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俠
鄧季一行出梁縣,尚未至魯陽,已得張遼遣人飛報噩耗。
甘寧沒了,自己的水軍都尉管承死了。
在這亂世中求活,鄧季覺得自己本已明白什麼叫世間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突然再聞噩耗,應該只是又一次體會這句話罷了。
可心中那深深的不甘和憤怒,還有隱隱的痛楚,又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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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在這件事上應該沒有做錯什麼吧?
牛車中的鄧季第一時間反省,卻找不到自家做錯的地方。
左右思索幾遍,連一聲嘆息都發不出來,只是久久無語,之前開心果似的女兒鄧玭在旁連連逗他,他都未理會。
鄧玭覺得無趣,叫停駕者改乘伯母周昭車,與鄧清戲耍去了。
不管育陽變故如何,不管鄧季在牛車中如何無奈,此時南下計劃卻不會改變,隊伍繼續往前行,直到又走了十餘里地,鄧季才回過神,令黑鐵衛先行傳語宛城,將管承遺體運回雒陽,按校尉禮葬於三崤山。
主人如此,接下來幾日,隊伍就在沉悶中行進,幸而在淯水上游渡河後,宛城已離得不遠。
抵達之日,韓嵩隨軍,與張遼、孫觀等出城十餘里相迎。
對於宛這座雄城,鄧仲兄弟倆絕不陌生,父親當日身死之地都還依稀能找到。
只是祖墓未祭,公事又當在前,現在還不是祭父之時。
城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那巨大的冶鐵所,在這個時代幾乎要算天下最大的一處,鐵官雖已逃走,然冶鐵所規模甚大,幾經動亂下來,渡江逃到襄陽的鐵匠很多,但到鄧季入主也還剩下幾十人。
鄧季如今不太缺鐵匠,便未往冶鐵所觀看,隊伍先進入太守府。
鄧仲、婦幼等自去韓嵩安排的館舍內歇息,君臣幾個聚在一起,免不得又要談及甘寧之事。
韓嵩嘆道:「韓非論五蠹之說,某等士子皆以為不然,但於此事觀之,亦非全無理也!」
韓非子五蠹之說,排第一位的就是儒生,儒法兩家為仇,這本不足為奇,不想韓嵩這位士人今日倒借法家之言發出感嘆。
韓嵩嘆息,張遼見鄧季面有悲意,先岔開話題:「主公遣船匠攜料至宛,試製艨艟,聞眾工已漸得其法,或往一觀?」
鄧季只得收拾情懷,先丟開甘寧殺管承事,略休息一會,就與張遼、韓嵩等往宛城北淯水邊新建起的船塢,去看船匠們製造的戰船進度。
曹操處換來的船匠們領著上百木匠,經過這段時間群策群力的討論、回憶,也漸漸摸索出門道來,第一艘試製的艨艟龍骨架上,已鋪釘上底層船板,隱約可見戰船雛形。
鄧季隨張遼、韓嵩在造船現場觀看良久,絞盡腦汁,他前世生活在山區,對這時代的造船技術改進也提不出任何建議來。
想要用分工協作提高生產速度和產量,也有難度————工匠都是按龍骨的長度和粗壯,視情況現場製作對應的配件,就算同樣為艨艟,各艘船之間的長度大小也有不同,除舵、帆等特定部件外,無法統一規格。
又苦思了良久,鄧季才想起要統一規格也簡單,只要先統一龍骨長度粗細就行,招陳、廖兩位船匠來道:「待此船試製成,各船工皆可賞為良民,汝二位之家,升三等功民!此後再制艨艟,龍骨以長短,截為六丈、七丈、八丈(漢丈,每丈二米三)三類,尾、中、首大小由諸位議定,其餘船件精量尺寸。此後,余不再造,艨艟只造此三類長船!」
只要能拆分開來,制定統一標準,每一個構件其實普通木匠也能製作,想明白此節,鄧季略振奮起來,又對韓嵩道:「再遣文吏二人入船塢,船工日後所量之船件,皆需記錄於案!」
韓嵩、船匠等皆應諾,鄧季再看兩圈,再想不出其它良法來了。
能將艨艟戰船大小規制固定,各部件分給木匠們趕製,最後再一起裝釘、固形就行,有此一法,造船速度定然可大得提高,只可惜船料嚴重不足。
鄧季忍不住對張遼、韓嵩嘆道:「便得良法,船料亦大不足,今歲我等所備之料,三載方可得用。戰船難多造,管承又亡,橫江水軍尚不知何時可得用!」
張遼亦無語,韓嵩道:「主公今建水師,乃意圖漢中,非為荊州!劉景升坐擁數萬水師,得江漢為依、湖澤固屏,雖無外圖之力,然足守其地,若不自亂,天下尚未有可謀南郡者,便得一二水軍為用,荊州亦需待機而行!圖天下非一日之功,劉玄德奪漢中,依沔水而居,巴隴險峻已足持,經險關棧道往取極難,便得勝折損亦大,唯水路或亦如張魯輕防,主公便耗三四年時日,得水師載卒兵逆流而上,取之未晚也!」
「今只得如此!」卒兵精貴,不願經險關棧道往討,鄧季也不敢像劉備之前取漢中那樣冒險進兵,只能等著水師成軍,此時急切也是沒用,感慨一聲後,鄧季又叮囑韓嵩、張遼:「文遠當使卒兵守船塢,不許外人近。德高遣吏來督造戰船,令船工丈量船件尺寸務求精準、吏員記錄仔細無誤,圖稿亦需密封存,郡中非太守、將軍外不得閱,勿如前制精兵良甲等事,因焦觸叛而泄,天下盡知。」
鄧季的告誡,張遼、韓嵩盡遵令應諾。
待從船塢歸來,於城內歇息,鄧季左右不能忘懷甘寧殺管承事,於太守府夜不能寐,半夜披衣而起,喚黑鐵衛掌燈拿紙筆墨硯來。
典韋聽到動靜,過來詢問,鄧季道:「忽有所感,欲一試文筆!」
鄧季從來都只像個武夫,典韋隨之日久,平日所見,便是批示的重要文書,也多由他口述,田豐或徐庶來動筆,何曾見他有過弄文的興致?聞聲大奇,待黑鐵衛取來物什,親自鋪開紙,泡軟筆,替他磨墨。
鄧季凝神再細想一會,提筆書寫:
吾厭讀詩書,學無所得,又生逢亂世,欲以莽夫之愚直救民危難,受天下貽笑久矣,亦自以為羞!吾本無成,只飄零之時,曾聞人道韓非五蠹之說,竊以為謬而不實也!夫儒者好學之士,以仁說德操感治萬民,表倫理之要,揚忠義之節,盪乾坤之氣,大利於國;坐言縱橫者,以一人懾敵國,達刀兵所不能,於政補益;事工商者,或造物以供民用,或通南北之有無,皆得方便民生,不可或缺,亦為利國;賓客部曲之流,為得生計、為避苛政而附從他人,多非所願,又隨主榮辱生死,非其罪也。此四等若入吾治下,觀其所能予所應戶籍,視之與諸民同等,故今司州亦有工商之戶位居功民,異於天下,眾人雖誹不能改吾之志也。韓非之說,四者皆不可取,唯任俠者難曉其利害。吾之軍中,多得遊俠健兒充卒兵,此輩臨陣衝突,雖身殘骨裂亦無怨言片語,感佩久矣!然世間亦多有富室子,本無憂生計,卻聚徒屬,喧鬧逞威於市井鄉野,口稱忠義氣節,只以欺庸辱弱為能,動輒打殺,害人性命,唯見百害而不得一利!歲有巴郡甘寧,曾任俠於鄉里,劫他人之資購錦為帆,以此炫富,並無知恥意,自江夏領眾來投,吾聞尚以為喜,遣部屬設宴待之,然不合其意,一語不合而害我部將,輾轉南逃,道路未靖,已追之不及,若逃往它地,人主尚以為豪傑,必禮遇厚待。如此輩行事,世人多禮之,吾獨久惑不得解,或聞人言: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故無畏生死,身化粉糜亦無所恨;俠之微者,只逞強私慾,以生死事謀顯名,覓權貴養之。聞之吾乃悟,故有此文,以招天下俠之大者,充我羽翼,助莽夫之志而討群寇;另阻天下俠之微者,道不同難相為謀,尚乞請勿入我境,勿害我民。
寫完,讀給典韋聽,才想起典韋可也是遊俠出身,卻見他只是咧著嘴傻笑不停。
在鄧季看來,這個時代的遊俠們類似於後世的黑社會,或者說更像混社會的小混混,不過他們大多精擅武藝。
司涼兩州四等民之策下,原本的任俠者已多被選入卒兵,有勇卒七德約束,情況要好很多,混不下去的也盡遷走,對治安的危害本已不大。
然而突然發生甘寧這件事,鄧季心憤難平,又想著卒兵缺口甚大,境內兵員暫時難全補充上,現在這個階段,天下擁有人身自由又武技出眾可選入卒兵的,唯有遊俠這個群體,若是能藉此機會「勸俠」,責以大義,激得些「俠之大者」來投,豈不划算?
只是遊俠兒多出自富戶人家,不知道終能得幾人相投,幾人更敵視。
文章寫好,典韋這位昔日遊俠沒表示反感,鄧季第二日便請韓嵩來潤色,他自己的字丑見不得人,待敲定,便招些文吏來抄寫,先從南陽各地開始張貼,又讓韓嵩尋行商幫忙,將這偏文章散發到各地去。(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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