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宴鴻門(三十一)
艷陽高照,暴雨過後,河東山地間又是一片暑氣蒸人。加上濕度還是相當之高,但置身其間,只覺得讓人身在蒸籠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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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希尹就踞坐在洪谷寨高高豎起的望樓之上,一臉煩躁的看著眼前正在激戰中的戰場。
這位在西路軍中以起居講究出名的女真重將,現下卻是一副狼狽模樣。
因為天氣蒸熱,雖然身臨戰陣,他也未曾著甲,只是穿了一身宋人綢衫。質料上好,做工精細,卻長時間未曾漿洗了,穿在身上直是皺巴巴的,還發出一股難聞的汗臭味道。
放在以往,雖然身在軍中,完顏希尹身上衣衫都要每日漿洗薰香,身邊親衛之中,就有十餘名根本不能披甲持戈,只能做這些服侍活計的人物。但是現在,完顏希尹也實在顧不得這些了。
原因無他,當面南軍攻得實在太猛!
本來完顏希尹據守以洪谷寨為樞紐的一線,當面對著的就是韓世忠所領的大宋最為精銳的野戰軍團,蕭言起家之神武常勝軍!
原來完顏希尹和婁室所部,加在一起,還算是應付有餘。完顏希尹樂得就退在後面享福。
但是現下完顏婁室將岢嵐軍一帶女真野戰主力帶走大半。此間交給完顏希尹獨力承擔。而神武常勝軍又適時發起了強大的攻勢,打得完顏希尹在後面再也坐不住,只能親臨第一線,並且將留守兵力幾乎全部都使用上了!
對於這支以神武常勝為軍號的野戰軍團,打了這麼久交道,女真西路軍上下已然沒有半點輕視了。
此次兩路興起攻勢。如果是在樓煩至宜芳一線。龍衛軍神衛軍輪番上陣,不計傷亡的衝擊,仗著兵力雄厚輪番更替而戰。雖然打得當面女真韃子叫苦不迭,但是傷亡也著實重了一些。
可神武常勝軍攻勢看似按部就班,非要等著將一應攻具全部準備齊全,然後再在攻具的強大火力掩護之下層層迭迭而進,先除障礙,再填溝塹,然後弓弩壓制,再博寨柵。動作雖然不快,似乎還少了一點銳氣,但是攻勢卻進行得堅實無比。但取一寨,便固一寨。且傷亡不重。
而女真守軍但丟一寨,寨中守軍在神武常勝軍布置周密的攻勢之中,能逃生的十中無有二三!
且神武常勝軍還保持著強大的騎軍在嵐水河谷中預備。希尹所部但以騎軍反擊,都是撞得頭破血流的退將下來。有這麼一支強勢騎軍坐鎮,攻寨步軍更能放開手腳,盡情施為。就這樣步步前壓,而希尹所部則是步步後退。
而且神武常勝軍的戰鬥力表現出來的還遠不止此。當面強攻之外,更遣出大隊硬哨,穿行山間,滲透越過希尹所部的防線。
或者捕殺女真巡騎,或者襲擊從後方轉運上來的軍資器械糧秣,或者解救被女真韃子俘虜的民夫。直是鬧得到處生煙冒火,希尹所部從後方轉運輜重上來,非集結三四百騎以上的大隊押運,簡直就不敢上路!
雖然看似緩慢持重,但神武常勝軍的攻勢也幾乎與龍衛軍神衛軍進展差不多,幾乎同時打到了當面女真韃子最後一道防線之前,且傷亡還輕了許多。
只要衝過此間,就已經是岢嵐軍境內,再向西進,就能直抵折家所在的河外三州!
不過就這最後一步,卻是最為艱難的。
高踞在望樓之上的希尹眼前,就是女真軍馬布置得極其厚實堅固的最後一道防線。
嵐水河谷道路之上,當道設立綿延軍寨,縱深排開就足足有十二座。互相弓弩相接,足堪援應。
每座軍寨光是寨柵就設立了三重。可以一層層的死守到最後。一應箭塔望樓懸戶凸起馬面俱全。更留有騎軍短促反擊馳奔的通道。
而河谷道路,更是被七八道又深又闊的溝壕截斷。溝壕之間,又重重迭迭的布設了大量鹿砦。
除了這些當道設立的軍寨之外,兩山之上,也有軍寨居高臨下控扼道路。這樣的防禦體系到了最後,就是洪谷大寨,囤聚有兩千餘真女真精銳,隨時可以援應各處遭受攻擊的所在。
在這樣一道最後的防線上,希尹已然盡其所能的集中軍馬,本部真女真兵四千有餘,雜胡輔軍三千有餘,加上南人民夫六七千。已然將這道防線塞得滿滿當當。在身後一直到嵐谷縣,已然空虛不堪,而希尹亦是顧不得了!
入娘的,這支神武常勝軍實在是難纏至極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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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傳來劇烈的抖顫破空之聲,十餘枚經過打磨的石彈破空而至,大半落在鹿砦之中,砸得斷木亂飛。更有幾枚直打到了軍寨寨柵之前,望樓上的女真戰士蒼白著臉看著這幾枚石彈落地之後又彈起滾動。
最終還是有一枚石彈彈起之後,撞在了寨柵之上。以粗有壇口,釘在一起,且深深埋入土中足有五尺以上的木料組成的監視寨柵,為石彈一撞,頓時就發出轟然巨響。如柔軟枝條一般被扯斷撕裂,飛舞空中。寨柵之上,頓時就出現了一個缺口。
塵煙瀰漫之中,女真語的呼喝之聲響起。衣衫襤褸的宋人民夫就被驅趕上去,用備用的材料去修補寨柵。動作稍稍慢一些,監督驅使他們的女真軍士就一刀砍下。
而在對面,就看見宋軍列出了厚實陣列,甲冑在陽光下耀眼生光。一面面旁牌砸入土中以為屏障,外圍也設下了鹿砦。宋軍出陣軍馬就在這樣的憑籍依託之下輪番休息。
而在陣列之中,豎起了十幾具七梢炮。打完一輪之後正在忙忙碌碌的重裝,而脫光了上衣的強壯軍士正扯著繩索稍作喘息,等待著下一輪的發射。
陣列之後,是更多的七梢炮正在組裝調試之中。運上來打磨好的石彈堆成了幾座小丘也似。
大隊宋軍騎軍紛紛下馬,只是坐在河灘邊休息。戰馬都被牽著去飲水洗刷。因為後方馬料糧秣補充及時,又有大量民夫參與照料這些寶貴的戰馬,人手相當充足。這些軍中寶貴資源都被照應得肌肉飽滿,鬃毛順滑,嘶鳴之際都充滿了精力。
在更後面,就是宋軍的連綿大營。現在正升起一道道的炊煙。卻是在準備各種熱食,源源不絕的送到前面來,讓出征軍將士卒隨時能得到補充。
神武常勝軍就以這樣周到的布置,有條不紊的攻勢,一層層的撕開了女真韃子沿著嵐水河谷布置的防線。
現在別看他們似乎不急不忙的樣子,一旦以攻具打開了缺口,摧毀了各種輔助防禦設施。就是大隊鐵甲之士在弓弩的掩護下湧上,在每一處缺口持長刀利斧死戰不退,直到更多的鐵甲之士層層湧入,將據守軍寨的女真勇士斬盡殺絕!
希尹滿臉俱是油汗,身後親衛送上薰了香的巾帕,希尹也顧不得欣賞這充滿南朝風味淡雅芬芳的味道了,只是在臉上狠狠擦了兩把。就將巾帕狠狠擲在地上。站起身來狠狠跺腳。
「入娘的,婁室宗翰向西而去,卻將這幅爛攤子丟給了俺和斡魯!不是說鄜延軍和折家軍聯軍一觸即潰麼?怎生還不迴旋?丟了此間要害,到時候卻看是某的罪責,還是婁室這廝的!」
身周親衛都不敢說話。
婁室此去是做大縱深的深遠抄擊,一直要打到黃河岸邊再回頭。豈是那麼輕易就能回返的?這等辛苦活計,是希尹絕不肯承擔的。現下卻又來怪到婁室頭上,饒是他們都為希尹心腹,這個時候也只能在心裡搖頭。
狠狠吼了兩句之後,希尹心中似乎好過了些。放鬆姿態又坐了下來。咬牙道:「某在這裡亦有萬軍,那甚神武常勝軍就是再硬,須臾之間也難撞開此間!某就等上十天半個月又如何?那時看婁室還回不回來!某在這裡苦守,他去打南朝弱兵逞威風,某就在這洪谷寨見他,到時候見婁室他羞也不羞!」
希尹嘴上說得硬氣,但是心內卻是一迭連聲的叫苦。
坐鎮軍寨,吃用都甚艱苦。哪裡比得上在嵐谷縣中他占據著的城中富戶的宅子?更不必說還有南朝嬌滴滴的小娘子服侍了。在這邊再守個十天半個月,自家豈不是要變成蒲察烏烈那般的村莽之輩?到時候自家攬鏡自照,都要覺得面目可憎罷?
正在希尹自怨自艾之際,就見一名親衛急匆匆登上望樓而來。希尹本就心緒不佳,只覺得煩熱不堪。望樓上空間狹小陡然又增一人,更添了三分怒火。當下就厲聲道。
「不是說了麼,各處軍寨,哪有輕易叫苦的道理?軍士某撥足了,生口也不缺,軍械糧秣都給他們備齊了,遇點什麼事情便請援兵。某這裡能有多少援兵?」
那親衛被希尹吼得一怔,還是湊上前去,在希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頓時就聽見一聲響亮,卻是希尹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連胡床都被他一腳帶倒!
在洪谷寨西,飛鳶堡要害之處,突然宋軍北來,與女真守軍反覆爭奪,一日夜血戰之後。竟然被大隊宋軍搶占了此等要害所在!
據巡騎偵報,飛鳶堡方向,煙塵彌天。宋軍正源源而來,構築軍寨,並有大隊騎軍四下而進。其中就有一部向洪谷寨方向抄擊而來!
怎麼局勢突然變成這樣?這些宋軍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難道是宜芳失陷,南軍大隊衝出嵐水河谷,正一路卷擊而來?
這下子仗還怎麼打?宗翰和婁室主力,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某就說要持重持重,銀術可輕進最終兵敗身死,難道一個個都沒看在眼裡麼?非要集中大隊,去抄擊黃河岸邊,想著一口吞掉數萬南軍。現在惹出禍事來了罷?
好歹希尹還是女真重將,這個時候沒有想到放棄洪谷寨,率領所部逃遁。或者北去雲內,或者向西去與宗翰主力會合。但讓他一面硬抗神武常勝軍,一面再抽調兵馬去爭奪飛鳶堡,卻也沒這個道理。
他按著望樓扶手重重喘息一陣,回頭臉色鐵青的下令:「抽調人馬,向西警戒,不能讓南軍就這麼輕易靠近俺們大軍腹背!另將在西軍資糧秣儘量搶運此間,不要顧惜路上死了多少南人生口!俺們要死守此間了,等到宗翰和婁室大軍回師!」
「入娘的,好好一場仗,怎生就打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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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另外一頭,一處山頭之上,韓世忠帶著十餘名隨從,就這麼輕車簡從的在觀看對面女真軍勢。
麾下神武常勝軍都是打老了仗的,這場向西反擊的戰事進行得一切井井有條,在女真婁室所部向西之後更是進展順利,牢牢的將希尹所部牽制在嵐水河谷之中。韓世忠自沒有什麼好憂心的。
不過韓世忠仍然是時時坐鎮前敵,隨時督戰。不讓麾下有半點懈怠。現在河東戰局到了緊要關頭,這個時候可不能有半點鬆懈!
大宋和女真雙方,以十萬為單位計的敢戰之士,多少一時名將,正在互相競逐,就為在這河東戰局中贏得主動,直到取得這場決定國運戰事的勝利!
韓世忠等人席地而坐,地上攤著油紙,上面胡亂放著炊餅醬肉等吃食,從韓世忠以降,包括隨侍身邊的牛皋屈蓋等人,人人都在狼吞虎咽,吃得七八成了再拿起水葫蘆咕咚咕咚直著脖子灌一氣兒下去。
石彈從空中呼嘯而過,幾人目光就跟著石彈在空中划過的軌跡轉動,知道這些石彈在地上擊出一團團塵煙。
屈蓋一抹油嘴,不屑的道:「直娘賊的這希尹沒多大本事,只會烏龜不出洞。打起來沒甚趣味。將主,不如給俺一支兵,俺間道翻越過去,到韃子身後搶了嵐谷縣如何?」
韓世忠一笑,也不搭理這廝。只是不住舉目南望,似乎在等待什麼一般。
鄜延軍東進,最後折可求劉光世次第棄軍而逃,最終大軍至敗。一應軍情消息,蕭言那裡都以加急傳騎通報到了他這裡。讓韓世忠完全明白蕭言的全盤布局。
蕭言就是要救出鄜延敗軍和楊可世所部,以此為基幹入河外三州,整合被打得稀爛的河東戰線西翼,甚而收攏黃河對岸西軍一部。仍然將宗翰西路軍夾在當中,繼續謀求決戰態勢。將女真西路軍擊敗之後,再轉用主力,東進而戰宗望!
在女真兩路南下的洪流之中,蕭言左支右絀,仍然力戰不休,仍然在竭力挽回這滔天狂瀾。男兒得遇主上如此,夫復何言?
在最初聽聞蕭言極機密的通傳於他,蕭言將親自出而收攏殘軍,引之入河外三州以後。韓世忠馬上就拜發文稟,苦求蕭言不要以身犯險。若不是要奉命指揮神武常勝軍發起反攻,韓世忠說不得就要親身走上一遭!
可韓世忠也知道,這位燕王心念極堅,不是等閒就能夠動搖的。而且戰場局勢瞬息萬變,說不定等不到自家文稟到時,敗軍就已然東進,而燕王已然親身前往,去坐鎮這支敗軍當中!
這幾日,雖然面上仍然安靜如常的坐鎮軍中,督促麾下繼續向當面女真韃子防線猛攻。一面卻是心憂如焚,只是關切著南面的動向。
一時間韓世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盼望鄜延敗軍和楊可世所部就這樣全軍覆沒,燕王就不必以身犯險。還是希望燕王一出,就能挽回整個河東已然漸趨糜爛的戰局。
突然之間,山下一隊傳騎急急而至。下馬飛奔上山。而韓世忠早就起身,等著這隊傳騎的到來。
帶隊軍將急趨韓世忠身邊,不等他行禮下去,韓世忠就大吼一聲:「不用行禮,什麼軍情,只情說便是!」
軍將滿面喜色:「巡騎回報,洪谷寨西,飛鳶堡所在,煙塵彌天,有俺們宋軍旗號。似有大隊人馬,正陸續北來!具體軍情,當細探之後,再稟將主!」
韓世忠身邊之人一下就炸了鍋了。
難道是燕王所部打破了宜芳,正揮軍北上?
韓世忠卻是面沉如水。
宜芳所在,女真守軍與地形之險要,與此間差相仿佛。神衛軍和龍衛軍戰力還弱於神武常勝軍,自家都難以在短時間內啃開這條防線,韓世忠實難相信宜芳那裡率先取得了突破。
只能是燕王遣人從蔚水河谷拉出來的鄜延敗軍!
現下這支敗軍轉而向北,搶下飛鳶堡要害,正要衝過岢嵐水,最後轉入河外三州!
一切都如燕王的措置!
燕王燕王,此刻你是不是就在這支敗軍當中?親身犯險,以補天裂?
身後諸人還在興奮的議論紛紛,韓世忠猛然回頭大吼一聲:「住了!」
眾人頓時啞然。韓世忠強自按捺著心潮激盪,大聲下令。
「督促諸軍,奮力猛攻!不讓當面女真韃子,能抽一兵一卒向西!不論如何,先做好俺們的事情要緊!」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