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清梵曲

  清梵曲作者:加蘭

  青煙裊裊,竹簾內,暖酒一壺,竹簫一管。

  簾外,白衣少年端然跪坐,展開一卷剛從鴿足上解下的絲絹。

  師尊,三師兄來報,鳳儀門主遭少林十八羅漢陣圍殺,戰死。知道了。仿佛漠不關心般,簾內男子隨口答應了一聲,提起酒壺。

  你們……退下。紛繁的腳步中,沒有人聽到酒液散亂滴落几案的微響,以及……酒壺驀然碎裂的清脆聲音。

  默不作聲地,男子舉手、翻腕,將滿杯青碧美酒傾落地面,之後,瑩潔如玉的瓷杯划過一道弧線,越窗而出,寂然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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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究竟還是死了。

  揮袖震開房門,北風呼號,滿目飛雪如梨花漫捲。

  惠瑤……惠瑤。

  我竟不能為你報仇!

  1.少時撫劍獨閒遊

  濃蔭匝地,清影搖風。

  馬蹄不緊不慢地擊打著地面,青衣男子悠然自得地環顧山道上野草閒花,忽然輕輕皺眉。

  有殺氣。

  手在鞍上一拍,青衣人化流光飛身躍起,只十餘起落,就見前方窄窄山道上一頂小轎款款而行,周圍深林中,長草隱隱搖動。青衣人一皺眉,剛要出聲,猛然間一支響箭從頭頂搖曳而落,數十把雪亮長刀閃動,從四面八方包圍了轎子。山賊們還沒喊出打劫兩個字,兩個轎夫早就嚇得抱著頭蹲在地上,恨不得挖個坑鑽到泥地里去。

  白光一閃,轎簾被長刀挑開,山賊們貪婪的目光立刻就變成了熾熱。

  好美的娘們!咱兄弟這可發了……簡陋的竹轎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盡力蜷縮成一團,臉頰早已褪盡血色。山賊們已經亂糟糟地擁了過去,離得最近的一個差不多要搭上少女衣襟,忽然頓了一頓,跟著就是長聲慘呼!

  這一聲呼號未絕,小轎外,青衣人身隨刀走,連綿不斷的一團刀光繞著轎子每閃爍一下,就有一個山賊倒下。片刻之間,山道上幾十個人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而第一個人發出的慘叫猶自在林間迴蕩不絕。那青衣人隨手將長刀還鞘,彈了彈長衣下擺,這才從容轉身。

  姑娘,不必害怕……誰叫你多事的!少女秋水般的雙眸即使嗔怒也自然流轉著一分明艷,青衣男子在這熾烈的目光中呆了一呆,眼前一道白影閃過,只見少女已經俏生生立在山道上。

  我怎麼多事了?看著這樣一張俏臉,讓人實在沒有辦法生出怒氣來,青衣男子聲音里已經帶了笑意。

  還說你沒有多事!人家本來盤算得好好的,他們搶到我肯定要獻給寨主,到時候我就坐免費的轎子上山,順便擒賊擒王。這下好了,人全給你幹掉了!你說怎麼賠!這樣也算多事啊?青衣男子瞠目結舌,剛要反駁,卻瞥見少女嘴角輕抿,眼梢向上微彎,美目之中戲謔之色一閃而過,不知為什麼,笑意忽然從心底直漫上來。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由得同時放聲大笑。


  長笑聲中,男子一揖到地,朗聲道:是在下魯莽了,這就去把此山賊人誅盡,權當給姑娘賠禮罷!說著也不起身,輕輕一個倒縱,已經上了樹梢,轉眼去得遠了。

  喂!你……你!少女要喊已是不及,一頓足,對兩個抖成一團的轎夫道:你們把轎子抬走,本姑娘不坐了。飄身上樹,急急追去。誰知那男子的輕功也遠在她想像之上,任憑她盡力追趕,仍只見那道青影越來越遠。少女才趕到半山腰,已經有零星的慘叫和著血腥氣被山風吹落了下來。

  衣衫獵獵飄動,少女把速度提到了極致,在踏入山寨時額角已是微微見汗。而殺戮顯然已經結束,滿地血泊中,青衣人正還刀入鞘,聽到她的腳步聲傳來,轉過身,向她微微點頭。

  那是這一對傳奇男女最初的相逢。

  她知道了他叫京無極,他也知道,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梵惠瑤。

  如此而已。

  除此之外,便如風拂水面,悄過無痕。

  2.披霜臥萍州

  此去經年。

  他從一個魔門的普通弟子成了魔門日宗宗主指定的繼承人,而中原武林的種種風起雲湧,也逐日送到他的案頭——於是他知道,她消聲匿跡四年後,如一顆新星在中原武林冉冉升起,一劍光寒,所向披靡;於是他知道,她成了鳳儀門的少門主,一個原本不起眼的小門派,在她手中光彩日生;於是他知道,她周圍總是圍繞著無數愛慕者,卻誓言終生不嫁;於是他知道,她的武功已被江湖上列入絕頂高手行列,也成了人人敬仰的女俠;他甚至知道,哪一日她身上新添了幾道傷痕,哪一日她病倒在客棧里,逆旅淒涼,舉目無親……

  有關她的消息來得一月比一月密。他的師父,當時的魔宗宗主曾不經意地指著一份情報笑說:無極,這女子將來恐怕會是你最大的對手呢。他默默點頭,心底卻不經意地閃過一個明眸少女嬌嗔巧笑的影子。

  也只是一閃而已。

  直至那一日。

  閒遊中原。客棧中,撲簌簌信鴿飛來,須臾,一個弟子悄然推開房門,單膝跪落。

  啟稟少宗主,梵惠瑤將與黑風寨少寨主成親,喜帖已出,廣邀四方賓客。她要嫁人了?

  屈指一算,京無極啞然失笑。從上一次見面起已經過了八年,她此刻當是二十四五芳華,早是該成親的年紀了。

  左右閒來無事,何不去看一看故人?

  一襲青衫,一份薄禮,京無極踏入黑風寨的時候,心情異常輕鬆而愉快。滿山張燈結彩,遍地笑語喧譁,身處其中,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覺好了起來。看來黑風寨相當重視他們的新娘,她應該會過得好——京無極這樣事不關己地想著。


  然而,新娘一步步踏著紅氈走來時,京無極卻暗暗握緊了腰間長刀。

  有蹊蹺。

  那個掩在紅巾下的的女子看不清神色如何,身形端穩,步履凝重,武功已經到了一個與八年前不可同日而語的境界——在喜娘扶持下,她步步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京無極甚至嗅到了鮮血和鋒刃混合的味道!。

  於是,在滿堂賓客的震驚中,只有京無極抱著幾乎有些期待的心情,看雪亮劍光一閃,婚禮上的新郎、黑風寨少寨主長聲慘叫,殘軀血肉紛飛。

  喜堂上,大紅羅衣分飛碎裂如血色蝴蝶。潮水般驚慌後退的賓客中,京無極屹立不動,默默看著梵惠瑤素手執劍當庭而立。劍氣寒光之下,一身凜如霜雪的白衣竟似在獵獵燃燒。

  那不再是八年前他記憶中嬌俏明艷、帶一份頑皮的少女,卻正是他八年來逐日在心底里勾繪完成的模樣。美麗耀眼如浴火丹鳳,凜然高潔如斗雪寒梅。

  她在血泊中冷冷回望,目光掠過京無極身上,隨即毫不停留地轉了開去。

  若不相識。

  下一刻,黑風寨眾多高手已紛紛怒喝著沖了上去,剎那間將雪衣女子淹沒。

  京無極閃在一旁,冷眼看著黑風寨的下屬把梵惠瑤團團圍住。嗯,今天黑風寨人來得不少,四十八位護法、一百零八子寨的寨主全部到齊了,加上源源不斷湧進來的頭目們,怕是最少有五六百……可惜。京無極看著人群正中爆起的青芒冷冷一笑,這樣的武功,也不過是送上去給梵惠瑤殺的份罷了。

  只不過,人太多了終究有點麻煩啊,單是四面八方砍下來的刀劍就夠人頭痛一陣子了。

  也不見他如何作勢,身形宛如不受力一般輕輕飄起,悄無聲息地上了橫樑,隨即雙手向下一揚。一股龐大的氣勢席捲而出,武功稍差的人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個踉蹌。看著梵惠瑤劍光吞吐,順勢沖了出去,京無極滿意地微微一笑,在樑上側臥了下來,收斂全身氣息,憑高下望。

  八年不見,那個女孩兒的功夫還真是大大長進了。別的不說,看她在人群中穿插來去,那一身輕功不說驚世駭俗,也可以當得起翩若驚鴻四字。更令人動容的是她的劍法,滿天都是青色的劍芒,那快劍似乎已經超越了人體可以達到的極限,輕輕一觸就是一道血色彩虹掠過,生命和鮮血一起噴涌。

  這是一幅以鮮血潑墨而成的圖畫,而其中轉折騰挪的雪白倩影,則是其中最為鮮亮的一抹顏色。不知為什麼,那殘酷搏殺中仍帶著優雅華貴的身影,竟讓他不期然想到一句古詩:千山劍氣寂寞雪。

  那樣深寒入骨的寂寞啊……

  京無極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不應該這樣的,誰都知道衝出去是最好的選擇,她為什麼還要在這裡纏鬥?


  下方,梵惠瑤是真正陷入了苦鬥之中。她的疾風劍法尚未大成,內力漸漸支撐不住快如閃電的劍招,身形稍微一慢,背上奇痛入骨,已經添了兩道傷痕。然而她性子強韌無比,反手刷刷兩劍,背後的敵人慘呼著倒了下去,跟著長劍迴旋,在身前劃出一個優美的圓弧,護著自己衝出圈子。

  運足功力側耳傾聽,遠處一聲輕嘯,跟著就是吵嚷聲大作,一個粗豪的嗓子大吼:那老婆子已經逃了,給我把這個拿下!梵惠瑤心裡一松:師父已經救出來了,該往外沖了……

  這口氣一松才覺得身上多處奇痛入骨。殺到這時候,她已經不再去數身上的傷了,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冷,眼前也像蒙上了一層黑影,若非她毅力驚人,幾乎握不住長劍。梵惠瑤一咬牙,勉力提起一口真氣,緩緩挺直肩膀。

  那一刻,她白衫盡被血染,整個人搖搖欲墜,然而所有人接觸到她凌厲異常的眼神,都忍不住倒退了兩步。

  這樣的人,死在這裡太可惜了。從上方看著她挺拔的身姿,京無極瞬間下定了決心,傳音道:我給你開路,衝出去!說著手中長刀一振,化為千百碎片,運足內力向下擲去!

  京無極此時的武功已經可以問鼎中原第一青年高手,全力出手豈是尋常?見三把碎片依次擲出,喜堂內直到門口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站立,京無極大喝一聲:走!

  3.隨流飄蕩、任東西

  梵惠瑤呻吟一聲,悠悠醒來,只覺得全身上下痛得如撕裂一般。

  她躺在黑暗裡默默回想:記得在黑風寨大戰,自己得人相助,身劍合一衝出重圍。當時,她身負重傷在山道上勉力奔馳,只能點了自己幾處穴道止血,卻是遠遠不夠。然後……然後……

  深深吸了口氣,內力運轉正常,身上也沒有什麼禁制。包圍著她的被褥溫軟厚實,鼻端更傳來淡淡的藥香。定了定神,梵惠瑤就聽見外面有女孩低言悄語的聲音。

  裡面那個姑娘好漂亮啊!少主該不會是喜歡她?說不定哦!巴巴地一路抱了回來,還一直握著人家的手,連裹傷的時候都捨不得放!你胡說什麼啊!少主那是在用內力為她續命,聽說那個姑娘傷得很重呢!——咦,少主!吱呀一聲,房門推開,一個人緩步進來,向她臉上打量了一番,微笑道:你醒了。語聲低沉渾厚,似曾相識。

  多謝恩公相救,敢問恩公尊姓大名……梵惠瑤掙扎著要起身道謝,被那人一把按住:不要亂動。你的傷很重,全身上下大小三十七道傷口,昏迷了整整三天。頓了一頓,又道:你果然是記不得我了。她以前見過這個人?梵惠瑤咬著嘴唇苦苦回憶,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那人卻已經走到門口,回頭道:好好養傷。放心,在這裡沒人能動得了你。靈光瞬間閃現,梵惠瑤失聲道:是你!你是——你是京無極!那個滿地鮮血中從容回首的男子,那個三分冷峻三分決然三分傲氣還帶著一分溫柔的男子,那個和她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那個她初出道見到的第一位青年高手……是他!是他!


  就是因為遇到他,自己才知道功夫還遠遠不足以行走江湖,回師門閉關苦修,更因緣際會得到了《太陰心經》殘本;就是這個人,讓自己第一次認識到了江湖的殘酷;如今,又是他把自己救了回來……梵惠瑤怔怔地望著那個高大的背影,心裡一時間百味雜陳。。

  黑風寨里,也是你……不錯。為什麼?你這樣的人,死了太可惜了。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說:我收到的消息,你師父已經被人救回去了。你那一戰,黑風寨四十八位護法死了大半,一百零八處分寨主死了四成以上,現在江湖震動,黑風寨正在大舉搜尋你的蹤跡。他慢慢地說:你想怎麼辦?怎麼辦?梵惠瑤唇角勾起一絲冷笑: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那之後的三個月內,京無極安靜地看著這個女子綻放出驚人的光芒。

  只在他身邊養了七天傷,一到可以行動,她就把消息傳了出去。三個月之內,這個女子不斷地奔走各地,邀約天下群雄會盟,共討黑山寨。趁著黑山寨勢力大損,各路豪強落井下石,在梵惠瑤居中調節下,一度曾經風雲顯赫的黑山寨反掌間就成了過眼雲煙。

  他曾經對她說:你想的話,我為你剿了這個寨子就是。語氣雲淡風清,一如當年他隨口說為她盡誅山賊。

  梵惠瑤淡淡一笑:不必了。她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已經讓你救了我一次,這次再依賴你的話,我有什麼資格……和你並肩站在一起?

  4.情休休

  黑風寨土崩瓦解的時候,京無極並不在梵惠瑤身邊。他只是寄來了一張短箋:月朗風和,如此良夜,不能與君清夜把盞,憾甚。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既然梵惠瑤沒有開口,那他也沒必要天天陪著她東奔西跑。至於她平日一呼百應的那些少年英傑、知己好友——京無極看都不屑看他們一眼。

  此後數年,兩人各自奔走,只是偶爾相聚。幸好魔宗的情報網極其發達,每月總有那麼幾次,他們能收到來自對方的傳書——晚來天欲雪,擁爐把酒,此誠人生一樂也!惜不得與君同之。同時寄到的還有一小壇甘芳醇厚的梨花白。

  會少離多,浮生若此!昨夜窗前寒梅初開,聊寄一枝春。信箋上若有暗香浮動,經久不散。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新綠宛然可喜。然見百姓流離失所,良不忍也。吾當為謀之。字跡挺拔峻峭,墨色淋漓,想見寄書人心中豪情激盪。

  游天門寨,山色曠遠,煩囂盡滌。然如此高處亦有人避秦來居,亂世猛於虎,誠可嘆也。每次的飛鴻來往都僅有隻言片語,仿佛興到隨意塗抹,有些事情,兩人更是極有默契地絕口不提。然而,卻有什麼東西在暗暗滋生,輕柔而又細密,密密籠住了這一對男女,不動聲色……

  然而,劃破這張輕柔細密的絲網的,也是一張飛鴿捎來的短箋。

  群雄逐鹿,生民多艱。妾欲使天下歸一,以拯黔黎於水火。緊緊握著這張絲帛,京無極長嘆。


  惠瑤,惠瑤,你這是何苦。一個女子,再強也不可能一統天下。

  這樣嘆息的時候,他正在與楊老生策劃下一場戰役,而梵惠瑤已經走進了李援軍帳,一夕長談,李援身邊多了一個叫做紀霞的女子。

  5.今越期頤按白首

  相見爭如不見。

  他們本就是會短離長,碰得巧了兩三個月能有一次聚首,碰得不巧一年半載才能相遇。兩人都是豁達的性子,並不覺得這樣相處有什麼不對,也就聽之任之。梵惠瑤投身大雍後,為李援四方奔走,爭取各地豪強大族的支持,事務繁忙。兩人不但再沒有見面的機會,就連書信來往也漸漸疏遠。

  再相見時,兩人都驚異於對方身上脫胎換骨一般的氣質。京無極變得更加沉穩凌厲,儼然有了一代宗主的風範,梵惠瑤卻是日甚一日的高貴脫俗。儘管兩人都是刻意收斂,一身布衣坐在鄉村小酒館的草棚里,旁人還是一眼接一眼地偷偷瞟了過來。

  這鄉間野釀竟別有一番風味。京無極微笑地倒了一碗濁酒推過去,多日不見,梵小姐風采猶勝往昔啊。自己又倒了一碗,一飲而盡。

  宗主說笑了。梵惠瑤舉起酒碗,輕輕啜了一口,鄉村雖好,可惜四方兵戈擾攘,流寇眾多,也許你我今天離開村子,明天此地就毀於兵火了也說不定。正是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京無極悠然接口,東晉失道,諸侯並起,要在亂世中力挽狂瀾,並非一人之力。以你我的武功才華,也只能擇一明主,助他統一天下,方可止息干戈,救民水火。楊老生虎踞中原,猛將如雲,麾下十數萬精兵,為天下甲兵之冠。梵小姐以為如何?定定地凝視著她雙目,一時間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梵惠瑤微垂雙目,淡淡一笑。

  論兵威自然是楊老生最盛,然而其人,霸王也,徒負勇名,難成大器。大雍李援胸懷百姓,政通令肅,若此人得天下,當能與民休息。這麼說,梵小姐是下定決心要支持李援了。京無極輕輕嘆息。

  宗主難道會放棄楊老生麼?梵惠瑤輕笑。

  以他們今日的身份,有些事情已經用不著多說。更何況,在這亂世之中,她的鳳儀門和大雍之間,他的魔門和楊老生之間,牽扯都是千絲萬縷,又豈是說斷就能斷的。今日相見,也不過徒盡人事罷了。

  京無極凝視著那雙明淨的眸子,涌到口邊的話終究咽了下去。雖然明知一旦對敵,數年情分必然斬斷,可是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能開口要她退出?她那樣驕傲的性子……不過徒自取辱罷了。

  要麼就等到在沙場上堂堂正正將她擊敗再揭示自己的心意,要麼就什麼都不用說!

  李援非常人也,用不了兩年,就要和楊老生正面對敵。到時候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宗主又何必放在心上?梵惠瑤笑吟吟地傾身,為京無極又滿上一碗,自己率先飲盡。


  說得好,沙場相見,生死無恨。倒是我不夠豁達了。一口將酒液飲干,京無極只覺得一股火辣辣的酒氣直衝胸腹,豪氣頓生,隨手將碗一擲,一聲長嘯,頭也不回地出門徑去。。

  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所以他並不知道,身後凝視他背影的梵惠瑤,在這鄉村小店裡怔怔地坐了多久。……

  雖說各為其主,生死無恨,可是京無極啊,兩次相救、多年往還,我真的能對你出手麼?

  6.兜墨洗清秋

  鳳儀門主梵惠瑤台鑒:久疏通問,時在念中。今聞華山捨身崖風景絕勝,八月既望,願與門主置酒高會,共論天下大勢。

  魔門京無極謹啟。雪白的箋紙,挺拔的字跡,一如往日由飛鴿捎來的三兩行小語。分毫未變。

  來人面前,已是萬眾尊崇、光芒萬丈的鳳儀門主微微一笑,淡然道:煩請回復貴門主,就說梵惠瑤定當準時赴約。送走使者,梵惠瑤轉身入內,才關上門,就覺得心潮翻滾,兩膝幾乎不能支撐身體的重量。

  他要來了麼?

  他要與她動手?

  這當是不死不休的一戰啊……否則,為什麼選了捨身崖那麼一個兇險的地方。

  這麼多年了,京無極的武功一直在她之上,單論武功她就是凶多吉少,更何況,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下得了手。然而,梵惠瑤挺直了身子,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勝!她為之嘔心瀝血的大雍還沒有統一中原,無論如何,她絕對不可以輸!

  聽了使者的回報,京無極也只有默然長嘆。別後數年他們沒有相見,甚至連書信也沒有通上一封。楊老生和大雍的衝突終於白熱化了,通過各自的情報網,京無極不時關注著那個女子的一舉一動,憑她現在的身份地位,應該也有源源不斷的消息送到她案頭了!不知道她看到他的消息,眼神有沒有多停留哪怕一個剎那……

  這算不算另一種天涯若比鄰呢?京無極有時候曾經苦笑著想。身為魔門宗主,他帶領大批弟子衝鋒陷陣,用鮮血換取功名和榮耀;而梵惠瑤在收服諸多豪強之後,卻憑著她絕世武功和無雙智謀刺殺對方的領軍大將。在各自的戰場上,他們都在書寫自己的傳奇和歷史。

  只可惜,無論是個人的勇武還是陰謀刺殺,都不能改變歷史的走向,亂世的車輪悠悠地、然而不可阻擋地向前滾動。梵惠瑤當初的眼光果然準確,此消彼長之下,政制清明的大雍實力果然已在楊老生之上,更何況有武林白道的鼎力相助。

  梵惠瑤真是個驚人的女子啊,長於草野,卻在亂世中綻放出奪目的光芒,那絕世的武功和智謀宛若天授。京無極微微嘆息,看來,自己和她終究是無緣了呢。數年征戰,魔門和鳳儀門已經成了生死對頭,雙方弟子循環報復,抹不去的鮮血,已經在兩人之間劃上了不可逾越的鴻溝。


  京無極終於頒布了對大雍重臣名將全面刺殺的命令。雖然楊老生在民心上確實不如大雍,可武林中,他們還是有一搏之力!

  刺殺換來的還是刺殺!

  那一場魔門弟子和鳳儀門的對決極其慘烈。短短半年時間,大雍的精英將領就倒下了三成以上,而楊老生和魔門的損失卻更加慘重。梵惠瑤每每親自出手,她變幻莫測的刺殺手法讓人眼花繚亂。京無極每每對著諜報苦笑,他也許應該換一個密諜首領了。眼下這個傢伙,呈上來的刺殺過程,文辭華美,盪心動魄,每一次都赫然是一篇傳奇!

  而在過去的半年中,配合著鳳儀門的殺手,大雍軍隊氣勢如虹,已經將楊老生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若不是還有魔門支撐著,只怕就是兵敗如山倒。

  但是獨木難以擎天,憑著魔門,改變不了整個大局。

  京無極沉吟著,不能再放任她這樣下去了。民心不可為,大勢不可為,但是他身為魔門宗主,保全整個魔門的職責,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

  即使不能把魔門引向榮華富貴,至少也要讓它不失體面地退出中原,保留元氣。

  梵惠瑤,一別多年,就讓我來看看你變得多強了!

  7.從頭細書

  那一日,風和日麗,天氣好得讓京無極和梵惠瑤都只想嘆息。這關係中原武林命運的一戰消息早早就放了出去,蓮花峰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若不是今天的正主兒還要決鬥,只怕留的空隙只夠他們跳崖了。是啊,誰不想看看京無極這一代宗師和武林第一奇女子梵惠瑤的決鬥呢?

  午時,如約而至的兩人凝視著對方,四目交投,盡在不言中。

  這註定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今日一戰,不是京無極隕落捨身崖下,就是梵惠瑤一代紅顏永歸塵土,即使兩人僥倖都保全性命,也將有一方永遠離開這中原武林。

  可惜……梵惠瑤苦笑著望了望四周,人頭攢動,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在百十雙眼睛注視之下。即使離別已成定局,即使此生不再相逢,蒼天竟如此殘酷,就連讓他們清清靜靜說句話的機會都不給!

  他們能談的——他們能談的只有江湖風雲天下大勢而已!

  史載,八月既望,鳳儀門主梵惠瑤與魔門宗主京無極相約華山捨身崖,兩人縱論天下大勢,言語投機,宛若知己。移時,無極長嘆曰:只是相逢恨晚,今日一戰,必要你死我亡,我若身亡,你在中原一日,我魔門不入中原一步。相逢恨晚……當真是相逢恨晚?

  他們相逢並不算晚,只是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機會從指縫間溜走。

  如果在她初出道時,就將她納入羽翼之下……

  如果黑風寨救人之後,把她直接帶回了魔門……


  如果之後長達幾年的書信來往,他曾經說出他的心意……

  如果……

  但是,如果他這麼做了,那京無極就不再是京無極,梵惠瑤也不再是梵惠瑤。

  他們終究不是紅塵中的尋常男女,身負絕頂武功,承擔著各自門派的重任,又身在這亂世……也許,因為他的自尊和她的傲氣,他們之間,只適合道左相逢傾蓋如故,只適合小酌清談一笑知心。。

  也許,相濡以沫,真的不如相忘於江湖。

  我若身亡,你在中原一日,我魔門不入中原一步。既然不能得到,那就放手!痛痛快快地、徹底地一刀斬斷!

  梵惠瑤從容微笑。相見爭如不見,你是這個意思嗎,如果你敗於我手,即使能僥倖留得性命,也將以中原為界,永不相見?

  你何其狠心,既然要斬斷,那就一點希望也不留給彼此。

  可是,敗的只怕是我呢。看那人氣度沉凝,眼中神光含而不露,只怕已經躋身天道,這一戰,自己的勝算並不大啊……

  君若不幸,惠瑤也是再無知音,我若身死,鳳儀門也會退出江湖。她款款微笑。

  我會記住你的,無關勝負,無論生死。此生此世,除你之外,我不會接受第二個人。但是……如君所願,此戰之後,我們再不相見。

  再不相見。

  兩人同時拔出兵刃,縱身而上。這一戰,將是有資格被整個武林銘記的驚世之戰!

  8.自揮灑

  刀法霸道絢爛,劍招優雅華美。京無極和梵惠瑤都是全力出手,既然這是最後一戰,那就不要給自己留下一點遺憾!

  不留遺憾麼?京無極苦笑。他已經參悟天道,原本梵惠瑤是沒有一點希望的,但是看著那張如花容顏,卻無論如何狠不下心去取她性命。如果他殺了她,此生才真的會留下不可彌補的遺憾。

  畢竟……畢竟……

  好,畢竟自己的目的是要帶領魔門退出中原,而不是力挫鳳儀門,接著爭霸中原。所以,他只要等待一個體面退出的機會就好,不是嗎?

  只是,為什麼你總是用這種以命搏命的打法,勝利真的對你如此重要嗎,惠瑤?重要到你寧可付出生命來爭取這一線可能的機會?

  梵惠瑤哪有這樣胡思亂想的餘地。京無極的刀法駭人之極,招招狠,刀刀快,若非她全神貫注地催發劍招,早就倒在了京無極刀下。饒是如此,兩人武功的差距也不是簡單可以彌補的,雖然經常在千鈞一髮之際逼得他回刀自救,梵惠瑤身上還是添了一處又一處傷痕,白衫上如點點梅花綻放。

  只是她性子高傲強韌之極,開頭還是七分守勢,三分進攻,見勢不妙,一咬牙,索性以快打快,一步不讓地搶攻。刀光劍氣縱橫交織,梵惠瑤心中一片空明,只覺得從未有如此酣暢淋漓的一戰。無論今日是勝是敗,能得如此一戰,已經不枉平生!


  這一戰,已是她此生武學的巔峰!縱然埋骨華山,她也了無遺憾!梵惠瑤心中豪情翻湧,長嘯聲中,劍光如驚虹掣電,飛舞而出,奇招妙式連綿不絕。

  一聲輕響,刀光劍氣驀地凝滯。

  這神來之筆的一劍,竟然刺穿了京無極的胸膛!

  沒有人想到,甚至梵惠瑤自己也沒有想到,所以,當她看見雪亮的長劍插在京無極胸前時,整個人驀地呆了一呆。

  她傷了他!

  她竟傷了他!

  那一刻,冰冷的劇痛貫穿她的五臟六腑。過往恩義情緣,一切的一切,終究是被她親手斬斷了。

  梵惠瑤身子動了一動,本能地想要解釋,想要上前攙扶,想要為他止血療傷。京無極卻自行拔出了長劍,反手點了幾處穴道止住鮮血,微笑道:梵門主好功夫。今日之後,梵門主在世一日,魔門不入中原!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梵惠瑤凝視著他黯淡卻依舊孤傲的背影,收斂了一切驚慌痛楚的神色,淡然目送他離開。她是鳳儀門主,是剛剛戰勝了魔門宗主的中原白道領袖,是新誕生的一代宗師,是眾望所歸的天下第一劍!

  所以,她只有在蓮花峰上傲然屹立,飄然如仙子,凜然如神祗!

  9.意悠悠

  那一日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面。梵惠瑤只聽說,京無極帶著魔門中人遁入北漢,隨後隻身遠走大漠,在在塞外風煙中刀法大成。

  據說,數年之後他成了北漢國師。

  據說,他的刀法已經精進到天人之境。

  據說……

  只是,他遵守承諾再也沒有跨入中原一步,只是在北漢靜靜看著,看鳳儀門由如日中天一直到奪嫡慘敗。

  師尊,三師兄來報,鳳儀門主遭少林十八羅漢陣圍殺,戰死。看完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京無極黯然長嘆。

  他知道自己胸中應該翻騰著恨意,當世之中,應該沒有什麼能夠攔阻他殺了那個叫做江哲的青年,那個設計逼殺鳳儀門主的南楚降臣。但是很奇怪,他升不起一絲一毫想要為梵惠瑤復仇的念頭。

  非關畏懼大雍對北漢的報復,更不是顧忌自己的身份。

  奪嫡爭儲,一如亂世中逐鹿天下,正是他當年和梵惠瑤說過的,各為其主,生死無恨。在那樣的爭鬥中喪生,又哪裡來什麼仇恨可言。

  要逼殺天下有數的高手,就是他親自出手也不敢期於必勝,況且是那樣一個文弱多病的青年。何其難得。

  這樣的人就應當依靠智慧堂堂正正地擊敗,又豈是可以用陰謀暗殺輕辱。


  直到和江哲道左相逢,看他青衫赤足迤邐而來,在他面前侃侃而談,灑脫不羈,如此氣度風華,當世罕有。京無極暗暗嘆息,惠瑤,惠瑤,死在這樣的人手裡,也不負你一世英名。

  多年執念終於放下,他知道,從今日以後,梵惠瑤這個名字在他心裡,再也不會激起一絲苦澀心酸。

  仰望長空,天高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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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了加蘭小姐寫的外篇,覺得很是汗顏啊,雖然我在軍師裡面留了不少未盡之意,可是實在是沒有精力去寫外篇了,事實上我今年的工作和學習任務很重,覺得加蘭小姐把握住了軍師的底蘊,就是我親自寫恐怕也不會寫得更好,雖然還是覺得結尾倉促了一些,當初寫軍師的時候,我就留下伏筆,雖然只是一念靈光,卻被加蘭小姐捕捉到了,雖然當初的設定京無極和梵惠瑤之間未必有情,不過看了本文之後,覺得似乎沒有第二種可能了,呵呵,所以鄭重推薦加蘭小姐的《清梵曲》啊。。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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