲,一個小沙彌對著另一個笑道:「昨晚吃過晚飯後,師父和師叔接著前天晚上那盤棋繼續下了……」
另一個沙彌問道:「哦,那他們兩人誰贏了?」
「你猜猜?」
「想必是師叔贏了……前天晚上休戰的時候我看了,師父已經全面落在下風,要不了多久就要被師叔徹底給收拾了……」
「嘻嘻,你猜錯啦,這次師父贏了!」
「不可能!」
「真的是師父贏了……他確實落了下風,正在苦苦掙扎。這時候澄城鄭彥夫進來拜佛,從旁邊走過,他好像在想心事,走得很快,不小心掀翻了棋盤,棋子落了滿地。等到師父和師叔把棋盤重新擺好時,卻忘了剛才下到哪裡了,就重新擺了一盤。」
「哦,重新開始……結果師叔就輸了?」
「哈哈,正是!」
兩個小和尚一邊說笑著,一邊掃淨了院子,走了出去,又留下朱元璋一個人靜靜地站著。
聽到兩個小和尚的對話,朱元璋心中突然一動:兩個和尚在下棋,鄭彥夫走過去把棋盤掀了……結果棋局重新開始,原本落了下風的老和尚就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朱元璋現在面對著一個爛攤子般的國家,無處下嘴,如同下棋時,滿盤已經落定爛棋,無法反悔,就算他苦苦掙扎,敗戰也只是早晚問題。何不乾脆把棋盤給掀了!把國家給掀了!在掀翻的國土上,重新擺開局面,開一局新的棋,到時候以他的手段,重新擺上一棋盤漂亮的棋子又有何難?
前一世,朱元璋二十五歲投軍,四十歲登基稱帝,重新開一盤棋所花的時間不過區區十五年,今世的大明朝還有十八年才滅亡,時間綽綽有餘,他何懼之有?
看來,得走一條走過一次的老路了!農民起義!
既然決定了走這條路,那麼,討好官府這種事已經毫無意義,現在要做的事,是將農民起義利用起來,掌握在手中才對……
朱元璋捏了捏拳頭,心中篤定。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突然感覺身邊的環境有點眼熟,至正十三年,他站在皇覺寺的小院子裡,身邊也是如此,幾張石桌,幾張石凳……他手上拿著湯和寫給他的信,考慮著要不要去參加農民起義軍……
那天黎明快要到來,夜晚快要過去,新的一天似乎有無限的希望,但也有無限的絕望,前路茫茫,不知該身向何方。他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也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他離開了皇覺寺,投奔了起義軍,然後……成就霸業!天下無人可與他為敵!
朱元璋邁開步子,向著藏匿鄭彥夫的地方走了過去,這一次,他的腳步無比堅定,沒有絲毫的猶豫……為了馬皇后、為了大明朝、最重要的是,他為了自己,定下了新的目標。一旦有了明確的目標,他這柄出鞘的寶劍,就不會再有絲毫留情。
走到藏匿鄭彥夫的草叢邊,朱元璋停下腳步,只見草叢裡的鄭彥夫正怒目瞪視著他。不愧是一條好漢,被人捆在草叢裡一晚上,他不但沒有絲毫的精神萎靡,反而更加憤怒,身上殺氣澎湃,直欲破體而出。
他似乎想過掙扎逃脫,身邊的草地被他壓平了很大一片,但是朱元璋捆得很巧妙,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
朱元璋蹲下身去,解開了鄭彥夫嘴裡塞的布條,冷冷地問道:「怎麼樣?在這裡躺了一夜,有沒有冷靜一點了?」
「冷個屁靜,朝廷的忠犬,快把爺爺送去殺頭。」鄭彥夫怒罵道:「爺爺皺了一下眉頭,就不是英雄好漢。」
「唉,你比我想像中還要愚蠢和衝動。」朱元璋搖了搖頭道:「我來問你,你有沒有想過殺官造反之後怎麼辦?」
「殺官造反之後?」鄭彥夫不知道抓住自己的這條漢子究竟是什麼意思,但聽他話里似乎沒有把自己送官的味了,忍不住就順著朱元璋的問題答了一句:「繼續殺官造反!」
朱元璋哈哈笑了起來:「再之後呢?再繼續殺官造反?」
「沒錯!」鄭彥夫認真地道:「這有什麼好笑的?老子要殺一輩子的官,造一輩子的反。」
「你當朝廷的官員都是傻子麼?坐在那裡等你來殺,人家不會反抗?」朱元璋冷笑著一揮手,指向來時的路上看到的那個百戶所軍屯田的方向道:「你既然是本地人,應該知道那裡有個百戶所,裡面有一百一十三名官兵。像這樣的百戶所,在澄城至少還有兩處,合共三百三十九名官兵……咱們扣除一些吃空餉的虛額,那也至少有一百名以上的士兵。」
「那又怎樣?」鄭彥夫大聲道。
「不怎樣。」朱元璋淡淡地道:「你殺官造反之後,如果不想好接下來該怎麼辦,而是繼續跑去殺官造反,走到半路上,就會突然迎面衝來一百名官兵,把你亂刀砍死。」
他笑著拍了拍鄭彥的肩頭道:「我知道你很能打,等閒三五條大漢近不了你的身,但是一百名拿著武器的官兵,你贏不了。」
鄭彥夫臉上有點變色,但還是強扭著脖子道:「我有一群兄弟!南堯村、段莊村、劉家莊、柳家垣村、程家窪村的村民們都聽我的,這些人加起來起碼兩三百人,才不怕一百名官兵。」
「笑話!」朱元璋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些烏合之眾,你信不信,只需要二十個官兵,就能嚇得他們這兩三百人作鳥獸散。」
「這……」
朱元璋認真地道:「仔細想想,殺官造反之後怎麼辦?」
鄭彥夫遲疑了一陣,仰頭道:「我明白了,那我殺官造反之後就去落草為寇。」
「到哪裡落草為寇呢?」朱元璋問道。
「到哪裡?落草為寇還講究什麼到哪裡?隨便找一匹山鑽進去便是。」鄭彥夫道。
朱元璋用一雙閃亮的眸子死死地盯著鄭彥夫:「城西虎頭山嗎?你躲在上面,不消五天,就被官兵給逮下來,連同你那兩三百名弟兄,全部完蛋。」
鄭彥夫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勁了,急道:「我怎麼知道去哪裡落草為寇?媽的,老子以前又沒造過反,哪會知道造反還要講究個什麼一二三四。」
朱元璋篤定地笑了,他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沒造過反,但是我造過,你要不要試著聽聽我的話?」
「嚇?」鄭彥夫驚得全身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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