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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向著心中的野望,邁步!(五)

  潁川郡荀氏學院,徐福曾經深信自己絕不會再主動地回到這裡。

  是的,去年年關的時候,徐福其實也曾回到這裡,並且在此小居了幾日,但那是出於黑羽鴉弟兄們的意願,而他本人心中並不認可。

  但是如今,他卻不得不回來這裡,因為他終於切身體會到了自己的無力。

  「徐學兄,慈明老師允你到他書房見他。」

  一名甚是眼生的院中學子向徐福傳達了一個來自大儒荀爽的口信,讓徐福心中略微鬆了口氣之餘,仍不免稍有些惴惴不安。

  [他……會答應麼?]

  懷揣著諸多心事,徐福跟著那名帶路的院子學子,一路來到了荀爽在書院中的別院。

  「接下來我認得路,讓我自己走。」

  經過別院圓門的時候,徐福停下了腳步,開口喊住了在面前帶路的那名學子。

  那名學子愣了一下,回頭過來錯愕地望了一眼徐福,旋即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拱手笑道,「既然如此,學弟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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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勞。」徐福亦遵照儒生間的禮儀還了一禮。

  「不敢。」那名學子收禮後大步離開了,不過再走出數十步後,他又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仍站在園門附近的徐福。

  雖然徐福如今於已被大儒荀爽逐出學門,但是學院裡的學子們都曉得那只是因為這對師生皆是誰也不肯率先認輸致歉的倔牛的關係,若是徐福肯先服軟道個歉,相信荀爽定會心中大悅地將這位曾經優秀的膝下弟子再次招收。

  [徐學兄這回回來,莫非是打算向荀師服軟了?]

  那名學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心中很是八卦地猜測著。

  而在這名學子在遠處偷偷觀望徐福的時候,徐福已在幾次深呼吸後鼓起了勇氣,昂首挺胸走向了別院中那間曾經很是熟悉的書房。

  「呀——」

  輕輕推開半合的書房門,徐福邁步走了進去。他下意識地向右側瞧了一眼,便瞧見在一排鏤空木架的後方,他曾經的授業恩師,赫赫有名的荀氏「六龍」,正站在書桌後,手持粗筆,懸肘在一張白紙龍飛鳳舞地寫著。

  徐福沒有打擾,輕輕走了過去,瞥了一眼書紙。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僅瞥了一眼,徐福便已知道這齣自儒家「後聖」荀子的《勸學篇》,再瞧一眼似乎未有所覺的當代名儒荀爽,徐福略微皺了皺眉,已大概猜到了幾分什麼。

  徐福猜得沒錯,其實荀爽早已注意到了他,只是沒有理睬而已。但他筆下所寫的文字,卻是字字都是寫給徐福看的。

  終於,荀爽書寫到了末尾,一頓筆將手中粗筆懸起。轉頭望了一眼已在旁佇立多時的徐福,微微一笑,張口就要說話。

  而就在荀彧要說話卻還沒說話的時候,只見徐福率先張口。淡淡說道,「真是稀奇,荀公以往不是尊信『亞聖』的麼。怎得今日卻寫起『後聖』的名篇來?莫非是荀公轉意了?」

  荀爽臉上的笑容頓時就僵住了。

  事實上,無論是「後聖」荀子,還是「亞聖」孟子,這兩位皆是儒學聖人孔子之後極為著名的書聖人之一。最重要區別在於前者提倡「性惡論」,認為人性本惡,否認天賦的道德觀念,強調後天環境與教育對人的影響;而「亞聖」孟子則提倡「向善論」,認為人皆有四端本心(仁義利智),提倡安守本心,勸學向善。因此荀子與孟子雖然皆是儒學書聖,但是對於人性的揣測,處於辯證對立角度,而世間的大部分儒生因為要弘揚儒學仁、義、禮、智的關係,側重重視孟子思想。這不難理解,畢竟倘若儒學側重推崇荀子思想的話,那豈不表示連他們都是『惡』的,如此又何來資格去教導別人呢?

  因此,哪怕對於兩種思想並不偏見,歷代的儒士們還是側重於推崇孟子的思想,並將其逐步提高至與孔聖人齊名的「孔孟」地步,包括像荀爽這類當代的名儒。

  當然了,兩者的思想衝突這並不關鍵,關鍵在於徐福的後半句,倘若荀爽「默認」自己轉意的話,而且還是當著徐福的面,這豈不是等同於向徐福認錯,斷定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

  於是乎,荀爽這位大儒的面色頓時就陰沉了下來,重哼一聲將手中的粗筆隨手丟在了桌上。他的本意是想以《勸學篇》來激勵徐福,想讓他回心轉意,回到學院繼續鑽研學問,當然了,這其中自然少不了這位荀氏大儒對徐福這名曾經的弟子的一番說教。卻不想,徐福才思敏捷,一眼便看穿了曾經的老師的用意,一句連消帶打的小譏諷,非但瓦解了荀爽的勸學目的,還大快人心地落了前者的麵皮,這對於很少能在荀爽跟前占到便宜的徐福而言,簡直不要太爽。

  「偏偏這種小伎倆倒是聰慧!」

  落了麵皮的荀爽面色不渝地冷哼了一聲,吹鬍子瞪眼地瞅了一眼徐福,端起書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再後來嘛,他心中的怒氣便徐徐消散了,畢竟跟徐福這名學子相處了那麼多年,若是荀爽還不能適應的話,恐怕早被這名學子給氣死了。更何況,學院裡讓荀爽難以省心的又豈是只有徐福一人?像郭嘉、戲志才,哪個是能讓他省心的主?

  「說,何事?」

  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荀爽平復了心情後慢條斯理地問道。他太了解徐福這個曾被他逐出學門的弟子了,若是沒有什麼重大的事故,後者是決然不會回到這裡的,因為徐福的脾氣很是倔強,酷似曾經年輕時的他。或許,這也是荀爽偏愛這名弟子的原因。


  見荀爽將話說開,徐福也不藏著掖著,在猶豫了一下後,他向荀爽深深鞠了一躬。低聲懇求道,「學生……後學想向……荀公學……」

  荀爽聽得心頭一愣,旋即臉上露出無法掩飾的欣喜。

  [莫非這個小倔牛在外受了挫折,終於肯下工夫研究學問了?……他這是求老夫再次將他收為門下麼?]

  「學?學什麼啊?」荀爽激動地就連雙手都有些顫抖,哆哆嗦嗦地將手中的茶盞放回原處,強忍著心中的歡喜故意擺著架子說道。

  「學……書祭!」咬了咬牙,徐福沉聲繼續說道。

  「……」荀爽臉上的激動與歡喜瞬間就僵住了,面色似乎有些發白,在少許錯愕過後,他的眼中湧出了濃濃的怒氣。與針對徐福的無窮的失望。

  「書——祭——」

  咬牙切齒般重複了徐福的話,荀爽的神色再無方才的歡喜,有的僅僅只有冷漠與失望。

  何為書祭?

  眾所周知,祭祀乃儒學「六藝」中「禮藝」一項的重點,並且儒家學子自古以來都擔任著輔助天子、王公祭祀天神、地祗、人鬼、山川、己祖、灶神的佐官,到傳承至如今,哪怕是將軍征伐出戰之前,或許也會請儒士寫一篇檄文,一來是師出有名。二來便是希望諸天神靈保佑。

  不可否認,學「禮藝」的儒家學子日後大多都會得到一個好的歸宿,然而,禮藝雖然是六藝之一。但是終歸不如書藝受重視,在哪怕是荀爽這類當代名儒們眼中,書藝好比是後世的必修課,那是必須精通的。而像禮藝、射藝不過是選修課,只要大概明白、真正遇到時不出錯便可。

  而如今,荀爽聽徐福話中的意思似乎是打算重點鑽研禮藝中的書祭部分。而隻字不提學習先賢留下的經典,這在荀爽看來,簡直就是棄大而顧小,本末倒置!

  「愚……不可及!」

  瞪了一眼徐福,荀爽咬牙切齒地罵道。他從未用這種口吻毫無遮掩地直接呵斥過徐福,顯然,徐福的決定是觸怒了這位當代大儒的心中底線。

  「……」徐福面不改色地承受著荀爽的呵斥,率直而明朗的眼眸直直地望著荀爽,這份坦蕩,倒是令荀爽微微有些意外。

  良久,荀爽長長吐了口氣,嘆息般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致使你心生這般……愚蠢的念頭?」

  見荀爽的口吻緩和了下來,徐福心中也是鬆了口氣,他還真有些害怕荀爽一怒之下將他逐出學院,這樣一來,他就無法學習能令他變得強大的儒家秘術了。

  毫不猶豫地,徐福將他黑羽鴉們一行人在鉅鹿郡所遭遇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只是略過了有關第五宮元的事,畢竟潁川荀氏那可是擁護大漢皇室的皇權支持者,徐福可不想節外生枝。因此,他只是將第五宮元、恢恢、輸耳、唐周幾人含糊稱之為「極為厲害的武者」。


  「極為厲害的武者……麼?」聽罷了徐福的解釋,荀爽面上的表情這才緩和了許多,因為他從徐福的解釋聽到,那幾個極為厲害的武者殺死了張煌的義父,因此徐福迫切希望獲得強大的力量,幫助張煌前往報仇。

  莫要以為儒家思想是後世被「閹割」後的儒家中庸思想,在書義思想尚未被「閹割」前,儒家思想雖然不能稱作偏激,那也是講究「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就連孔聖人都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故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因此,徐福的解釋並未遭到荀爽的呵斥,相反地,荀爽反而覺得這是徐福重情重義的表現,既儒學中推崇的義理。

  但即便如此,荀爽臉上的凝重還是未見緩和,他深深望了一眼徐福,沉聲說道,「當一名學子被武力所辱,迫切希望獲得力量情有可原……」

  聽到這裡,徐福略微一愣之後臉上露出幾許無法掩飾的歡喜與驚訝,因為他從未想過荀爽竟然會開口支持他,要知道他方才還在絞盡腦汁苦思如何說服這位頑固迂腐的曾經的恩師呢。

  「……但,也僅是情有可原而已!」瞥了一眼徐福,荀爽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搖頭說道,「我,不會教你!」

  「什麼?」從高處一下子跌落谷底的巨大反差讓徐福滿臉錯愕,他難以置信地望著荀爽問道,「為……為何?」

  「因為我不願!」荀爽的眼中閃著一絲絲難以表述的惋惜。然而口吻卻是非常的強硬,不容反駁。

  「不願?呵,不願?」呆呆地看了荀爽半響,徐福氣極反笑,顧不得其他大聲喊道,「為何?為何不願?!」

  沒想到荀爽的聲音比他還要響。

  「無有為何,就是不願!」

  「你……」徐福頓時氣結,怒視著荀爽,半響說不出話來。

  而荀爽亦是瞪著眼睛注視著徐福,多年為人師表的威嚴硬生生壓了徐福險些脫口而出的怒斥。

  二人足足對視了一盞茶工夫。終於,荀爽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語氣冷淡地說道,「出去罷!……願意留在學院繼續學習經文也隨你,不願留在學院欲繼續仗劍遊歷四方也隨你。」

  雖然荀爽的口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強硬,但是他在話中所表達的含義,卻是允許徐福繼續留在學院中,或許,是希望徐福繼續留在學院中。

  徐福沒有動。只是低著頭默默地瞧著腳下的土磚。良久,他低聲問道,「為何……荀師不肯教我?」

  一聽到那聲久違的荀師,荀爽端著茶盞的雙手不由得顫了一下。更讓他為之動容的是徐福問這句話時的語氣。他從未見這位弟子有如此低聲下氣的時候。

  那一番低聲下氣、弱聲弱氣的詢問,只聽得荀爽心中一陣不忍,眼眶亦不由微紅。


  旋即,他側過了身。

  「噗通——」

  一聲異響驚動了荀爽。他下意識地轉過頭來,驚愕地瞧見徐福在書桌前長跪不起。

  那一刻,荀爽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知道,他已經沒辦法將這名步入歧途的弟子再糾正過來了。

  他將手中的茶盞放回了原處,站起身走到徐福跟前,伸出雙手將他緩緩扶了起來,口中語重心長地說道,「武夫憑勇、智者用謀……身為儒家學子的你,當迫切想得到『力』而忽略了本身的『智』時,你便已落了下乘。」

  「……」被扶起的徐福面色一愣,隱隱已想通了什麼。

  「黑羽鴉……你們幾個小子結夥是叫這個名罷?……在那幾人中,你可是以『力』居首的?不見得?雖然荀某不習武,但也瞧得出,你那幾個同伴,皆乃練武的奇才,天賦奇才。元直,你真覺得你與你那幾名同伴少的是『力』麼?」

  「……」

  「依為師看來並不見得!……你等幾人中缺的並非是悍勇的武夫,少的,是智者,是善謀之士!……若是你有足夠的智,早應該猜測到那幾個『極其厲害的武者』的目的,從而謀定計策,哪怕不足以繩縛強敵,亦足以逢凶化吉……極其厲害的武者,相信這只是代稱而已,對方的真正身份並不尋常,對麼?……罷了,既然你有意隱瞞,為師也不過多追問,但你要記住,武夫憑勇、智者用謀,你……註定是謀臣,而非武夫!莫要埋沒了你的天賦啊……」

  「荀師……」徐福張了張嘴,只感覺胸口憋得難受。

  望著滿臉難受的徐福,荀爽微微一笑,拍了拍徐福的手背,破天荒地和顏悅色道,「去襄陽。……書祭雖是外術,但或許會適合也說不定,司馬德操非但善於外術,對襲承至道家的術法亦多有研究,你做他的弟子,相信必有一番成就。……但是,無論如何你也要記得那句話,武夫憑勇、智者用謀!」

  徐福張著嘴卻半響說不出話來,只能以行動表示,拱手向荀爽深深鞠了一躬。

  可就在他剛剛彎腰的時候,卻聽到了荀爽幽幽嘆了口氣,其中包含著諸多的遺憾與顧念。

  「我……不再是你的老師了!」

  「……」已彎下腰的徐福渾身一震,眼中熱淚奪眶而出。然而當荀爽說出那番話時,便意味著覆水難收,有些事,已無法再回到最初。

  咬咬牙,徐福將這一躬鞠完,旋即轉身便走。

  他不希望讓荀爽看到他滿臉的淚水。

  「珍重!」

  無論是站在書房門口默默望著心愛弟子離去的荀爽,還是滿臉熱淚疾步離去的徐福,皆在心中默默地說道。

  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這一對師生終於在這一刻和解了。

  ps:下一章開始第二卷,亂世(未完待續。。)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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