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六章 相報甚時休(上中下)
十一年,郡王承命為先鋒,王甚勇武,每自為前驅,耀武軍前,人不敢正眼視之。
十三年春,三軍承帝命渡江,荊遲部、裴雲部,將會師建業,南楚國主驚懼,率宮妃禁衛奔當塗,禁軍聞之大亂,燒殺擄掠,建業官民皆苦,乃開城門請降,郡王為荊部先鋒,軍僅五千,或勸其待主將至,郡王不許,乃悉眾入城,先遣軍士護宗廟,自率軍號令城內,有亂軍為害,皆殺之。建業乃平,王亦名噪天下。
以郡王功顯,令獨自領軍,王乃席捲江南,破豫章、宜春、廬陵、鄱陽、臨川諸郡,皆有大功,軍中皆許為後起之秀。郡王性端嚴,軍令嚴苛,殺伐決斷,楚人驚懼,然頗愛豪傑忠義之士,不忍傷之,縱有冒犯,唯檻送建業耳,時,太子駿鎮建業,見而皆笑赦之。
十四年,天下稍定,太宗欲遣重臣撫南閩,閩中多蠻荒之地,道路艱絕,人皆不欲,郡王自請鎮八閩,意甚誠,願為南海藩障,太宗嘉許之,任其南閩節度使,許建牙,開府儀同三司。
郡王撫閩九年,修商道,浚江河,勸農桑,懾豪強,閩人皆服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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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年,聘故楚大將軍陸燦女為王妃,太宗遣使賜婚,特旨許用親王儀仗。
翌年,太宗詔郡王還朝,民皆扶老攜幼,望塵相送,幾三十里。
——《雍史;嘉郡王列傳》
霍琮來到鍾離,除了奉太子之命來看望李麟之外,還有一個緣故就是為了石玉錦和陸梅,原本董缺奉江哲之命救下兩人,江哲準備等到荊遲攻之時,遣人將她們接到徐州去的。想不到荊遲還未盡得淮西之地,江哲就得到董缺的消息,石玉錦生子之後,修養了不到兩個月,就不願再逗留了,從董缺那裡得知外面的情勢之後,便要將陸梅和愛子送到汀洲,然後再北返尋找陸雲的下落。董缺本就是以遊方道士的身份相救兩女的,自然也不好阻止石玉錦這般行事,只能迅速將消息傳到徐州。霍琮這次就是奉命前來,若是石玉錦和雍軍發生什麼衝突,也好從中周旋。如今李麟對陸梅一見心許,他自然不用再操心了,交割了糧草之後,又暗暗和荊遲透了些端倪,囑咐了李麟一些言語,第二天一早便啟程往徐州去了。
因為急於返回徐州,所以霍琮只帶了四個虎賁侍衛就上路了,這四人都是在定海之時保護他的舊人,相處數年,彼此十分知心,知道他心中焦急,一路上快馬加鞭,不曾停息,直到正午時分,陽光刺目,人馬都疲憊了,這時,霍琮見到路邊有一座荒廢的廟宇,便提鞭道:「快午時了,就在前面休息一下。」四名侍衛同聲應諾。
這裡本是過路旅人常常休息的地方,只是這幾年雍楚對峙淮西,所以才變得殘破,但是仍然可以遮風避雨。五人到了廟前,翻身下馬,將馬系在廟前,一人取了廊下木桶,到廟後林中清溪提水,另外三人伺候馬匹,在階下準備午飯。霍琮見幾人都忙著,便自己在廟外散步起來,想要鬆弛一下筋骨。見到侍衛提水出來,又聽見樹林中傳來潺潺水聲,隱約仿佛,如同琴音淙淙,不由生出尋幽探勝之心,向幾個侍衛招呼了一聲,就向林後走去。一個侍衛起身想要跟來保護,卻被霍琮阻住。如今江淮局勢和去年不同,自從陸燦死後,淮南楚軍龜縮不出,更別說派遣斥候深入雍境了,所以霍琮也沒有遇刺的擔憂,更何況霍琮也會些武技,若是尋常南楚斥候,倒也不會被人隨便殺了,所以那侍衛一猶豫,也就沒有跟來。
霍琮走了幾十丈遠,便看到林中一溪清泉,泉水清澈見底,水中尚有游魚,心中生出閒適之意,便坐在溪邊石上,臨水觀魚,不亦樂乎。
正在霍琮倚在石上,任由透過綠茵的溫暖陽光照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道:「霍公子如今已經是青雲直上,想來已經不記得殺父之仇,滅國之恨了。」
霍琮只覺得渾身一震,他緊閉雙唇,忍住呼救的衝動,不僅僅是因為抵在他背後的尖銳利刃,還因為那人的言語。
身後那人見狀笑道:「霍公子果然聰明穎悟,想當初錦繡盟主霍紀城死於敵手,就連名頭也被人奪去之時,卻想不到自己的愛子竟會有今日。」
霍琮目光閃過寒芒,冷冷道:「你胡說些什麼,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話音未落,只覺身後利刃已經移開,有一人坐到他身側青石上,從容道:「不知道霍公子還記得我厲鳴麼,當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長安的,這些年來,公子相貌竟是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眉心那顆紅痣仍然如故,當初便有相士說這是草里藏珠,主聰明多智,遇難呈祥,如今看來,那相士當真是鐵口神算,誰會想到大雍、南楚兩國都要擒拿的欽犯霍紀城的親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駿器重,將來必定是位極人臣,富貴雙全。不過也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令師叛楚投雍,霍公子卻是認賊作父,這倒也是青出於藍。」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著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語,他本不是這樣輕易就會被人懾服的,只是這人說穿他多年心事,這才讓他變成這般模樣。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決意復國,為此不惜捨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親之時,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後,更是將家人送到了長安,這卻是盟主一番苦心,長安雖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尋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沒有兵燹之禍,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泄露,就可長久安居。雖然世人都以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東川慶王之變時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從武威二十四年之後,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訊。只是我卻不是錦繡盟中人,夫人也沒有法子和盟中盟主親信聯絡,所以始終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縱橫天下的到底是誰罷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歿,公子在夫人葬後便突然出走,我還曾暗中尋訪過,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進了雍王府。如今想來,公子當時應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測,那麼最可能的兇手就是雍人,只不過不知道是雍王李贄還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沒錯的,只是富貴逼人來,榮華亂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
霍琮緊咬牙關,不知何時鮮血已經溢出嘴角,那人見了冷冷一笑,道:「厲某沒有出息,後來流落到南楚,跟隨韋首座左右,鳳儀門雖然是落毛的鳳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卻也讓我知道了許多秘密。韋首座這些年來苦心思索,早已斷定錦繡盟從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經落入雍帝李贄掌握之中,那江哲性子,最愛藏著掖著,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會有別人,這樣看來,盟主死在誰人手裡,不問可知。據聞江哲對公子愛重非常,公子難道真的一點都猜不出來誰是殺父仇人麼?」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惡狠狠地盯著那人,那人卻仿佛渾不在意,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買來的秘藥,尋常人若是吃了沒有妨礙,若是重病受傷的人吃了,便會越來越虛弱,只需要數月時間,就可以令服藥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愛徒,只要將此物下在飲食湯藥中,就可以報了國讎家恨。公子不必擔心,那廝雖然是岐黃聖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測,申如晦在毒藥上面的本事天下無雙,縱然是醫聖親臨,也不能發覺此藥,更何況這藥嚴格說來並非劇毒,乃是一種強身健體的補藥,只不過不適用於病人罷了。」
見霍琮仍不言語,那人卻知霍琮非是不動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動手,厲鳴醜話說在前頭,半年之內,那人若沒有死去,我便將公子身世泄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時,那江哲可會心慈手軟.就連他少年知交,親如骨肉的愛徒和他為敵,他都不肯放過,更何況是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孺子,他縱然不捨得殺你,只怕你也從此青雲路斷,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時,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捨命一搏為好。若是公子肯殺了江哲,實不相瞞,厲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願苟活於世,必會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韋首座報知這個好消息,絕不會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於懷。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壽春城內平安客棧來見我,想必到時候壽春已經被大雍攻破了,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來公子就會放心了?只是公子也別想事情未成就殺人滅口,我早已將書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沒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時,他就會拆開書信,按照我的遺命,將公子身世傳遍天下,到時候公子只怕會後悔莫及。若是公子殺了江哲,我自會將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絕後患,豈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著玉瓶,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傳來侍衛的聲音道:「公子,已經可以用飯了。」
霍琮下意識地將玉瓶藏入袖中,抬起頭來,那厲鳴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這就過去,等我一下。」然後走到溪邊,也不伸手掬水,卻逕自將頭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過了片刻,霍琮才抬起頭來,起身回頭笑道:「這溪水涼得緊。」水線如珠,從他發上面上淌下,卻絲毫不給人狼狽之感,反令人覺得他灑脫率直。那侍衛隨他數年,知道霍琮偶然會有這般不拘形跡的舉動,卻也沒有看出霍琮心中波瀾,湊趣笑道:「這溪水本就是冷的,現在又是暮春,難免會有涼意,公子還是擦乾水跡,要不然受了風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談笑自若地隨著那侍衛走到林外廟前,只見廟前階下行軍爐灶中已經是熱氣騰騰,濃湯就著烙餅,倒也是一頓豐盛的佳肴。霍琮絲毫不露聲色地和幾個侍衛說笑用飯,全無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經是食不知味。用過午飯後,休息了半個時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無話,第四日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趕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幾乎已經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換衣,眼看著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馬向城門奔去。還未到城門,卻驚見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馬停在路邊,凝神瞧去,明黃的龍鳳旗幟,衣甲鮮明的龍驤禁軍,富麗堂皇的公主儀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車隊的身份,未幾,霍琮便看到長樂公主的金輅。
霍琮心中奇怪,長樂公主是因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來江哲應該還沒有痊癒,怎麼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邊發怔,霍琮卻忘記了可以上前相問,那林間溪邊的一番談話給他的打擊之重,絕非表面的平靜從容可以遮蓋的。
大雍公主按照禮制本應使用翟車,唯有寧國長樂公主特旨許用金輅,這本是雍帝榮寵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數轉,已經想通今日之事,他去鍾離之前,便從太子李駿那裡得知有御史進諫,彈劾長樂公主久離雍都之事,想來定是皇上下旨詔回公主,再望見金輅,心中已是蒙了一層陰影。這時,霍琮又看到長樂公主鑾駕之側,柔藍和慎兒各騎駿馬相隨,但是慎兒穿著行路便服,柔藍卻穿著一件淡黃春衫,全不似要趕路的模樣,只是依依不捨地透過珠簾高挑的窗子和長樂公主低頭說話,便暗暗猜測長樂公主定是將柔藍留在徐州了。
這時候,長樂公主和柔藍都看到了在路邊的霍琮,停住鑾駕,長樂公主柔聲道:「琮兒回來了,你若再晚回來一些時候,就不能向本宮辭行了。」
霍琮這才上前見禮,有些惆悵地問道:「師母這是要回京麼?」
長樂公主輕輕一嘆,秀麗的容顏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詔本宮回京,我將藍兒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還年幼,多半不能得心應手,你若在隨雲身邊,可要多擔待一些,隨雲雖然已經好轉了許多,可是我始終放心不下。」。
這時候,江慎隔著金輅在另一邊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說,不是我不想把《詩經》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讓我一起回去的,說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師父也要我回去練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後,我再把抄好的詩經交給他。」
柔藍原本已經泫然若泣,聽到江慎言語,卻破涕而笑道:「慎兒,你不是想請人照著你的筆跡抄書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厲害的,瞞不過的。」
江慎聞言立刻愣住了,一雙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轉個不停,似乎在考慮姐姐所說的是真是假。
卻聽長樂公主笑道:「是啊,慎兒,你姐姐從前可是吃過虧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論語》,結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張大了嘴巴,愣在哪裡,卻忘了自己還在馬上,差點跌了下來,幸好他武功已經初成,手忙腳亂地控住馬韁。霍琮也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幾日的愁苦煩悶幾乎是一掃而空,只有柔藍滿面通紅,越發嬌嗔不依。
這小小的插曲卻是沖淡了離別的愁緒,直到長樂公主鑾駕消失在視線當中的時候,霍琮仍然是面帶笑容,直到柔藍在他耳邊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摺子彈劾麼,就忙著將娘親詔回京去,我若是爹爹,乾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無故地嘔心瀝血。」
霍琮心中一顫,原本的歡樂沉寂下去,淡淡道:「藍兒不可出言不遜,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煩,皇上對先生怎會有什麼疑心,多半是為了堵那些諫官的口舌罷了。」
柔藍聞言不忿地道:「爹爹也這樣說,可我就是不服氣,若給我知道是誰彈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鬍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鬧了,我要去見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藍眼珠一轉,道:「霍哥哥,你給我求個情,爹爹不許我再去楚州,還說讓我好好學些女紅中饋,我可不喜歡那些麻煩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說話爹爹必會答應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強道:「好,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過先生若是不答應,我可也沒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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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策馬走向江哲養病的凝碧園,耳中聽見街道兩側嘈雜的聲響,不知怎麼,霍琮的心思漸漸沉靜下來,不複方才的悽苦沉淪,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他知道那人話中有許多不實之處,爹爹並非是復國志士,而且將自己和娘親送到長安隱居也不全是為了母子兩人的安全。雖然那時候他還年幼,但是卻記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親常常向自己傾訴心中苦恨,或者是以為自己聽不懂,否則娘親那樣賢惠溫柔的女子,絕不會說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卻有一點沒有說錯,爹爹的確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確是忘記了國讎家恨。
他從未將自己當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後,蜀國早已經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長安度過的,後來又在寒園之中長成,國讎他從來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卻是一刻不曾忘記。當初衝撞了雍王府車駕,他是存心的,想要用這個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時他的願望不過是想要得知父親的生死,然後去告訴已經香消玉隕的娘親一聲。誰知因緣際會,他投入了江哲門下,這也是他心結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讓他得以知道了許多隱秘,更是從蛛絲馬跡中猜到了父親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誨愛護,卻讓他領略到從來沒有得到的父愛,在他心中,早已將江哲當成了至親之人,可是偏偏是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親。
最終他決定不去面對這個事實,只要自己沒有得到真憑實據,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到後來,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泄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性情,必會將真相說明,他不怕江哲將他驅逐出寒園,不怕江哲讓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殺了他,他怕的卻是恩仇之間不知要如何抉擇,只怕到了那時,他除了自盡而死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蓋的隱秘終於被人揭破了,自己終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終於到了凝碧園,霍琮下了馬,跟著柔藍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處,只覺足下仿佛踏在棉花上,全無支撐,目光落在虛掩的門扉上,霍琮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冷靜,原來當真面對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可怕。門內傳來江哲淡漠的聲音道:「琮兒回來了麼,進來,藍兒,昨日的那碗湯我很喜歡,你去告訴廚下,今日晚膳還要那道湯。」
微微苦笑,聽著柔藍遠去的足音,鼓起勇氣,霍琮推門走了進去,目光一閃,便頓時凝住,在他意中,江哲還應是月前那般鬱鬱寡歡的模樣,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著中衣,身披寬袍,正端著香氣四溢的香茗欣賞書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閒適自若,全無一分愁容。而小順子則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著一本古舊的冊子,正在那裡打棋譜,不時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盤上。主僕兩人這般悠閒自得,仿佛數月前的陰雲消逝無蹤了一般。
見到霍琮進來,小順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卻抬頭笑道:「琮兒遇見你師母了,其實她也是過分操心了,我如今已經好了許多,縱然她不在我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見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覺心中一寬,下意識地將心中愁苦拋到一邊,道:「先生這般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麼?」。
我笑道:「哪裡有什麼喜事,四路大軍一起興兵,只有淮西這邊順利非常,巴郡那裡原本余緬已經有意投降了他,卻有一個人送去了陸燦的一柄佩劍,那余緬已經指天立誓不會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費些功夫了。」
見江哲說到陸燦,已無戚容,霍琮心中一動,試探地問道:「先生已經不再為大將軍的事情難過了麼?」
小順子聞言抬起頭,眼中露出不滿之色。霍琮低下頭去,也覺自己不該刺及先生心中隱痛。這時耳邊卻傳來江哲淡雅平和的聲音道:「唉,此事我其實早有準備,那些日子不過是一時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縱然難過又能如何呢?我和陸燦縱然情誼再厚,也抵不過忠義二字,若是陸燦將我殺了,多半也會痛楚難當,只是事過境遷,他卻也還要領軍上陣殺敵的。我既不後悔當日所作所為,何必還要鬱結心中,徒令親痛仇快罷了,想來他雖然殺身成仁,卻也不會喜歡看到我那般難過。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何謂對錯,何謂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見。」
霍琮聽到江哲最後的兩句話,只覺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生機也再度出現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夠想通就好了,難怪師母肯奉詔返京,卻是因為先生已經沒事了,弟子此來也有好消息稟報,先生若是聽了,只怕會更開心一些。」
我饒有興趣地道:「你這樣快就回來,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經解決了,說說你的好消息。」
霍琮便將李麟鍾情陸梅之事仔細道來,我聽得眉飛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初齊王殿下為了嘉平公主,卻是惹出了多少笑話,費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將來李麟這小子費的心思要超過其父十倍,才能如願以償,不過這件事情卻也要極力促成為好。不過說起來這些孩子也都大了,藍兒去年也及笈了,也應該為她擇個佳婿,雖然還想多留她幾年,卻也不能誤了她的姻緣。」
霍琮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託順叔,還請先生允許。」
眉梢輕揚,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溫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若是小順子答應,我這邊自然沒有問題。」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順子身邊,目光炯炯,卻是垂手不言,小順子放下棋譜,淡淡道:「走。」說著向門外走去,霍琮低頭跟在他身後,雖然是背對著江哲,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直到房門在身後關上,那熾熱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門阻住。
兩人走到園中,小順子負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麼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順叔殺一個人。」
小順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殺什麼人?」
霍琮取出懷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殺一個叫做厲鳴的人,想來應該能夠在壽春的平安客棧找到他,若有順叔出手,想必是萬無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順子卻不問厲鳴是誰,冷冷道:「你不擔心只殺他一人沒有用處麼?」
霍琮笑道:「鳳儀門已經煙消雲散,辰堂也是盡毀在仙霞嶺上,想來厲鳴也沒有什麼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嚇,我卻是不信的,再說就是流言傳了出去,卻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本也不在意那些榮華富貴,少些牽絆,卻也少些責任,不會像先生這樣,始終不能脫身。」
小順子回過頭,目中滿是寒意,卻又隱隱有些期望,問道:「你已經決定了麼?」
霍琮點頭道:「是的,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既然我的心已經告訴我應該如何抉擇,我就不會再有為難,便是認賊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殺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園之內的生涯終生難忘,先生、師母、順叔、藍兒和慎兒就是我的親人。」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卻迅速斂去,肅容道:「這件事情我會處理的,去陪他下盤棋,昨日又輸了給我,很是不高興呢,若說讓棋,還是你做的天衣無縫,這一點我卻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還請順叔多多費心。」說罷,霍琮轉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後,小順子從袖中取出一張綿紙,上面皆是蠅頭小楷,寫道:「攜陸燦佩劍阻余緬順義者,名厲鳴,鳳儀門辰堂所屬,韋膺心腹,明鑑司奉命追查,其人於鍾離至宿州道上,密會霍琮,所言不詳,請先生留意。」
小順子微微一笑,手指輕振,那張綿紙瞬間化為灰燼。
看到霍琮再度走入房間,我放下手中字帖,他既然再度走了進來,那麼一切事情都已經不必問了,放下心中大石,望向霍琮的目光滿是喜悅寵溺,想起一樁早已盤算過許久的美事,我微笑道:「琮兒,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藍兒是我掌上明珠,我總是不捨得將她嫁出去,可是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不能誤她終身,你是我的弟子,也如我的家人一般,我有意將藍兒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說完之後,我熱切地看著霍琮,若是他答應下來,我就不用將藍兒嫁出去了,原本以為霍琮應該欣喜若狂地答應才是,豈料霍琮愣了片刻,語氣古怪地問道:「先生,你問過藍兒的意思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我皺緊了眉頭,道:「還沒問過,不過你們兩人青梅竹馬,你又是這樣的人品才華,想來藍兒不會拒絕才是。」。
霍琮有些哭笑不得,卻不敢挑明,委婉地道:「先生,藍兒和太子殿下、嘉郡王都是一起長大的,先生莫非沒有考慮過他們麼?」
我笑道:「麟兒就不說了,一來他年紀比藍兒還小一歲,再說這孩子若和藍兒一起,多半會吵得翻了天,更何況如今他已經有了意中人,這父子倆的個性像得很,我是不指望他移情別戀的,至於太子,就更不用說了,那是萬萬不行的,這次長樂到徐州,便說過皇后已經準備為太子選妃了,藍兒和他怎有可能?再說就是太子有意,我也不能答應,就是你娶了藍兒,將來也不許你娶妾納婢,需得一心一意對著藍兒才行。」
霍琮暗自慶幸自己將李麟拉上做了陪襯,若非如此,只怕自己還不會知道先生的心意呢。猶豫了一下道:「先生,太子殿下選妃,必定是從名門淑嬡中選取良配的,藍兒也是郡主身份,似乎也在膺選之列。」
我不在意地道:「這無妨,我已經寫好了摺子,你若同意婚事,我就上書說明此事,想來皇上也會給我這個面子的,藍兒素來也得太后和皇后的寵愛,應該沒有問題的。對了,你的意思到底如何?莫非你覺得藍兒有什麼不配你的地方麼?」
霍琮差點叫苦連天,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方才被小順子解決掉,也免得要面對這樣的難題,姑且不論自己是否有膽子和太子殿下爭奪愛侶,問題是藍兒和太子分明是鍾情已深,自己如何能夠橫刀奪愛。想了一想,還是暫且拖延一下,他可是知道江哲的性子,若是弄得不好,說不定會立刻將柔藍許婚給自己,這件事情若是傳了出去,就很難有挽回的餘地了。所以霍琮想了又想,婉轉地道:「先生,若是這事現在定了下來,只怕藍兒羞惱,不敢再留在徐州了,不如等到戰事稍平,先生再告訴她。只要藍兒願意,霍琮情願娶她為妻。」
我全沒留心霍琮話中玄機,只是想著也應約束一下柔藍,不要再和太子過分接近,免得未來的太子妃嫉妒,也免得琮兒煩惱。因為從未想過我的愛女會去和別人爭奪丈夫,所以柔藍和太子之間的任何可能,早已被我拋諸腦後,完全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對小鴛鴦,我拿起寫好的奏摺,道:「明日就把摺子送上去,免得太子選妃的事情還要牽涉藍兒,就和軍報一起,也好快一些,免得長樂還要多費唇舌。」
霍琮更是苦惱,心道,我可沒有辦法偷走奏摺,是傳信給太子,讓他上書向皇上求助呢,還是傳信給慎兒,讓他想法子中道截住摺子呢?」
望了江哲一眼,霍琮只恨自己為什麼要放棄報仇,否則也不會面對這樣的窘境。
壽春,平安客棧,孤燈零落,夜雨淒淒,淒風苦雨中傳來更漏之聲,越發的估計難眠,厲鳴披衣而起,將桌上的燈火挑亮一些,然後將冷酒倒了一盞,緩緩飲下,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越發迷濛了幾分。
正在他想再倒一杯酒的時候,溫暖的房間之內突然無端陰冷了起來,竟似有滴水成冰的模樣,厲鳴身子一顫,卻仿佛沒有察覺任何異樣一般,繼續傾盡壺底,卻也只得半盞濁酒。端起酒盞,他也不急著飲下酒液,淡淡道:「閣下可否等我說幾句話再動手?」
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我不急,有什麼話你可以慢慢說,天明之前的時間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想著掙扎求生,我就不會動手。」
厲鳴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相貌潔若冰雪的青年神色漠然,負手站在門前,雖然只是青衣裝束,但是傲然之姿卻令人不敢忽略他的光彩,不由笑道:「原來是邪影李爺親自前來解決在下,厲某深感榮幸,不如讓在下再要壺酒來,春夜當壚,也是人生快事,只是不知道在下微末之軀,可有這個榮幸?」
小順子目光中多了幾分柔和,淡淡道:「你有這個資格,來人,拿酒來。」隨著他一聲令下,房門悄然洞開,兩個夥計拿著火爐、木炭、大銅壺和一壇上好的美酒進來,將這些擺在窗下,施禮之後便退了出去。
厲鳴挽起袖子便開始煮酒,只是見他粗手笨腳的模樣,當真是令人汗顏,小順子看得鬱悶,冷冷道:「還是我來,這般美酒落在你手中,多半是焚琴煮鶴。」說罷熟練地開始加上一些木炭。
厲鳴見狀笑道:「若是知道李爺肯紆尊降貴,我就是原本會煮酒,此刻也定是不會了。」
小順子冷冷道:「你倒是好膽量?不過看在你馬上就要奔赴黃泉路的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厲鳴自得地道:「天下間能夠讓邪影煮酒之人,除了江侯爺之外又有幾人,只憑這難得的榮耀,在下的膽量也會大起來的。。」
小順子熟練地控制著火候,觀看壺中酒色,口中卻道:「若是尋常人物,我定不會給你廢話的機會,不過你這人倒也有趣。據我所知,你先為霍紀城侍從,後為韋膺腹心,霍紀城死後,你仍舊贍養他的妻兒,直到霍夫人過世,霍琮失蹤之後,你才離開長安,可謂仁至義盡。韋膺死後,你又秉承他的遺命,先去巴郡呈劍,後至淮西脅迫霍琮,意圖謀害我家公子,你可知道,這兩件事哪一件都可以讓你粉身碎骨,可是你卻有膽量做了。霍紀城、韋膺都不是什麼人傑,對你也是利用多過恩義,為何你還要不顧生死,對他們忠心耿耿呢?」言罷,他倒出一盞已經溫熱的美酒遞給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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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鳴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道:「厲某乃是蜀中厲家的外系子弟,生來愚笨,父母早亡,族中就是尋常的外姓弟子也敢欺凌我,別人瞧我不起,只有霍師兄將我留在身邊照應,雖然多半是為了指使我做些瑣事,可是平日卻也指點我的武功,對我也算不薄,後來他叛門而出,建立錦繡盟,我想在厲家也沒有什麼意思,就隨他去了。不過我武藝低微,他也看不上眼,就只讓我作個隨從,不過沒多久他就結識了夫人,夫人也是大家閨秀,只是因為戰禍才被迫避難鄉下,霍師兄說夫人像極了他棄婚出走的未婚妻子,所以就強行娶了夫人為妻。那時候錦繡盟也越來越艱難,夫人剛剛生下公子,身子也很不好,霍師兄就讓我詐死,然後帶著我將夫人和公子送到長安隱居,從那以後我便留在長安照看夫人和公子。當年霍師兄和太子李安合作的時候,還曾經暗中來見過夫人,可是後來卻突然沒有了音訊,雖然錦繡盟仍然縱橫江湖,我和夫人卻都知道他已經死了。沒過多久,夫人就一病不起,其實從到長安那一日,夫人就一直病著,她過世之後,我帶著小公子安葬了夫人,本來想將小公子帶回蜀中去,誰知道他竟會突然不見了,後來我就沒有再找他,霍琮聰明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已經想好了該做什麼。」。
小順子又倒了一杯酒,這次卻是自己飲了,道:「霍紀城生性涼薄,他不過將你當成僕役,又不懼你背叛他,才以妻子相托,若是他需要的時候,必會毫不猶豫地將你犧牲,你能做到這般地步,當真是仁至義盡了。」
厲鳴也斟了一杯酒,喝下之後,面上多了幾分潮紅,又道:「我沒有什麼本事,從前霍師兄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霍師兄死後,我一個人江湖飄零,很是艱難,後來淪為盜匪,可是我心不狠手不辣,經常吃虧,不是平白放過了肥羊,就是被別人黑吃黑,幸好當初在霍師兄督促下,我的功夫倒也說得過去,才能掙扎著活了下來。後來有一次我被人暗算,被首座救了起來,他見我人還老實,就讓我跟在他身邊。若論武功本領,辰堂中勝過我的人很多,可是首座卻將我當成心腹,很多事情都讓我去辦,就是有些什麼差錯,首座也往往掩蓋過去,首座御下極嚴,若是別人出了差錯,多半是要重重責罰的,可是對我總是網開一面,這般恩情我終生難忘。這次他要去南閩,便跟我說,他不會活著回來了,臨行托我兩件事,一件事就是將大將軍留下的佩劍和書信送到余將軍手中,首座說,這件事最重要,讓我一定要做到,如果這件事辦完了,就讓我找到霍公子,逼他刺殺江侯爺,我原本很擔心連累霍公子,可是霍師兄的恩我報了,首座的恩還沒有報,就只好答應了,當日脅迫霍公子的話語就是首座讓我背下來的,果然很管用。」
小順子眼中閃過利芒,道:「你可知道此事一旦被我發覺,不僅霍琮必死,就是你也不能逃過我的追殺,我家公子何等身份,豈容你等陰謀暗害?」
厲鳴眼中閃過黯然之色,道:「首座說這件事情有六成把握,如今既然是李爺到這裡來,那麼下毒之事定是失敗了,不過首座說過,就是霍公子失手了,江侯也未必會殺了他,首座說江侯爺雖然狠毒,可是有時候又會有些婦人之仁,否則兩國征戰,害死敵方大將這種事情,還顧什麼師徒情誼。首座也說過,不論成功失敗,我都是不能活了,所以我若不願意,他也不為難我。可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辜負首座的信任,所以就答應了下來,不知道霍公子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
小順子目光閃爍良久,道:「那毒藥的確厲害,不過也瞞不過公子的眼睛,不過霍琮沒有死,公子沒有殺他。說起來,我倒真是佩服韋膺的計策,挑動霍琮刺殺公子,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不過,若是不成功,令公子師徒相殘,他也是達到目的了。」
厲鳴愕然道:「你也知道首座是這樣想的麼?當日我告訴首座,江侯身邊的少年竟是霍盟主親子之時,首座苦思良久才想出這個法子,他說江侯心脈最弱,當年曾經險死還生,這次見到江侯祭奠大將軍之時,首座便看出他的心脈再度受到重創,七情傷人,自古如此。所以首座並不指望霍公子可以得手,但是只要江哲得知自己的心愛弟子竟會刺殺於他,必然加重病情,縱然不會傷及江侯性命,至少也可奪了他十年壽元。首座還說,這計策最好等他死後再用,江侯心思細密,只要首座在世一日,就不會放鬆對辰堂的監視,可是首座死後就不同了,人死如燈滅,誰會提防一個死人呢,所以讓我辦完巴郡那件事情之後再動手。」
小順子目中閃過悲憫之色,也有一絲敬佩之意,道:「韋膺果然厲害,死後猶有遺策,公子想來也不會想到韋膺心中仇恨,竟是死也不能釋懷。」
厲鳴聞言大笑,面上的質樸神情淡化了幾分,卻是多了些慷慨之意,又倒了一杯酒飲下,道:「能夠得到邪影讚譽,想來首座也會死得其所了,我也不勞閣下動手,霍琮身世,我並沒有告訴別人,他既然活著,你就告訴他一聲,無論如何,當初我也受過霍師兄的恩惠,總會替他留下一線生機的,否則就是江侯爺不想殺他,霍盟主的仇人也絕不會放過他的。」說到最後幾句話,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面色開始變得青黑。
小順子目光一寒,走到他身邊,把脈探視,心知這人是在見到自己之後便服下了毒藥的,不過是直到此刻才毒發身亡,方才他縱情飲酒,應是為了促使毒藥快些發作。這種毒藥他也知道一二,發作之時頗為苦痛,但是外表卻不見徵兆,等到被人發覺之時,已經無法可救,不由嘆道:「離天明之時還有不短時間,你何必這樣急著去死呢?」
厲鳴艱難地道:「我不過是個尋常人,我怕死,也怕有人折辱,所以很早就向首座要了自盡的毒藥,見到李爺親自來壽春,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才提前服下了毒藥,若是早知道李爺這般和氣,就會等到天明再死了。」
小順子急急問道:「你可知道陸風在何處,我家公子知道他在韋膺手中。」
厲鳴眼中露出釋然之色,勉力道:「是要問這件事情麼?首座讓他住在毒龍澤,可是首座死後我去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不過應該沒有死。」最後幾個字已經是幾不可聞,眼中的神采更是漸漸黯淡下去。。
小順子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嘆道:「勸君更進一杯酒,此去泉台多故人,你也算是個英雄,好生去。」不願看厲鳴再掙紮下去,一指點斷了他的心脈,厲鳴的呼吸終於停止了,青黑扭曲的面容上仍然帶著一絲微笑。
小順子心道,這人雖然才能平庸,但卻是心直意誠,怪不得能夠得到韋膺信任,又以身後相托。想到此處,心中也有憐憫之意,若是他知道韋膺計策失敗,只怕臨死也會自責不已,自己為了斬草除根而來,為了探聽是否還有人知道霍琮身世,所以沒有告訴厲鳴真相,雖然是白來了一趟,卻能讓他安心死去,倒也不錯。。
要辦的事情已經辦完,小順子此刻想來,卻仍覺僥倖,韋膺遺策,當真是狠毒非常,若非霍琮自己想通了,只怕江哲當真會被迫面對師徒相殘的慘劇,若是從前倒也無妨,偏偏是江哲心脈再受重創之時,當真是趁人病,取人命,這等雪上加霜的手段,若真的得逞,公子恐怕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折損十年壽元都是韋膺少算了。長嘆一聲,小順子走出客房,見兩個店夥計仍在廊下候命,淡淡道:「你們將此人妥善安葬了。」說罷身形便沒入雨中,轉瞬不見,那兩人面面相覷,心中都懷疑見到的是否鬼魅。
絲毫沒有停留,小順子連夜趕回徐州,無論江哲身邊有多少高手保護,他若不在身邊,總是放心不下。奔行之間,突然想起六年前隨公子前往拜謁魔宗之時,京無極曾對自己說過,欲成大道,需先放下,若是自己不能放下心中牽掛,終究只是井底之蛙,心中雖有不服,但是想到京無極浩瀚如海,不可揣測的修為,比起當年道左相逢之時不知精進了多少倍,想來就是放棄了世俗之爭的緣故。身形輕展,便如輕塵隨風,瞬間掠過百丈荒郊,小順子微微一笑,若是沒有那人,將一切放下,倒也沒有什麼,只是現在自己卻是萬萬不舍的。
數百里道路,在小順子來說不過是尋常,天色未明,他已經到了凝碧園外,目光一凝,卻見門口許多侍衛在那裡探頭探腦,有人滿面苦澀,有人焦慮非常,不由心中一驚,莫非自己只去了一日,便有什麼古怪的事情發生了麼?
心中滿是疑惑,但是確信空氣中沒有悲哀和痛悔的意味,小順子略略放下擔憂,走到門口,向幾個侍衛冷冷問道:「怎麼回事,你們都跑了出來,若是讓刺客混了進去,你們是不是不想活了?」
眾人都是只覺眼前一花,便看到小順子負手站在門前,一個職位較高的虎賁侍衛連忙湊到小順子身前慌忙稟道:「李爺你可回來了,霍公子吩咐下來,若是李爺一回來,便要請你去勸勸侯爺。」
小順子微微一愣,疾步走入凝碧園,只見園中侍衛都被逐了出去,心中不由十分煩惱,霍琮做事一向很是得體,今次卻是怎麼回事,走到江哲居處前面,目光便是一凝,只見在門外跪著兩人,一人明黃袍服,正是太子李駿,另一人黃衫翠袖,卻正是柔藍。小順子心中立刻明白過來,怪不得霍琮將人都趕了出去,這種情形若是給人看到,不僅太子顏面全無,就是公子也難免會有麻煩。
走到兩人身後,有些無奈地道:「太子殿下、柔藍,這是怎麼回事,這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有失體統。」
兩人聽見小順子聲音,都如同聽見綸音一般,柔藍第一個要站起身來,大概是跪得久了,膝蓋一軟,差點跌倒在地,被李駿扶住,兩人轉過身來,柔藍一看到小順子便是淚如泉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繼而撲到小順子懷中,哽咽道:「順叔叔,你一向最疼藍兒的,你去跟爹爹求情好不好,藍兒不要嫁給霍哥哥。」
小順子這才想起前幾日江哲將柔藍許配給霍琮的事情,只是霍琮不是暫時穩住了公子麼,怎麼這兩人現在就知道了,見他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李駿尷尬地道:「是我的錯,我接到霍琮的書信,一時按耐不住,就從楚州連夜趕來,想求姑夫將藍兒許配給我,姑夫斷然拒絕,還讓我立刻回楚州去,我,我一時想不開,就在姑夫門前跪著,結果驚動了藍兒,藍兒也來相求,姑夫卻是不肯答應。」李駿在小順子面前一向是不敢擺太子殿下的架子的,也不知是否早想到有今日之事。
小順子有些猶豫,柔藍和李駿兩人有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卻沒有看的十分重要,再說柔藍和霍琮、李麟也頗為親近,所以知道江哲的意思之後也並未相勸,在他看來,公子之命自然不可違抗,更何況霍琮和柔藍訂婚,倒是更妥當一些。想不到竟會掀起軒然大波,不說別的,李駿擅離職守,就是一大罪責,更何況讓未來的天子跪了這許久,這也說不過去。想了一想,他也不理李駿,放開柔藍,淡淡問道:「藍兒,公子愛你如同掌上明珠,他將你許配給霍琮也是一片苦心,若為太子妃,你便要將來和別的女子爭寵,若是嫁給霍琮,他絕不敢有納妾之心,再說你和琮兒也是自幼一起長大,他的為人品性你應該清楚的很,這樣的好男兒若是錯過了,便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柔藍見小順子也這樣說,不由泣道:「順叔叔,我知道霍哥哥很好,可是我一向都將他當成親哥哥看待的,我一直都喜歡駿哥哥的,若是我真的答應爹爹,嫁給霍哥哥,豈不是對不起他麼。」
李駿也急急道:「順叔,李駿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會辜負藍兒,若我負她,天誅地滅。」
小順子冷冷道:「太子殿下,你將來是要做皇帝的,按照禮制,不論是你自己怎麼想,四妃九嬪的位子上都要擺個人的,我家藍兒,如珠似玉,一向嬌寵,豈能去和別的女子爭寵。」
李駿愣了半晌,道:「順叔,我不敢說將來只有藍兒一個,您說的對,不論我對藍兒如何真心誠意,一朝登基為帝,必然會有妃嬪侍妾,這是禮法,也是規矩。可是李駿情願立誓,今生今世,絕不會有別的女子奪去我的心,更不會讓別的女子生下子嗣,日後的事情我不敢說,可是父皇如今春秋正盛,我這個太子怎麼也可以再做二三十年的,在我即位之前,絕不會再娶妃妾。」
若是李駿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絕不會再納妃嬪,不僅小順子不信,就是柔藍也會生疑,可是他這樣說來,兩人卻都相信了他的誠意。。
柔藍雖然依舊滿面淚痕,但是仍然忍不住露出笑容,便如出水芙蓉一般嬌艷清麗,李駿不由看得呆了,直到柔藍一臉羞紅地避開他的目光,他才清醒過來,又企求地看向小順子,他知道,若是沒有此人從中轉圜,只怕不等自己父皇設法,柔藍便要嫁給霍琮了。
小順子嘆了口氣,道:「這件事情便交給我,我可以說服公子,只要藍小姐不願意,就不會迫她成婚,但是太子殿下也不要急著求婚,柔藍年紀還小,過兩年再論婚姻也不遲。太子殿下身負重責,還是快些回楚州去,今日之事若是傳揚出去,只怕你和柔藍小姐的婚事就更沒有希望了。」
李駿心中一寒,立刻想起了自己擅離職守的罪責,雖然楚州那裡暫時應該無事,可若是萬一有變,父皇必定怪罪下來,窺伺太子妃之位的人不在少數,若是柔藍擔上「禍水」之名,這婚事果然是沒有指望了他雖然一時情令智昏,可是畢竟不是蠢人,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咬咬牙道:「孤這就回楚州去,不過霍琮這些日子本在孤身邊行走,若是沒有他參贊,孤總覺得不安心,就讓他和孤一起回楚州。」
小順子和柔藍都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若是霍琮留在柔藍身邊,只怕李駿是絕對不能放心的了,而且霍琮本來已經跟在李駿身邊效命,李駿這樣說話也是情理之中,霍琮就是想不去都不行。
小順子和柔藍躊躇未決,房門卻開了,霍琮滿面苦澀地走了出來,道:「先生吩咐,為人臣子應以國事為重,令霍琮跟隨殿下左右,即刻動身。」李駿大喜,上前拉著霍琮的手道:「霍兄放心,若非霍兄傳信,孤只怕已經終身遺憾,孤絕無惡意,只是需要仰賴霍兄大才,還請霍兄不吝助我。」
霍琮又是暗暗苦笑,心道,我這是何苦來由,本來是想助你成就好事,卻將自己也陷了進去,你若不是這般急躁,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水到渠成,也免得生出這許多是非了。
將外面的事情一一安排妥當,小順子這才抽身去見江哲,進得室內,只見江哲神色惱恨地坐在榻上,黑白棋子拂亂一地,幾本書冊翻落在地上,顯然是遭到了池魚之殃,忍不住露出笑意,道:「公子此番錯點鴛鴦譜,惹起這許多麻煩,可是已經有了解決的法子麼?」
我氣惱地道:「最可恨的就是霍琮那小子,他若不願娶藍兒也就罷了,直接跟我說明白,不就沒事了麼,卻非要傳信給李駿,惹出這麼多事來,當真可恨至極,這次就讓他跟李駿去淮東,我倒要看看,李駿這小子怎麼對付自己的情敵。」
小順子失笑道:「琮兒不說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公子前幾日就知道柔藍已經和太子兩情相悅,只怕立刻迫著他們兩人拜堂都有可能,只不過他大概沒有想到太子這般沉不住氣。公子,其實太子也是真心誠意,藍兒對他也是一往情深,你何必定要相阻呢?」
我搖頭道:「先不說李駿的身份,我雖然不願藍兒嫁入皇室,但還另有一個原因,命相之學雖然虛無飄渺,卻也不是沒有道理,李駿這孩子聰明穎悟,又有仁厚之心,本是極好的,可卻偏偏少了幾分福氣,藍兒這孩子我素來鍾愛,實在不忍她將來受苦。」
小順子見江哲神色堅決,知道這一次很難改變江哲的心意,便道:「那我方才答應太子的那件事,公子可不會讓我失信?」
我笑道:「那我怎敢,若是讓邪影失了信諾,只怕我這苦頭就吃不盡了,也罷,柔藍的婚事先緩一緩也可以,不過這世上能夠配得上藍兒的少年本就不多,除了琮兒之外,我還真沒有看中哪個,若是藍兒不想嫁琮兒,我可以不逼她,不過她若想嫁給別人,也得我中意才行,只是李駿卻是不行。」
小順子無奈地搖搖頭,江哲若是執拗起來,他也是沒有法子的,能夠讓他做出些讓步已經是不易了,無意中想起江哲已經上過請求賜婚的聖旨,不由問道:「公子,那你的奏摺已經遞上了去,這怎麼辦?」
我已經有些疲倦了,淡淡道:「這有什麼要緊,若是皇上下旨賜婚,那可就不是我們說話不算了,李駿若想娶藍兒,自會解決此事,不用我們操心,再說有那道奏章在,皇上也不能隨便將藍兒立為太子妃,這不是很好麼?」
說到最後幾個字,語聲已經是極為低微,小順子見江哲氣息漸沉,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想來太子殿下在外面跪著,他心中也十分不好受,輕輕一笑,將江哲身上的裘被蓋好,輕手輕腳地將散落的棋子和書本收起,然後便坐在椅上調息起來,一路急奔,他倒也有些倦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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