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9章 【寄人籬下】
夜深人靜的時候,一輛黑色的雪弗蘭汽車,在黑夜的籠罩下,只露出兩個大燈的光線,飛快的從大街上駛過,輪胎在看似平整的彈石路面上跳躍著,車軲轆發出噔噔的聲音,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之中,忽隱忽現。
汽車在大帥府邸前停下來,在人攙扶之下,夏兆麟跌跌撞撞地來到帥府的台階前。低聲對自己的部下呵斥道:「走開!」
他的酒量並沒有那麼糟糕,在夏兆麟和王亞樵說破之後,兩人就沒有再喝酒。
他就是在路上被汽車顛的時間長了,胃有點難受,酒意涌了上來之後,才有了一點醉意。在吹了風之後,這種醉意更加讓他身體木了起來,可心裡頭並不舒坦。推了一把副官,反而自己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
「長官!」
「你別管。」
夏兆麟大步朝著帥府走去,衛兵認出來了是大帥的心腹大將,並沒有攔人。反而其中一個衛兵背著槍,大步的進入府邸的內大概是去通報管事的了。
盧永祥並沒有讓夏兆麟等很久,大戰剛剛過去,雖然盧永祥和齊燮元打的是默契仗,可對於兩個都是以新編軍隊練兵為主的地方勢力來說,都是提心弔膽的事。說起來,兩人就算是想要大打出手,也持續不了多久。一個是立足未穩,一個是賦稅不足,都無法在軍隊武器和裝備上投入巨大,打起仗來也都是摳摳搜搜的透著一股子小家子氣。好在最後雙方都收場了,沒有出現無法補救的意外。
不過這遠沒有比江蘇軍和浙軍劍拔弩張讓他更加緊張不已,王學謙的態度並不明朗。南方的臨時政府王學謙有聯繫,燕京的關係也看似不錯,和段祺瑞也有交情,就算是東北王張作霖和王學謙的關係也尚可,看似這位民國實力排名前三的大人物要擺出一副中立的態勢出來,可誰也料不出這位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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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民國的政治態勢,看似打仗的地方都是在中原之外,可所有派系的目標就是逐鹿中原!
張作霖如果先入關,那麼奉軍就將在這次比拼之中獲得先機。
如果王學謙北上……恐怕就會陷入異常混亂不堪的局面。而渾水摸魚,就看誰的本事更大了。至於……廣州臨時政府,眼下確實沒有北上的實力,只有整合粵軍,桂系和滇軍,孫大先生的北伐才有一點機會。這一點機會還是在中原大亂的前提之下。
的中原者,的天下。盧永祥不相信王學謙會不動心。
而作為攔在浙軍面前的第一道檻,盧永祥覺得自己是被架在火上一樣難受。因為面對浙軍,他連一點勝算都沒有。
尤其是江蘇內部的本土勢力,也並非完全聽命於盧永祥,只是盧永祥勢大,無人敢衝出來做第一個發難而已。這和他當年入主浙江的時候,浙江警察廳裝備不弱於普通陸軍,數量甚至達到了上萬人,而警察廳長夏超的野心並非無人得知一樣,他卻不敢輕易撤換夏超。加上本土派的周鳳岐控制了部署在浙江南部的浙軍第三師,這也是盧永祥最後選擇放棄浙江的原因。
自己的實力不足,彈壓不住地方,才是一個軍閥最大的悲哀。
入主金陵之後,盧永祥已經非常注重勢力的培植,可他又處於非常尷尬的位置,跟隨的政治派系倒台之後,盧永祥已經無法從燕京借勢來鞏固自己的在地方上的統治。
反而在曹錕進入燕京之後,他不得不虛與委蛇,又是送錢,又是表決心。
可依舊不被吳佩孚所信任。
之所以能夠留在督軍的位置上,沒有下台。還是和他的經歷有關,不同於其他『皖系』的督軍,盧永祥其實還做過很長一段時間曹錕的部下,當年他在第三師任職,師長就是曹錕。要說他是『皖系』的成員,主要是他和段祺瑞早就交好,之後他的升官也和曹錕沒有多大的關係。這也是為什麼『皖系』其他督軍都因為段祺瑞的倒台,相繼從地方上退隱,只有盧永祥還留在官場。
作為『皖系』的獨苗,也是如今唯一的統兵大將,將來一旦曹錕倒台,他將成為段祺瑞最仰仗的左膀右臂,將面臨和奉軍搶食,和直系殘餘勢力作戰的先鋒。
而那時候的局勢,並不會比現在好多少。
至少,盧永祥是這麼認為的,畢竟『皖系』的輝煌已是過去,段祺瑞只能依附張作霖才能重新進入中樞。『皖系』的勢力將受到『直系』的壓制,奉軍的排擠。到那時候,留給盧永祥的生存空間依舊是在夾縫裡生存,並不會比現在好多少。
他之所以對段祺瑞還不離不棄,就是還那份提拔的人情。一旦他認為無力支撐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退隱。
王亞樵是盧永祥看中的人才,並不是王亞樵有帶兵的才華,而是這個人有遠見,有文化,也有能力,三教九流中也有很高的身份,在孫大先生和王學謙面前都能說得上話。王亞樵是盧永祥給自己留下的一個備用的退路。
假如奉軍真的咄咄逼人,讓『皖系』在收穫勝利的時候處處受到排擠,那麼聯合『國黨』和浙軍是盧永祥能夠做的,也是只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夏兆麟看著在房間裡踱步的盧永祥,後者顯然猶豫不決的在心裡盤算著:「他還是準備走?」
「大帥,要是你準備留下他的話,還有辦法。」夏兆麟就等著這句話,王亞樵這個人有弱點。人有弱點很正常,是個人都基本上有這樣那樣的弱點。
而王亞樵的弱點是重感情。
這其實不算是弱點,王亞樵是帶兵的將領,不管他之前是做什麼的,可如今的身份是一方小諸侯。他要是不對自己的部下好一點,憑什麼讓他們追隨他,給他賣命?
盧永祥來了性質,挑眉問:「哦,說說你的想法。」
夏兆麟面頰在燈光下映出一片絳紅,當然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可心裡卻異常的活躍。這醉酒的人都這樣,腦子異常清醒,可是就是身體不聽使喚。好在盧永祥也沒有怪罪夏兆麟的醜態,讓他勇氣倍增:「大帥,既然王亞樵這人重感情,大帥何不將第3師的軍官都扣下來?」
「都扣下來?」盧永祥背著雙手踱步沉思。這樣做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按照他對王亞樵的理解,一旦自己的弟兄們都被扣,他就是想走,也不會再提出來了。
可這樣做的結果就是雙方都撕碎了臉皮,其實對誰都不好。唯一的好處就是,盧永祥可以維持兵力不減的一個假象而已。
尤其是江蘇新編第3師的兵源也好,軍官也罷,都大部分來自於『斧頭幫』。
更貼切的說是來自於受到『斧頭幫』控制的江浙滬三地的碼頭工人,『斧頭幫』的生意主要是運輸,並不攙和收益很高的灰色地帶,所以幫派人數驚人,可財力不能和青幫、洪幫,這些老牌幫會相比。而盧永祥看中的並非是『斧頭幫』的財力,而是他的人數。
短短的幾年時間裡,『斧頭幫』從建立之初的號稱7000幫眾,發展到如今的十多萬人。不同於其他幫派的良莠不齊,『斧頭幫』的成員基本上都是離鄉背井的青壯年,碼頭上扛包的工人。
十萬青壯,對於一個執掌一方政權的地方軍閥來說,意味著什麼,不用贅述。
當初許以王亞樵高位,並非是盧永祥對王亞樵在暗殺,幫派組織等方面的賞識。說穿了,盧永祥就是眼熱『斧頭幫』的十萬青壯。這些來自於皖北,河南等地的青壯,基本都是因為家鄉受災才離鄉背井,來到碼頭討生活的。能吃苦,認死理,這種吃苦耐勞的青壯在北洋大部分高級將領之中,都有很高的評價。
甚至北直系老將王懷慶招兵只招老實巴交的農民,不能侍弄大糞的兵他都不要。甚至對讀書人有著一種敵意的偏見。認為讀書人不可靠。
盧永祥這方面的心思不重,但是他一樣看好農村的兵源,原因很直觀,當兵很苦,比種地都要苦,要是農民都做不來,生活在城市的人就更做不好。王亞樵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斧頭幫』,在軍閥的眼裡,已經成了一個補充基地,絲毫不會因為『斧頭幫』狠辣的行事風格而有所忌憚,反而是更加欣賞。
當兵不比當混混,在一個男人進入兵營的那一刻,他學習的所有技能都是為了殺人。
要學會殺人,就要狠。見過血的新兵,對於長官來說絕對是寶貝中的寶貝。
可盧永祥卻有點猶豫不決,他想要的是收服王亞樵,而不是威逼為己用。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想來想去覺得不是滋味。還有一層擔心在裡面,江湖人多半性格剛烈,王亞樵會俯首稱臣嗎?恐怕很難。
夏兆麟卻緊張地鼓動道:「大帥,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不妥,不妥。」盧永祥輕輕地搖了搖頭,他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人格魅力讓王亞樵這樣見過大世面,有主見的年輕人信服,他不是孫大先生,開口閉口就是主義和民族,這些東西他是說不來的。甚至在北洋之中,也沒有幾個人說的過來。當年楊度、夏壽田這些人都是舞文弄墨的一把好手,宣傳起來頗為有力。可他們這些人本來就是大儒,和盧永祥,甚至段祺瑞這樣的武夫是說不到一塊去的。
盧永祥只能用高官厚祿來誘惑對方,可王亞樵連一師之長都不要了,盧永祥自問自己還能給出什麼樣的好出來?
什麼也給不了。
只能是放手。
盧永祥長出一口氣,低聲道:「算了!」
許是底氣不足,他的聲音很低,甚至根本就像是自說自話似的。可夏兆麟卻突然跳起來,手腳亂用的有點憨態可掬的模樣,可眼神里流露出的卻應該是憤怒:「大帥,不過是一個碼頭上扛包的小子,大帥你收留他,還給他地盤,憑什麼他想走就能走,世界上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
「慎臣,你不懂!」
盧永祥的精神給人一種非常疲倦的感覺,可夏兆麟並非是那種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被他一下子給忽略了過去。
夏兆麟自問:「我不懂!」轉而又不明所以起來,急切的問:「大帥,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盧永祥苦笑不已:「這就是你和他的區別,王亞樵這個人看的很深,他看出來了,你卻沒有看出來。論打仗,他比不過你。可是判別形勢,你和他差了不止一條街。」
「卑職不服!」夏兆麟認為盧永祥是拐著彎的說他笨,尤其是和一個他本來就看不太上的人相比。
盧永祥擺擺手道:「你也別激動,聽我慢慢說。這次奉軍南下決心很大,段大帥已經發力了,想必你也知道這次成事的可能很大。而張作霖因為身份的問題,他想要一步登天成為大總統,其難度比曹錕都要困難的多。別忘了,他的麾下不少都是土匪……」
夏兆麟不解道:「這又有什麼關係?」
盧永祥瞪眼道:「別忘了,北洋政府不是土匪的聚義廳。他張作霖想要登上大總統的寶座,全天下人都會反對。到時候他要比袁大總統稱帝時期的日子都要難過。」
張作霖無法當大總統,那麼就剩下一個人有這份資格,那就是段祺瑞。夏兆麟作為『皖系』的一份子,雖說和督軍團的身份有點遠,可也不算遙不可及的身份,說不定段大帥當政之後,就有了他的機會呢?再說,段大帥當大總統對於『皖系』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大好事,可為什麼盧大帥卻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呢?
夏兆麟看不出裡頭的玄機,心裡發虛的緊,低聲問:「大帥,這不是好事嗎?」
「看著是好事,其實結局是給人做嫁衣。」盧永祥冷笑道,他身居高位多年,高層政壇的變動經歷了不止一次兩次,他根本就不相信張作霖會因為對段祺瑞的個人好感,而給予『皖系』起死回生的機會。這不是應不應該的問題,而是一山不容二虎的鐵律。
北洋,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這是生存法則,是誰也無法更改的遊戲規則。最好的例子就是當年的府院之爭,段祺瑞和黎元洪的權力爭奪戰。大總統黎元洪,這位還是武昌首義督軍,雖然不掌軍多年,但是其聲望僅次於袁世凱。當年的袁世凱在京城登上總統寶座之後,因為害怕黎元洪的聲望太隆,將其囚禁在瀛台整整兩年多,這個地方還是當年慈禧囚禁光緒帝的地方。
後來袁世凱死後,他當然不讓地從副總統變身成為大總統。可是沒有了軍隊的支持,黎元洪和段祺瑞的爭鬥始終處於弱勢,最後不得不鋌而走險哄騙張勳和張鎮芳兩位地方督軍復辟,企圖將『皖系』的勢力從燕京趕出去。
結果最後離開燕京的是這位黎大總統。
一直在盧永祥麾下,從團長一直晉升到集團軍司令的夏兆麟卻沒有這種覺悟,不太相信地自言自語道:「怎麼會?」
「沒有實力,說什麼都是假的。」盧永祥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仿佛像是狼一樣冷冽:「皖系和奉軍聯合,說得好聽,可仗都是人家打下來的,憑什麼最後拿好處的時候要和你對半分?」
當然『皖系』想要獨攬勝利果實也可以,讓統兵的盧永祥先把齊燮元給滅了,緊接著滅了孫傳芳,大軍攻下武漢城,捎帶著將張敬堯也趕下台,最後把王學謙和孫大先生、唐繼堯等人都一鍋端了,他要是有這本事,至於跟在段祺瑞身後當小弟?
還能讓曹錕在燕京的大總統府邸逍遙?
很早拉他下台,取而代之了。
可現實太過殘酷,盧永祥誰也對付不了,不被王學謙盯上,找個由頭把他打跑已經是燒高香了。作為『皖系』最後一點遮醜的軍事力量,盧永祥卻只能眼巴巴的,躲在邊上,當一個看客。
盧永祥這個理由確實難以讓人反駁,可接下來的他說的話,卻讓夏兆麟有種墜入冰窟的寒冷:「段大帥應該也是看到了這樣的結果,恐怕他是不甘心被曹錕趕下台,心裡憋著一股子氣,才執意要復出。可是對我們這些『皖系』的老將來說,恐怕最終會成為奉軍將領的眼中釘肉中刺,沒有一頭野獸會願意將原本屬於自己的食物,分享給毫不相干的其他野獸。如果這頭野獸是同類,就更不可能。」
盧永祥嘆氣道:「日後恐怕我們的日子會很難過,要是沒猜錯的話,將是寄人籬下的苦日子。盧某人深受段大帥的恩惠太多,這次不過是還人情而已。大不了退隱,做一個寓公而已。至於你們,還年輕,有機會的時候,切莫意氣用事。」
「大帥!」夏兆麟比盧永祥的話嚇了個激靈,身上的酒氣淡了不少,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聲嘶力竭的大喊:「大帥!」
盧永祥反而異常平靜,只是輕輕的說了一句:「我已經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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