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滴血
星月高懸,烏雲早已消散,皎潔的月光照耀在金陵府中,獨漏過了這個街角。
謝奕和謝淵站在背光之處,從謝淵的角度看去,這位宗師的臉龐滿是暗淡陰影,神色模糊不清。
遠處的喧囂騷亂隱隱傳來,十分遙遠。
這裡既無風聲,夜色靜謐。
謝淵也不知自己是何心緒,只是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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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奕仰了仰頭,幽幽道:
「當年情勢緊急,聖女氣焰滔天,大家心裡都沒有底,乾脆就把你們這些襁褓中的、牙牙學語的還不為外界知曉的稚童嬰孩,悄悄讓人帶走,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去向,以策萬全。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沒有放棄尋找,然而大離黎民億萬,當年又是慌慌張張,紛亂中本就隱蔽的信物什麼遺失不知多少,如何大海撈針?這些年都只道靈韻兒是我獨女,實不知她還曾有一個哥哥。而你也是一樣,沒人知道我大哥還有子嗣留存。」
謝淵默默點頭消化,一時覺得有些荒誕。
之前以為的親大哥,又成了自己的堂兄?
原本以為出自山村,結果是大家族流落在外的子嗣?
如此狗血戲劇的一幕,竟然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謝奕嘆了口氣,在街邊負手慢慢踱步,仿佛這姚家的老巢對他而言不過花園。
謝淵就落後一步,慢慢跟著他。
謝奕惆悵一會兒,又扭頭看向謝淵,問道:
「這麼多年,你們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我以為自己的來歷挺明白的。」
謝淵搖頭,之前從未想過。
謝奕目露奇異,傷感過去,露出了一絲笑容:
「你不覺得你們兩兄弟的儀容人材、武道天賦,實在是不像小山村里能出來的嗎?你這樣的氣度外貌,豈是山村少年可比?」
謝淵經他這樣一說,是覺有些特別。
不過模糊印象中的父母本就是從外地遷來,識文斷字,氣質外表也很出眾,謝淵不曾懷疑。
但現在說起來,大哥謝倫的天賦是那神秘莫測的道長欽點的不同凡響,哪怕修煉到如今,謝淵都不知道長是何身份。
然而養身功如此奇特,那道長必定是個方外高人,他能看重大哥天賦,想必怎麼也得是個宗師往上才是。
而且哪怕生於山村之中,缺衣少食,謝倫都是出落得虎背熊腰、氣血旺盛,天生的練武苗子不說,長相也是英武不凡,讓蘭花姐念念不忘。
至於自己,天賦倒是平平,長得確實有前世三分水平。
謝奕悠悠道:
「我們陳郡謝氏向來清雅,族中男兒女子皆是姿容端方,形貌不俗,為八大世家之最。
「所以你嬸子一看你畫像看你名字,再結合你的天賦,感覺出巧合來,一查之下,竟然真是如此。」
謝淵默然,竟然還有如此以貌取人的巧合?
「還是……叔母聽聞我名的?如此湊巧。」
謝淵語音含混,不太習慣。
謝奕一聽,表情也有些古怪,也含混了過去:
「巧合,巧合。不過本來沒這麼快來金陵尋你,還是得了他人提醒。」
「他人?」
謝淵有些詫異道。
謝奕點點頭:
「有人用天機秘術聯繫到了陳郡,那時我們剛察覺你的一點身份,就見到那份留言,直言你就在金陵姚府,或有麻煩。我這才馬不停蹄,直接趕來。」
謝淵這才看到謝奕臉色微有疲憊,寬袍廣袖上顯得有些風塵僕僕。料想陳郡距離金陵雖然不是天南海北,想要這麼短的時間內趕來,以他的修為恐怕也是有些吃力。
謝淵心中觸動:
「二叔,辛苦你了。」
謝奕擺擺手,道:
「一家人不說這些話,我很高興尋到你。不過,你還有通曉秘術的朋友麼?」
謝淵嘆了口氣,道:
「有的。她就在那邊……」
謝奕已經察覺到有人突兀出現,霍然回頭,發現長街另一邊,有一位白衣如雪的高挑女子,站在月光之下,靜靜的眺望著這邊。
他挑了挑眉,看了看那邊,又看了看謝淵,眼現瞭然:
「原來如此。謝淵,你得儘快跟我回陳郡祖地,回宗祠認祖歸宗。去和朋友告個別吧。」
謝淵微微點頭,即使沒有這一出,他和慕朝雲分別也就在這兩天。
他走到街那邊,看著面頰白得有些透明的慕朝雲,嘆了口氣道:
「慕姑娘,你之前就知道了?怎麼不早給我說?」
慕朝雲看著他,眼睛眨了眨:
「我也是才知道的,你的命宮就像有迷霧籠罩,永遠只能看到一點,再看到一點。」
謝淵呼了口氣,笑道:
「對你這樣的天機高手來說,是不是難以遏制的對我有了好奇?聽說好奇便是傾心的開始。」
慕朝雲看著他,露出一抹絕美的微笑:
「早就有了。」
謝淵怦然心動,忍不住握住了慕朝雲的柔荑。
慕朝雲臉色微紅,悄悄瞥了街對面的那位宗師,卻見謝奕雙手蒙眼,轉過頭去,大步離開。
慕朝雲臉色更燙,但見這裡只有兩人,神色便柔和下來,微嘆道:
「還好謝家主來得又巧又及時。」
謝淵捏著她涼潤的小手,道:
「多虧了你。」
慕朝雲搖搖頭:
「我什麼都沒有做,還漏算了那止空山的布置。天機一道,任百般謀算,總有一漏,我現今才深刻體會,只可惜差點就釀成永世之恨……」
見慕朝雲露出難以掩飾自責神情,謝淵看著她袖子裡鼓鼓囊囊的陣旗等玩意兒,顯然已經是全副武裝而來,連連搖頭:
「沒事,我這不好好的?只是,這次一別,不知何時再見?」
慕朝雲抿了抿嘴,忽然手一翻,兩瓣幽暗的蓮瓣飛了出來,再次飛入謝淵的手臂之上。
她低聲道:
「八卦蓮蓮身蓮瓣是為一體,只要我們各持一方,總會再聚的。」
慕朝雲看著謝淵,如同湖水般的雙眼動了動,然後又微微低頭,有些扭捏道:
「我接下來做的事情,很需要天晶蓮,所以……」
謝淵直接擺擺手:
「慕姑娘,這還需要和我說麼?這叫共同財產……這東西在我手上只是輔助修行的雞肋,沒有它我也有其他辦法,在你手上才是至寶。沒這玩意兒護身,我也不放心你去摻和魔教的事情。」
慕朝雲默默點頭,然後才輕聲道:
「你去了謝家,也要小心。大世家裡面的紛爭複雜,有時候比外界更甚。以你的身份,更是如此,須得多加注意。」
謝淵臉色一正,認真的點點頭。
他明白這是慕朝雲的提醒,她的提醒往往不是空穴來風。
慕朝雲忽而一笑,眨了眨眼,竟第一次讓謝淵覺出兩分俏皮來:
「不過失了姚家,又有謝家。謝氏的資源,可比姚家要好的多了,你又可以去當米蟲,這次還是名正言順。
「雲山金陵陳郡,你還是個吃百家飯的。」
謝淵也笑道:
「我們散修是這樣的,哪有好處往哪去。」
「現在你可算不得散修了,算是回家?」
慕朝雲柔聲道。
謝淵卻有些不置可否:
「很難有這樣的感覺。」
對他而言,陳郡謝氏完全是個陌生的地方,反倒是雲山劍宗更讓他有歸屬感。
慕朝雲理解他的感受,輕聲道:
「那你在陳郡待不長?」
「不好說。但如他所說的,我得回去,認祖歸宗?
「最關鍵的是,他救了我的命,還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給姚家,雖然他說是應該的,但我不是受人好意而無動於衷之人。這份債我已經背下了。」
謝淵嘆了口氣:
「於情於理,我不可能直接拍屁股走人。」
慕朝雲微笑道:
「我知道你是有情有義的。陳郡謝家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你去看看也沒什麼,說不定還喜歡那裡了呢?畢竟是血脈所系,說不定總有不一樣的感覺。」
「或許吧。」
謝淵仍然不置可否。
慕朝雲看著他,忽然像感受得到他在想什麼一樣,想起了曾經在幻夢空間裡驚鴻一瞥的『上古遺蹟』。
她眼現瞭然,微微笑道: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陪你回故鄉看看便好了。」
謝淵沒覺出味兒來,只是點頭道:
「若我真在謝氏立足,以後肯定帶你也去認祖歸宗。」
慕朝雲愣了一下,忽然感覺臉龐無比的燙,燙的仿佛血氣沸騰、又要突破了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臉有多紅,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謝淵看著仙子謫凡,驀地張開雙臂,將慕朝雲攬入懷中。
慕朝雲渾身軟若無骨,埋在謝淵懷裡,心跳不斷加速。
謝淵嗅著她髮絲間的幽香,嘆道:
「你要保重。」
「嗯,你也是。」
「不,你一定要保重。」
謝淵認真囑託道:
「魔教不是好相與的,他們連大宗師都很可能不止一位,一個尊使就殺得八大世家的天驕血流成河,千萬怠慢不得!」
慕朝雲莞爾道:
「你倒還教起我來了……放心吧,我會記住你的囑託的。其中風險,我自省得。我還要留待有用之身,為家族查明真相,報仇雪恨。我還要……
「跟著你去認祖歸宗呢。」
慕朝雲仰著頭,輕輕笑著說道。
……
已是深夜,月色下的秦淮河雖然仍然有燈火喧囂,但已經是難得的靜謐。
寬袍廣袖的雅士站在河岸邊上,面前的河岸倒映著燈火與星光,一片燦爛。
他負手而立,仰望夜空,寂然不語。
謝淵慢慢從後面走過來,謝奕回頭看了看他,微笑道:
「我今天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
謝淵看著他似乎有幾分促狹的笑意,有些沉默,這位家主好像不是特別嚴肅的那種。
謝奕見他不好意思回答,呵呵一笑,道:
「事情弄完了?走吧,帶你回家。」
謝淵沉吟一下,道:
「還有最後一事。」
「哦?」
朱雀街第十三號。
牛記米鋪。
雖然自大批的難民經謝淵指引,來到了這裡,將春雨樓的隱秘據點給直接暴露。
蘇行和這裡的一眾捕快有些無奈,但也乾脆將春雨樓衙門搬到了明處。
特別是近日來總部派人來助,徹查錢姚兩家——現在是姚家獨立承擔的拐賣人口案,於是春雨樓直接將周圍的鋪子全都盤了下來,設了一個臨時衙門。
其實皇帝的意思很明顯,錢家已經投了皇室,他們的罪自然就只有姚家來抗。
而既然有錢家珠玉在前,姚家你就自己看著辦。
如果不放聰明點,那這壓力將會越來越大,不要說這次人口大案,便是許多過往心照不宣的陳年案子,恐怕都要全部翻上來,作為藉口來整治姚家。
皇帝除滅世家之心,恐怕從來沒有消停過,只是八門之亂影響太大,他也將養生息。
然而錢家事發之後,皇帝一舉將其拿下,現在就要趁機逼迫姚家做出抉擇。
錢家當時其實根本沒有選擇,被六家針對,岌岌可危,倒旗倒得乾脆。
姚家倒是想選,然而後面其他六家一直隱隱看著,前有狼後有虎,夾縫中的姚家哪怕想要向皇室效忠,只怕也不得。
說到底,還是姚家現在的實力太不足了,自己的分量輕,就只能被當成砝碼,而不是拿砝碼的人。
在這樣的環境中,姚家到底做什麼選擇,別人都難以預測,但卻能想到是多麼艱難。
姚余知這麼多年幾乎都處在類似的情景之中,一直能將這艘漏水的樓船晃晃悠悠的開了下來,至少仍然掛著姚家的旗幟,裝著姚家的人,實不容易。
但眼下,姚家會如何抉擇呢?
蘇行站在朱雀街幾家鋪子臨時打通的院落中,皺眉思忖。
若是他們真向陛下效忠,難道又放過這些為惡之人麼……
蘇行抿著嘴,臉色有些陰翳。
身為春雨樓最年輕的神捕,在京城這個權力核心之地能有這份成就,他自然不是光靠的天賦,不是不通世事之輩。
相反,在成為神捕之前,他緊跟上級,曲意逢迎,做得相當之好,有口皆碑。
能以一介白身獲得這樣的成就,蘇行無論是文韜還是武略,都是頂尖的。
只不過一到了神捕之位,蘇行的行事風格就截然相反了。
按一些同僚的話說,他像變了個人。
一成了神捕,他就不近人情、忘乎所以,露了本性。
但蘇行自己知道,他一直沒變。
他之所以奮力的往上爬,溜須拍馬、送禮行賄,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
不用再看別人的眼色辦案,不用因為這是哪位捕頭的故人、那個家族的旁支而網開一面,不用再因為懼怕什麼金龍商會的淫威,而眼睜睜的放過殺害父母的馬匪,任他們指鹿為馬。
殺人償命,凡犯律者,雖遠必捕。
等蘇行成為神捕之後,確實辦了許多因為各種原因積壓的大案要案,甚至讓利益相關的神捕對他有些不太爽,但他仍然「我行我素」。
然而登上高山之後方知還有高山,這種情勢之下,他哪怕知道眼前的高牆之內,許多人手上血債纍纍,卻也不能擅自抓捕。
蘇行幽幽一嘆。
只不過正在院中思考案子之時,遠處姚家中的喧囂讓他大為驚異。
謝淵?
謝淵在這?
謝奕?
謝家之主來了?
蘇行面色連變,不由想到了許多,甚至包括最近讓他的案子大有起色的那本名冊。
他在房屋頂上遙遙相望,看到那場劃破重雲的頂尖宗師之戰,目光震顫。
「秋風樓主……」
蘇行喃喃念叨,看著他落下姚家,低哼一聲。
如若有機會,這絕對是他最想抓捕的人之一。
直到喧囂結束許久,蘇行才默默下到院中,而後閉目思忖,這一番變局又是為何,該如何利用。
最好的便是在姚家搖擺不定的時候,借著上面給的意思,以快刀斬亂麻之勢,將姚家的那些作惡的傢伙全部抓了。
這樣就算他們倒向朝廷,該抓的人已經進了大獄,想要出來就沒那麼容易。
所以不同於起一些同僚,給姚家壓力是為了大局,蘇行並不想要大局,他跟其他六大世家一樣,希望姚家堅持一下,他好繼續抓人。
只可惜姚家也是沒那麼好對付的,哪怕人口販賣案如此鐵證如山的案件,許多禍首藏起來不知在哪兒,甚至就算知道在哪兒,姚家的阻力也讓他步履維艱。
該如何破局呢……
蘇行正在想著,忽然神情一凜,猛然睜眼,然後下意識的接住了掉到面前的幾本書冊。
樓頂上,一個模糊的身影似乎笑了笑,調侃道:
「不愧是蘇神捕,怎麼也得有個鐵手的名號。」
蘇行神色凜然,這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到他的面前。
這模糊的影子,他下意識的以為這就是剛剛的秋風樓主。
然而聽到這聲音,蘇行神情一動,瞪大眼睛:
「謝淵?」
暗淡的影子輕輕笑了笑:
「蘇神捕,你想要的東西,這裡面都有。可得儘快了,他們現在就在處理手尾。
「不要放過他們。」
影子漸漸變得透明,剎那間仿佛憑空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蘇行下意識的踏前一步,然而看著了無蹤跡的人影,握著手上的冊子,他神色變幻不定。
下一刻,他轉身快步走近書房,點燃燈燭,翻開那些冊子,神情瞬間變得凝固,然後是大喜。
……
此後幾日,春雨樓在金陵颳起了風暴。
蘇行拿到了秋風樓大半人員的名冊,以雷厲風行之勢直接開始抓捕,而且當夜就從京城請來了增援。
儘管蘇行在春雨樓里和其他神捕的關係有些隔閡,但一聽是抓秋風樓的人,春雨樓上下頓時同仇敵愾、摩拳擦掌,連夜往金陵趕來。
對這個連名字都似在挑釁他們的殺手組織,歷代春雨樓的神捕都視為恥辱。
茶樓酒肆、妓院勾欄,到處都有各行各業的殺手被揪出來,一時金陵人心惶惶,竟不知昨夜一起飲酒的豪客、身下承歡的妓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秋風樓刺客,許多人冷汗出了一身,深感是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不過謝淵一走,姚家自然就有布置,那些大魚、入階刺客大半都已經提前囑咐撤走,沒來得及通知到的,多半都是些銀牌銅牌的小魚小蝦。
儘管沒有抓到幾個在地下世界聲名赫赫的天階刺客,但這些人的身份特點,基本都被春雨樓握在了手中。
就算讓他們一時跑掉,想要再聚起來作惡,只要一露頭,很容易就抓住蹤跡。
而後就是姚家裡的一部分處於要害位置的人,謝淵偷偷在姚家打聽到了他們隱藏的地點,一併交給了蘇行。
不過這一波人謝淵因為隱藏身份的原因,不敢探聽太多,只得拿到一部分資料。然而堡壘從內至外,容易攻破許多。這些資料對蘇行來說,哪怕那些人已經被緊急轉移走,仍然能起大用。
謝淵離開了金陵許久,這千年古城依然是一副雞飛狗跳的模樣,姚家自是把他恨得牙痒痒。
「阿嚏……」
謝淵打了個噴嚏,感覺鼻子有些癢。、
北方的空氣太乾燥了,和江南簡直是兩個世界。
謝奕站在旁邊,看著謝淵笑道:
「看來有人在念叨你了。」
謝淵搖頭道:
「多半是姚家的人。」
「我要是姚家的人,也恨不得把你生吃了。」
謝奕點點頭道:
「萬妖山之後,姚家把你捧上了天,我們和崔王兩家都也很重視,暗道姚家要出個能變天的人了。
「結果沒曾想到,這萬妖山鼎定乾坤的人,卻是我謝家的!呵呵呵!」
謝奕笑得開心,拍了拍謝淵的肩膀:
「你以後碰到姚家的人繞著點兒走,我怕他們發瘋。嗯,他們現在的心情,我都能想像得到。也不知道姚余知怎麼跟其他族人解釋。」
怎麼解釋?姚天川早就死了,你們見到的其實是陳郡謝氏的人假扮的,大搖大擺的在姚家住了這麼久,家族還捧在掌心?
謝淵搖搖頭,只能不解釋,就怕不懂事的來問。
雖然那天晚上一鬧,恐怕大部分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發生了何事,但只要有一兩個二愣子觸了姚余知的霉頭,恐怕就要倒大霉。
把一個外人捧成全族的香餑餑,堂堂宗師在家族祖地都看不出來,還到處炫耀,姚家這個笑話鬧得又有些大了。
至於謝淵怎麼扮演姚天川、騙過姚家上下全族的……謝奕沒有多問。
年輕人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何況他本來就不是在家族長大。謝奕自己當年也最煩長輩問東問西。
雖然等他現在當了家主、當了父親,有時候不可避免的要去關心後輩,關心自己的寶貝女兒。
想到這裡,謝奕暗暗搖了搖頭,真是孽緣吶……
不知道夫人給靈韻兒說了沒有。
想到這裡,謝奕有些頭疼,然後又有些古怪的看了謝淵一眼。
「二叔,怎麼了?」
謝淵不解的問道,經過幾天的相處,謝奕比他想像的那種威嚴家主、飛龍榜大宗師要和氣許多,甚至有些隨意且愛開玩笑,基本沒什麼架子,稱呼也順口許多。也不知他是平時就這樣,還是對自己這樣。
「沒什麼。」
謝奕暗自嘀咕,自己從看著女兒長大開始就在想哪家的小子會拐跑女兒的芳心,想得殺氣騰騰了無數次,卻沒想到是大哥的兒子、自己的侄兒。
實在是……什麼事兒。
罷了,靈韻兒大概會傷心好一陣,回去好好勸導勸導,也就過了。
「我只是想著,你成長得這麼出色,順利的長大成人,大哥大嫂在天有靈,肯定會無比欣慰。」
謝奕感慨道。
謝淵默然不語。他已經聽說,「父親」謝玄戰死之後,「母親」又親手將自己送走,卻沒尋回來,不久便憂慮成疾,病入膏肓,撒手人寰。
看來就算到了謝家,他還是孤兒。
雖然是一件十分悲傷的事情,但謝淵對這些全無記憶,除了心中有些複雜難明之外,很難說有什麼傷感。
在他的記憶中,父母練著養身功,住上了新家,在他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活得好好的。
謝淵長嘆了口氣。
謝奕又拍拍他的肩膀:
「你也不用太憂傷。逝者已矣,生者堅強。
「你以後當帶著大哥的遺志,將這一房的香火傳下去,也要將謝家的擔子挑起來。」
謝淵睜大眼睛:
「二叔,你這……」
「有什麼想不到的嗎?」
謝奕平靜的說道:
「家主之位本來就該是長房繼承,當年我也是臨危受命,最後自然該還到你這。」
「長房也該是家主的長房,二叔你以後……」
謝奕擺擺手,打斷道:
「生不生的再說,可能就要靈韻兒這一個孩子,我和你嬸子就夠了。靈韻兒雖然天賦卓絕,但畢竟是女娃,擔子還得落到你肩上。」
謝淵有些猶豫:
「我一個外來者,恐不能服眾。」
謝奕聞言,瞬間瞪眼:
「什麼外來?這話再也休提。你根正苗紅,就是謝氏家主的繼承人!」
「……」
謝淵欲言又止,突然告訴他有這麼個金扁擔要給他,他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感到壓力。
「更何況,以你的天資修為,年紀輕輕,宗師也是指日可待。這等冠絕一時的天賦,誰能說個不出來?」
謝奕笑呵呵的:
「不愧是大哥的種,天賦就是不一般。」
謝淵嘆了口氣:
「我的天賦其實一般,大哥的天賦才叫好。」
謝奕笑容微收,有些傷感道:
「你也別妄自菲薄。倫兒的天賦確實不俗,剛出生就看得出氣血如龍,是個天生的武練苗子;但你的也不差,根骨驚奇,經脈通透,是個練武的好架勢。」
好苗子?我?
若不是天青果,恐怕現在還在雲照慢悠悠的推進度呢。
謝淵默然片刻,想起剛練武時吃的苦,道:
「我長在山村,體內空虛,實在沒看出什麼好天賦來。」
「哎……」
謝奕聞言,嘆了口氣:
「你們小時候的確吃了太多苦,有些虧損,甚至傷到根基,也很正常。
「不過不用懷疑,你們剛出生就摸過骨了,我謝家的血脈豈有庸人?不只是根骨,雖然還在襁褓之中,那時你就眼神靈動,一看就悟性極佳。
「我見你經歷,就知道你和大哥當年一般,破境如喝水,從無關隘可言。」
謝淵聞言,頓時閉嘴。
他的「悟性」自然是好的,但是這是從謝玄身上繼承而來?唔,他不好說。
不過天青果或還能說,這份悟性屬實不足以為外人道,乾脆閉口不再談根骨悟性之言。
謝淵不想說,謝奕倒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
「所以查過你之後——你不要見怪,畢竟那時候不確定你的身份。
「見你形貌氣質,觀你卓絕天賦,再一查當年之事,特別是你們兄弟倆的名字生辰……我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得來全不費工夫。
「走吧,回家了。」
謝淵順著謝奕的目光遙遙望去。
前面地平線上,有一座如同城池一般的莊園,以謝淵的目力,可以遙遙望見大門上那「陳郡謝氏」四個字。
龐然巨城靜靜伏在天地一線之上,如同威嚴的巨獸,靜靜的注視著慢慢接近的謝淵。
走到近處,謝淵仰望著那幾乎如城樓一般的高門,對高門大宅這四個字又有了最直觀的感受。
跟著謝奕,從側門進入,門房對著自家家主和他恭敬的行禮,卻沒多問一個字,只是開門引路,在謝奕的示意之下,引入了莊園裡一座格外龐大的院落之中。
剛剛打開門,門內的整齊的兩列丫鬟僕役就躬身施禮:
「見過老爺,見過少爺。恭迎少爺回府!」
「……」
謝淵看著這陣仗,有些詫異的看向謝奕。
謝奕淡然道:
「這是你該有的待遇。這座院落,是……你父母當年居住,這麼多年,我一直讓人打掃。
「來吧,先過個火盆兒。」
謝淵看著面前燃燒的無煙炭,有些哭笑不得。
還挺像回事兒。
這才算他真正的家?城中之城,府中之府,原來那大門只是謝氏的大門,不是每一家的大門……
謝淵矯健的跨過火盆,跟著謝奕穿過寬闊如同練武場般的院落,繼續往正廳里走去。
正在這時,謝淵看到一名端麗的婦人,似乎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從裡面走了出來,對著謝奕招呼道:
「夫君,你回來了。」
「夫人。」
謝奕點了點頭,還沒開始介紹,謝淵就和這位謝家主母崔萍君對視了一眼。
姿態端方、舉止大氣,第一印象符合謝淵對大家族主母的想像。
不過下一刻,謝淵就感覺到這位主母看著他的眼神中,並不如謝奕那般透著親近和關愛,反而有些疏離。
「這位就是謝淵吧?回來了就好。」
崔萍君露出一絲微笑:
「你的院子已經整理好了,可以直接入住。怎麼沒有行李?哦,我差點忘了……無妨,基本的東西都已經置辦好了,你還要什麼,直接跟下人說。」
崔萍君巨細無遺的說著,方方面面都有提到,可謂無微不至。
但謝淵看著崔萍君的眼神,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只得低頭道:
「謝過叔母。」
「客氣什麼?都是一家人。」
崔萍君微笑著說:
「淵兒好不容易終於回來,想必是乏了吧?你先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
謝奕點點頭:
「夫人辛苦,我再給謝淵交代幾句,等會就回去。」
崔萍君點點頭,和謝淵微笑著告別,然後就離開了這裡。
「你嬸嬸禮佛多年,為人清淡些,你不要介意。」
謝奕突然說道。
謝淵一愣,難道自己表現出異樣了麼?他趕忙道:
「二叔,哪裡話,叔母無微不至,對我關愛有加,我介意什麼?」
「那便好。」
謝奕點點頭,然後低聲道:
「謝淵,按理說你這樣的身份回歸家族,本應該大操大辦一番,通知其他交好家族、勢力。但是……你這個身份,稍微有些敏感……」
謝淵知道他的意思,自己明面上還是春雨樓的通緝犯,世家再不給朝廷面子,也不能這樣大張旗鼓。
「等這事風頭過去,讓朝廷給你平反,到時候再給你補上。你先休息,過兩日我們就辦個家宴,你和親人們都認識認識。
「然後再過幾天,我們就做個滴血認親、認祖歸宗的儀式,到時候你就正式回歸我陳郡謝氏、是我謝氏一員了。」
謝淵自無不可,點頭道:
「全憑二叔拿主意。」
謝奕拍拍他的肩膀,道:
「你好好休息。」
然後他便離開。
謝淵自己在這大院裡轉了一圈,房間多得他數不清,但練功房先讓他找到。
看著裡面果然一應俱全的練功用度——
東海沉香木製作的凝神香,妖獸肉熬製還溫著的補血肉羹,般若寺捐來的靜心蒲團,玄真宗求得的養氣如意……
謝淵面色深沉,突然有了家的感覺。
他搖了搖頭,甩去新鮮和不自在的感覺,沉吟了一會兒,暗道:
「事已至此,先練功吧。」
「什麼?」
謝靈韻的小院,她的臉色又驚又喜:
「你們說你們把謝淵叫到家裡來了?哎呀,你們真是……」
謝靈韻有些羞赧,但也有些開心,故作矜持的嘀咕道:
「你們就不要太插手孩兒的事情啦……他在哪?我現在去找他!」
謝奕和崔萍君對視一眼,各自有些無奈。
謝奕搖搖頭,原來夫人也不知如何開口,他只得自己咳了一聲,一邊拎住正要往外沖的謝靈韻:
「這個,靈韻兒,我給你說個事兒……」
「爹,有事回來再說!」
「……不能回來再說,你聽著。」
「……」
謝靈韻聽謝奕如同連珠炮一般快速說完,面色呆滯。
謝奕交代完畢,才敢偷摸看女兒一眼,卻見她不移不動,仿佛中了定身術,不由擔心道:
「靈韻兒?」
「靈韻,你沒事吧?」
崔萍君也無比擔憂道。
謝靈韻晃了一下,如夢初醒,強行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爹,娘,你們不是逗我吧?」
「我們怎麼會用這種事情逗你。其實那天看到畫像,我就在想了。」
崔萍君嘆息道。
謝靈韻臉色發白:
「他、他也不像大伯啊。大伯的畫像我又不是沒見過。」
謝奕搖搖頭:
「靈韻兒,兒子多肖母,他不像你大伯多正常。這事兒,哎,孽緣……」
「那他也和伯母……」
謝靈韻想了想,臉色愈發蒼白,帶著哭腔道:
「你們當真嗎?」
「千真萬確。」
謝靈韻臉色刷的煞白,咬著牙,深吸了口氣。
「靈韻兒?」
「我沒事。爹,娘,讓我靜靜吧……」
謝靈韻一轉身,拿袖子抹了抹臉,奔回了屋裡。
謝奕和崔萍君對視一眼,前者長嘆一聲,崔萍君則緊緊抿著嘴,表情沉凝。
此後幾日,謝淵在謝奕的帶領下,去自己親生父母墳前祭拜過。
雖然謝淵心中有些古怪,但生育之恩,既承此身,自然要為他們點燃香燭,送去紙錢,墳前灑掃,磕頭祭奠。
然後便是和謝氏族人家宴。
謝家高層都知道謝玄曾經的院落住進了一個少年。
此時終於得見,許多人都帶著好奇、打量、探尋甚至防備的目光,不一而足,其中複雜,難以言喻。
更難以言喻的,便是認人之困難。
「這是二伯爺。」
「二伯爺。」
「這是三叔公。」
「三叔公。」
……
「給二伯爺敬杯酒。」
「二伯爺,祝您……」
「謝淵,你敬的是三叔公。」
「……」
謝淵強行營業,感覺比姚家的家宴還難伺候。
在姚家好歹有姚天川的記憶,並不為難。而且他在姚家本來就無所顧忌,表現的差了正好。
但在這裡,謝淵反而十分收斂,面對著如此多的目光和新認識的人,他感覺還不如去比武去戰鬥。
好在大部分人都是相當善意的,至少明面上。
在那些老輩身上,謝淵的確感受到了幾分關愛,真多了那麼一絲回家的感覺。
就是奇怪的,唯一認識的謝靈韻,這幾天一直沒見到,說是身體有恙。
最後,便是最重要的滴血認親、認祖歸宗、列名族譜的環節。
「不用緊張,就是一個儀式,等今天過後,全族便都知道你的身份,你也是正式的陳郡謝氏一員。」
謝奕寬慰道。
在祖宗祠堂之前,許多老輩中輩小輩都來見證這莊重的場合。
謝奕當著族人的面,取了一滴謝淵的指尖血。
滴血認親在前世並不科學,但在有武道修為、血脈傳承的此世,自有家傳秘法可以確認。
托著那血滴浮在手掌上,謝奕走進祠堂,放進早已準備好的玉碗之中。
鮮血入了清水,將整碗都全部染紅。
謝奕看著玉碗前面的靈位,上面正寫著大哥謝玄的名字。
「大哥,我將淵兒帶回來了,你看到了嗎?」
謝奕惆悵道,然後伸出手指,放在碗上。
一滴鮮血自動凝聚出來,如同水滴,從指尖滴落玉碗之中。
這滴血血氣浩蕩,力量強大,幾乎讓玉碗之中沸騰。
不過在謝奕控制下,鮮血很快融入水中,和之前的那股鮮血圍繞打轉。
然後,兩股鮮血都在碗中遊蕩,如同形成了一個太極,追逐旋轉,玄妙非常。
但是,一直都沒有融在一起。
謝奕眉頭緊緊皺起,突然轉頭。
他的目光穿透了祠堂的重重帷幕,看向門口。
在那裡,謝淵身姿挺立,神色淡然,正和旁邊的族人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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