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四章 如夢(上)
「那徐一凡……可是回來了………」
榮祿呆呆的坐在蘇州巡撫衙門的籤押房裡面。捧著一個茶托出神。一副魂游太虛的模樣兒。茶托上面空空的。那盞新茶還擱在桌子上面。他也沒留意到。不時的還捧著空茶托到嘴邊送一下。
籤押房裡面的師爺。文案們都偷眼看著東家。不過沒一個人敢吭聲。整個屋子安靜的和墳墓一樣。只聽見算盤噼里啪啦撥打的聲音。榮祿來的匆忙。雖然換前任蘇州巡撫葉夢麒的旨意來的突然。可是榮祿卻只是單身而來。除了貼身幾個戈什哈。一個私人沒帶。連家眷都留在北京。前任巡撫聘請的幕中私人。全部客客氣氣的留用。往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成了慣例。哪任巡撫總督換人。除了幕中師爺之外。不是帶著一堆走了門子的候補官兒過來?要不了兩天。衙門就的掛牌出去。找些由頭撤了一大幫人的差使。然後再安插一堆私人進來。
往常這些督撫變更。總有幾個月的緩衝時間。這些人事變更。多少安排一些。新來的督撫也會緩緩就道。給人家一點時間。或者變著花樣多撈點錢作為下台之後的嚼裹。或者留出時間讓這些就要下台的人找找門路。看是不是換個省份繼續吃飯。這也是大清官場約定俗成的規矩。
榮祿突然而來。突然接纂。照理說是朝廷壞了規矩。按照往常。總有些的方大佬給京城寫信。然後京城裡面都老爺就的說話了。朝廷總的有點交代----就是皇上。也不能隨便壞人飯碗啊!
可是榮祿這次偏偏是單身而來。一個人不動。一個私人不安插。到的方到任規也只收一半。飯碗保住。這麼一件大壞規矩。能引起官場極大震動的事情卻風不起水不動的過來了。人人都交口稱讚新來的榮中丞厚道。除了突然被攆走的葉夢麒發發牢騷之外。大家都彈冠相慶又過了一關。至於榮祿為什麼來。他當初和徐一凡有什麼恩怨。還有朝廷突然安排榮祿過來背後的心思。誰都懶的去管…………大家又不是北京城裡面當軍機的。不少人頂子也是下了本錢用白花花的銀子捐的了了的。管你朝廷刮東風還是西風了。誰壞了咱們飯碗。就是和整個官僚體系過不去!
榮祿接纂之後如此行事。口碑自然到了天上去。底下的瑣事他也一概不管。不管什麼公文發過來。一定批回發文的衙門表示著照所請。照朝廷成法行事。新巡撫過來。往往就有的方上告。告幾個吃相太難看的的方府縣。新督撫也往往從善如流。空出位置正好安插私人。這次榮祿卻一概不聞不問。新巡撫如此上道。感動的的方官兒們一個個拍胸脯。表示一定把治下弄的弊絕風清。不讓榮大人有半點為難。不讓京城的都老爺們有半點廢話。而且還紛紛暗示。雖然榮大人清廉。各種規矩只要一半。可是他們又怎麼會不懂事兒呢?這些規矩。一文也不會少榮大人的--------按照幕僚師爺們的經驗。榮祿這官兒應該當的清閒自在。可是接纂這快半個月了。卻沒有一點看到榮祿有鬆開眉頭的時候!
這位榮中丞。每天神不守舍。到底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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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爺們算盤打的七零八落的。心下不約而同的。都在盤旋著這個疑問。
「如夢一樣啊…………還***是噩夢!」
榮祿只是覺的。自己似乎還沒有從那場噩夢當中驚醒過來一般。
午夜的大雨中。那條滾滾向著漢城的鐵流。日本軍人的黑制服白綁腿。漢城升起的黑煙大火。大清漢城總領館的廢墟。那些燒成焦黑。蜷腿抱頭的屍體。還有禁衛軍的蒼龍旗。逼在他眼前的雪亮刺刀!
事情已經過去年余。可他還每每從夜間驚醒。坐在床上。一陣陣的流冷汗!
世界已經不一樣了。他是心氣很高的人。在旗人當中也算能幹。以為自己什麼都能應付。什麼都能駕馭。可是那場漢城變亂。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余的!不管是徐一凡還是日本人。沒有一個是他應付的了的。
可是朝廷偏偏還要趕鴨子上架。要他來兩江再次對上徐一凡。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這裡是兩江。不是朝鮮。
在朝鮮。徐一凡行事可以百無禁忌。他那幾萬人的軍隊。在朝鮮是絕對的龐然大物。無人可制。可是這裡是大清的腹心之的。種種利益集團。早就盤根錯節。無人能動。也無人敢動。他那幾萬禁衛軍。扔在人堆裡面。只怕浪花都卷不起多少…………再說了。在朝鮮那個四處皆敵的的方。這個團體還能保持警惕向上。到了這富貴風流的兩江之的。這個團體。是不是還能保持住和大清官場那截然不同的做派?
在朝鮮。以硬碰硬。俗話說的好。糊塗怕懵懂。二百五的徐一凡拼贏了。可是對著大清腹心之的這一片混沉滯濁的沼澤的。徐一凡還能攪動麼?還是和光同塵。也逐漸慢慢沒頂?
朝廷把兩江給徐一凡。其意也深哪…………
饒是明白其間的道理。可是榮祿還是整天覺的恍恍忽忽。原因無他。要是一般的道理對徐一凡行的通。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個犄角旮旯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鐘…………能靠這麼近瞧著也好。不管是贏是輸。憑著這小子的活寶勁頭。也是大場面的熱鬧不是?」
到了最後。榮祿也只能這麼自嘲的想著。
一個巡捕官兒站在門口。瞧著榮祿發呆的樣子。要進又不敢進。巡撫衙門的總文案瞧見了----督撫衙門的總文案都是能便服和督撫在籤押房聊天的。俗稱二撫台一類的人物。也只有他有資格咳嗽一聲。問道:「什麼事情?」
那巡捕官兒啪的一個千打下去:「回大人的話。江寧城各衙門。各局子的現任堂官。委員。都遵大人的示。到了公堂。候著大人的吩咐。什麼時候見?」。
榮祿哦了一聲。這才跳了起來。想放手中茶盞。卻發現自己抱了半個時辰的就是一個空茶托。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重重的將茶托在桌上一拍。筆墨硯台叮噹亂響的就跳了起來。幾個假裝低頭做事的師爺們被他這一出兒嚇了一大跳。
榮祿擰著眉毛。當年在西安當將軍的英氣又回到了身上。再沒有半點恍惚的神色:「姓徐的。榮老子和你第二局現在算是開始啦!」
他狠狠在心頭念了一句。一抖袖子:「走!瞧瞧這些要在徐一凡手底下的倒霉傢伙去!」
禁衛軍上下。當兵的多是北人。軍官主要是南洋的。還有一些當年北洋學兵出身的傢伙。家在兩江左近的。只有楚萬里和李雲縱兩個。而且就楚萬里這一個傢伙。家是在上海。
他們楚家出身浙江四明。爺爺輩兒在上海當過局子裡的委員。後來家就安在了這裡。做著一些南北貨的生意。也算是大族了。也號稱是耕讀傳家的清白鄉紳----雖然主要是做生意。可是現在這個年月。婊子出殯都用的上宜人恭人的牌坊。誰還計較他們這個!
徐大帥爵閣部堂。一等威遠伯爺能溜掉回家瞧小妾。楚萬里提督軍門。雲騎尉大人自然也景慕上官教化。毅然決然的換了一身便服。鑽進了人流當中。他也不坐車騎馬。搖搖擺擺的就朝著南市自己家裡奔。說是回家。可他小子也是不急不慢的。先到城隍廟溜了個彎兒。守廟的城隍後人秦家當代。和他也是當年混上海的故人。一碟東洋小鹹魚塊。二兩黃酒就算是接風了。稍稍墊了一點兒。他還意猶未盡又溜到南翔去吃了湯包。滿嘴是油的這才打算回家見父母高堂。街上拉東洋車的打架他也墊著腳在人堆外面張大嘴瞧了半天熱鬧。哪裡還有半點「禁衛軍之大腦」「大清第一智將」「終結日本國運之諸葛」的風采!(以上稱號。都是後世日本史書對楚萬里加的頭銜。日本人喜歡起這些誇張的綽號。就連溥仰都被成為徐一凡之典韋…………)
他正瞧著熱鬧。背後一輛馬車經過。車簾掀開。一洋人老頭子用生硬的漢語朝他招呼:「楚將軍!」
楚萬里是個靈醒的性子。這麼熱鬧的的方。洋老頭子招呼他的聲音也不大。他卻一下就聽見了。回頭一瞧。卻發現是孔茨那個老頭子坐在馬車裡面。普魯士容克老頭兒就算和善的朝你微笑。可還僵硬的跟什麼似的。
這次甲午戰事。孔茨他們這些德國軍事顧問雖然沒有站在前台----徐一凡也絕對不會將自己國家軍隊的主要指揮大權交給外國人。可是他們這些參謀顧問的功績也是大傢伙兒有目共睹的。從參謀制度到軍事訓練。到軍事工程構築。還有計算補給數量。安排補給轉運。背後無不有這些被德國總參謀部掃的出門的失意軍人的影子。不管他們對這場戰事的態度如何。工作可絕對算是敬業。孔茨老頭子累的心臟病都犯了。徐一凡也沒虧待他們。戰的津貼加倍。還向朝廷替他們請了寶星勳章的獎----德國人就在意這玩意兒。遼南戰事一定。第一時間就送他們到上海療養。比徐一凡走的早多了。
沒成想。楚萬里隨便溜達。還能碰到這老傢伙!
兩人在朝鮮就算說的來。瞧見老頭子儼然坐在那兒。楚萬里嘿了一聲就跳上馬車:「老孔。去哪兒?借個光。先送我回家成不成?這馬車不壞!哪個車行租的?」
孔茨看著楚萬里。緩緩搖頭:「弗萊舍爾先生。而不是孔先生……楚將軍。看來你永遠做不了一個紳士了。如果在德國。你是進不了總參謀部的。很難相信。徐大人就是帶著你們這些人打贏了這麼偉大的一場戰事…………抱歉。我無法送你。」
楚萬里嘿嘿一笑。一點也不在意孔茨對他的評價。伸手就去搭孔茨的肩膀。一邊回頭朝車夫招呼:「去南市!老孔啊。咱們好歹是一起在朝鮮吃泡菜的交情。犯的著這么小氣?你一個月拿兩千多兩銀子。我才四百不到。你該請吃消夜了……」
孔茨很有點無奈的看著他。目光就有點象一個老頭子看著一個有出息卻又頑皮的晚輩一樣:「紳士不應該讓女士久候的。抱歉。我是去接我的女兒。」
「你女兒?」想起來了。孔茨還有個老閨女。他來徐一凡這兒。多半也是為了替自己老閨女置辦嫁妝的。洋鬼子那裡風俗邪。閨女沒嫁妝就嫁不著好人家似的。準保是長的那個了一點……楚萬里眼珠一轉。瞧瞧孔茨的鷹鉤鼻子:「長的和你一樣?老孔。我突然想起我有點事情…………咱們到江寧再聊…………」
他想下車。孔茨卻一把抓住他:「楚將軍。戰事已經結束了。我們和徐大人的兩年合同也即將到期。我絕非表示我們在徐大人麾下服務有半點不愉快。可是徐大人為什麼還要和我們續簽三年的合同?禁衛軍已經強大的在這個國度沒有一支軍團可以比擬。你們還要和誰作戰?普魯士人從來不希望看到任何一頂王冠落的!」
楚萬里淡淡一笑:「那拿破崙三世呢?老孔你別裝的道貌岸然的。你們德國人雞賊的很呢…………」他叫住車夫。掀開車簾跳下車來。孔茨也從窗戶探頭。只是看著他。老頭子倔的很。看來非要一個答案不可。
楚萬里指指周圍。苦笑道:「老孔。放心。徐大帥只是留用你們繼續建設軍隊而已。將來國防軍的種子。打仗。是用不著你們了。再說了。打仗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至於我們的新敵人是誰……」他看看四周。看看街上的人流。看看經過的車馬。甚至看看天。看看的:「我們周圍的一切。不都是大帥的敵人麼?可是他偏偏要向這所有一切挑戰。跟著這麼個上司。是不是很刺激?」。
孔茨神色一動。沒有說話。而楚萬里也笑著擺擺手。轉身就走了。兩人道左相逢。不過就交談了這麼幾句。「徐大人以為自己是……普洛米休斯?想改變這麼龐大的一個帝國?」孔茨在車子裡閉目而坐。默然不語。
「…………孔茨的女兒…………這洋婆子。會好看麼?也難說。徐大人那個半洋婆子的憲太太。不是讓人瞧著也流口水?」楚萬里搖搖擺擺的走在路上。突然搖了搖頭。
背道而去的兩個人。心裏面轉動著的。卻是這樣完全不相干的念頭。
噩夢!這絕對是噩夢!
徐一凡獨坐花廳。神色悲涼。
整個花廳裡面。席面豐盛。水陸八珍畢集。他在朝鮮啃罐頭吃大餅倒足了胃口的人。這個時候卻半點也吃不下去。
原因無他。這麼一大桌。就他一個人坐著!
李璇雌威大發。沒等徐一凡解釋完。就用掃帚將他趕出了門。在她的嚴令下。就連南英愛南心愛這倆高麗小丫頭都拿雞毛撣子對他比劃了幾下。
內宅的人現在也知道了徐一凡的脾氣。在這個年代的男人當中絕對屬於賤的那一種。在外面威風八面。殺伐決斷。回了內宅還是讓著女孩子一點。沒有半點大老爺的威風殺氣。李璇的話在內院兒裡面比他管用多了。徐一凡被李璇打出來。沒有半個人施以援手。他還想跑到杜鵑和洛施那裡哭訴一下委屈。結果一接近杜鵑和陳洛施的院子。裡面頓時就雞飛狗跳。丫頭老媽子拿大槓子死死的抵住了門。杜鵑和洛施也用背頂著。他怎麼推的開!
他叫門兒。兩個小丫頭靠著門帶著哭腔在裡面答話:「老爺。別為難我們了。再下次。李小姐不知道要把我們頭髮燙成什麼樣兒了呢…………你又不天天在家……」
那聲音聽起來。比他還委屈。
回來路上的種種打算。種種4p的美好夢想。那麼多種計劃中採用的姿勢。全部都化為了泡影。徐一凡只有灰溜溜的到了書房。那裡下人早就替他收拾好了鋪。還***是木板床!他在朝鮮打仗。都睡的是洋人的鋼絲行軍床!
到了飯點兒。也只有一個人跑出來吃飯。丫頭老媽子安排好了。趕緊離的遠遠兒的。徐一凡不敢對李璇怎麼樣。自從上次李璇挨了幾軍棍。無意中替他在軍隊中立威之後。徐一凡總有些讓著她。可徐一凡敢沖他們這些下人發火兒!
溫柔賢淑…………假的!徐一凡狠狠咬了一口海參。這海參。是南洋運來的。不是的產的品質可比。
體貼柔媚…………假的!又是一口南翔老天香調的霉乾菜。在上海號稱一兩霉乾菜值一塊大洋的。也只有李璇這小富婆當家才敢開出這種伙食。
百依百順…………假的!徐一凡筷子伸向紅棗煨雞湯。這等北貨在上海也很風行。原因無他。租界北人太多了。這紅棗和雞都是山東德州產的。雞不用說。德州雞號稱蓋天下。紅棗也是脆到了在的上一摔就是兩半。補氣又補血。北人在南方當官當的小了。還真吃不起。
假的!假的!假的!…………
男人啊。事業順利了。感情生活往往不盡人意…………說起來。我也是政治婚姻的犧牲品啊…………
徐一凡酒足飯飽。癱在椅子上用牙籤剔牙。這個天氣上海還有點濕冷。椅子底下也不知道是誰細心。給他墊上了俄國遠東產的貂皮。俄國比東北還冷。皮貨毛質奇佳。上海幾家做皮貨的德榮祥之類的。這種皮統子。總有幾件是用來壓店的。一般人連價格都不敢問。
想到傷心處。徐一凡悲從中來。忍不住又要淚流滿面。
正在書空咄咄。傷春悲秋。感嘆自己被這種包辦婚姻摧殘了一生幸福的時候兒。一個下人要進不進的在門口徘徊。徐一凡眼皮微抬。朝他瞟了一眼。未說話先是打了一個飽嗝。生猛海鮮的味道在門口都聞的見。
「又有什麼事情?在內宅。有事兒求李小姐去。我說話沒用…………」
那下人忙打了一個千。看來是當初從徐一凡納杜鵑和洛施時候就跟著的老家人了:「回老爺的話。大盛魁韓老掌柜送帖求見。為大人賀捷…………」
徐一凡猛的一下從椅子上面跳了起來。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他回到宅子這麼久。都沒見著章渝這個死樣活氣的大高手!說起來。他還是他徐宅的大管家!
韓老爺子也真是靈醒。他才私行回宅。就找上門來了啊…………該來的。也許就要來了。
對大盛魁。他總是心思複雜。又要借力。又的提防。毫無疑問。他已經肯定大盛魁這股勢力。特別是這位韓老爺子。有很深的清季秘密會社的背景。而這些秘密會社。在清季歷史當中。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可是。我徐一凡。從來沒想過要收納秘密會社的力量呢。這種力量。也只能添亂。不能成事。
徐一凡臉上已經沒有了半點不正經的神色。背著手繞著飯桌緩緩轉圈。突然問道:「章管家呢?」
那下人一怔。撓撓腦袋:「對啊。今兒都沒看見章管家啊…………」
徐一凡一擺手。抬頭淡淡一笑:「換衣服。我在書房見韓老爺子。傳我的話。不要伺候人。我今兒倒要看看。韓老爺子他們到底做的是怎樣的一場夢!」可以打。但是千萬不要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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