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山口(上)
差不多就在尹峰等人到達大倫山北山口的時候,聖地亞哥城堡的地下牢房裡,李旦正在戴著鐐銬踱著步。忽然,衛兵打開了房門,馬尼拉皇家法院的書記官走了進來。
李旦不慌不忙地問他:「書記官先生,有何貴幹?我的同伴黃康先生到哪裡去了?」
書記官是個穿黑袍的矮個子新西班牙——墨西哥土生白人,是早期西班牙征服者的後代,對世界上除白人基督徒外的所有其他民族,打心底里充滿了鄙視情緒。他高傲地仰著頭,斜著眼冷冷看著李旦:「巴蒂斯塔先生已經為他的罪行付出了代價:皇家法庭以叛亂罪判處他絞刑,沒收了他所有財產。今天下午,他已經被處死。他的屍體將被分屍,肢體將被扔在大路上;住所將被燒毀並撒上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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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聞言一驚,不過也不是太意外。他和黃康相識多年,雖然是競爭行政總管時的對手,但還是有交情的,熟悉黃康的情況。黃康的死是不可避免的,他是西班牙當局對華人政策失敗的替罪羊。
書記官把一紙文書展示給李旦看:「安德里.底提斯先生,如果要處死你,就不需要這麼麻煩了,只要一根繩子就行。總督大人要我再次詢問你,你把那些不應該屬於你的錢財放到哪裡去了?還有,你向西班牙皇家最高法院遞交的申述書是誰轉交的?內容是什麼?您還算是幸運的,底提斯先生,總督大人還不打算處死你,否則你早就和市政廣場上的屍體掛在一起了。只要你答覆了這些問題,總督大人將赦免你的死罪,你將被送到美洲安第斯金礦服刑十年。」
李旦冷笑,他邊看著文書邊問書記官:「我聽說在美洲金礦幹活的人,基本上活不了三年就得去見上帝,總督大人還真是慷慨大度啊!有幾天聽不到炮聲了,戰爭結束了嗎?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書記官撇撇嘴,冷冷地說:「你還指望那些叛亂者嗎?聞到外邊的煙燻味道了嗎?這是在焚燒生理人的屍體,已經燒了幾天了;那些屍體在巴石河裡腐爛,我們只好讓土著人去內湖運水解渴。確實有一大群生理人逃向了南方,呵呵,阿茲奎塔上尉已經解決了北方通多的叛亂者,很快就會把所有叛亂者都處理掉的。在馬尼拉城的範圍內,很可能就只剩下你了,唯一的還活著的生理人了。本殖民地全境所有生理人都將被處死。」
李旦吸了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怒火,轉過頭看著高高的鐵窗外的夜色,激動地說:「上帝啊!為什麼?不是你們西班牙人告訴我們,即便是異教徒也是西班牙帝國的子民,上帝有著慈愛的心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
書記官一把從李旦手中抽回文書,後退幾步,也是十分惱怒地說:「底提斯先生,你沒有權利質疑上帝的旨意,這是你的同胞應得的懲罰,你不能因此責怪上帝!我再問最後一次,你是否打算回答總督大人的問題?」
李旦深吸一口氣,醒過神來,轉身對書記官說:「先告訴我,總督大人有什麼理由認定那些錢財不應該屬於我?請你向總督大人轉達一下我的問題:他打算什麼時候還我借給他的錢?」
書記官臉色一沉,不耐煩地說:「你以為憑著那張向最高法院申訴書,你就能保住小命嗎?你真的不願回答總督的問題嗎?」
李旦哈哈一笑:「書記官先生,我已經要求總督大人把我應得的錢財還給我。還有書記官先生,我記得年初您還向我借過錢的,是否也應該還了?把所有生理人殺死後,您能賴掉多少欠生理人的帳,書記官先生?」
書記官臉色鐵青,迅速拿起筆來在文書上寫了幾行字,然後陰沉著臉走出了地牢。
李旦嘆了口氣,走到獄窗下,仰望陰雲密布的夜空,心裡默默念叨著:「尹峰啊尹峰,一定要把麗華帶出呂宋島!只要她沒事,一切就還有希望!」
……
呂宋島的夜色與福建沿海的差不多,在尹峰眼中,應該說這個時代無論何地的夜空都是那樣星光燦爛、空氣清澈。
尹峰巡視著沉睡中的逃難民眾,看著一群群難民互相依靠著沉沉入睡,心情從剛才的焦躁、憤怒中漸漸平復下來。尹峰從來沒有承擔起這麼重的責任:要為近3000人的生命負責,難免有點緊張激動。他能迅速調整好心態,多虧了穿越前多年走南闖北、見識多廣的工作經歷,使他能夠處變不驚。
「尹大哥!」
他一回頭,李麗華清麗的臉在潔白的月光下閃現出來。
「你怎麼還不睡?抓緊時間睡一下,黎明前我們就要出發了。」尹峰溫和地說著,看著她還是那副女海盜的打扮,笑了笑問:「你還沒回過泉州吧?」
麗華坐到了河邊的一塊石頭上,淡淡地說:「我出生在這裡,從來沒回過唐山。」她忽然笑了一下,仰著頭看看尹峰:「你也不象是唐山來的人,呵呵。大約你也猜到了,李旦大哥是我的義兄,我父親是巴里安第一任行政總管之一,李孝義,干係臘人叫他安東尼。李大哥當年來馬尼拉時,身無分文,重病纏身,是我父親救了他,教他卡斯蒂利亞語,幫他賺到了第一筆錢。所以我父親臨死前,把我託付給了大哥照顧。」
尹峰忙問:「我聽說,第一任的總管是在十多年前的潘和五事件中被干係臘人殺死的?」
麗華點點頭:「當時的達斯馬里納斯總督被華人砍了頭,干係臘人要燒毀巴里安報復,我父親為保護唐人的利益,去和干係臘人爭辯,結果被殺。我那時還小,是大哥收留保護了我。」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此間事情了結了,我一定會去打聽李大哥的下落,我想他一定不會有事。」
「尹大哥,你回去唐山後,打算怎麼辦?」李麗華忽然問道,一雙深邃清澈的大眼直勾勾看著尹峰,似乎要看出他的內心隱秘。
尹峰長長吁了口氣道:「就如你說的那樣,呂宋島也是很多唐人的家。我們唐人在海外,如果總是這樣一盤散沙各家單打獨鬥,遲早還得受人欺辱。我來這裡的時候,只想就回自家的親人,但是目睹著那麼多屠殺場面,那麼多老鄉被干係臘人象殺雞一般殺死……」尹峰不由自主提高了嗓門:「我們唐人比這裡的所有人都勤勞,這塊土地應該由我們來開發。我們只要團結起來,把所有人的力量擰成一股繩,就不會再敗在西洋人面前!」
「我們要怎麼做?」
這聲音來自背後,尹峰和李麗華一起回頭,發現曾家兄弟互相攙扶著,華人基督徒頭領安和平叉手而立,海盜幫的頭領魯石頭似笑非笑看著尹峰,還有泉州和澄海富商的代表韓平,還有張衷紀等幾個人……這些人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他們身後了。
尹峰有點尷尬,連忙說道:「諸位已經醒了啊?這樣,那我們就準備攻打山口吧!」
眾人看著他,好像沒有人有動一下的意思。魯石頭揮揮手,像是趕走蚊蟲一般,大聲說:「尹兄弟,眼下你是我們的主心骨,你得給我們指條明路啊!」
韓平接著說:「尹船主,你救了我們的命,可我們如今已是拋家棄業,幾十年的經營一日之間什麼都沒了。我們回到唐山,東山再起的話,還得和干係臘人打交道,可這血海深仇怎麼辦……」韓平的胖臉上落下淚水,嘆息一聲說:「我的幾個本家兄弟如今都死在了干係臘人手中,我如何還能再和他們去做生意?可是不做生意,我們怎麼養活老家的老小几十口人?」
安和平上前一步說:「我們以前相信傳教士的話,相信上帝會保佑我們虔誠的信徒,可如今我們教徒還是一樣被干係臘人屠殺。我們回到唐山的話,該如何活下去?朝廷官府會容得下我們教徒嗎?」
尹峰眼見其他人也想說點什麼,趕緊舉起雙手道:「等一下,諸位父老兄弟。我尹峰也是一個商人,不是神仙,很多事情得靠我們一起去努力。比如眼下,我們就必須團結一心,沖開那個山口,活著逃出呂宋島。只要我們大家都能活著回到唐山,只要大家都能支持我,我要做的事情就能開展起來。」
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你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尹峰嚴肅地一字一句地說:「改變我們海外唐人的命運,讓我們再也不會被屠殺!」
……
大倫山北山口,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只有稀稀拉拉幾根火把還在柵欄前燃燒,火光一跳一跳地閃爍不定,柵欄後的西班牙哨兵抱著槍在打瞌睡。
尹峰親自帶著自己的火槍隊,用匍匐前進的方式,在茅草從中已經爬了半天了。
他在巴里安組織過偷渡比農多,結果臨時組織的泉州老鄉擅自出擊,過早驚動了西班牙軍隊,差點使尹峰等人在河面上成為活靶子;前幾日和海盜幫聯合作戰,他也吃足了海盜幫弟兄無組織無紀律的苦頭;所以,他現在不再相信這些未經訓練的、沒有組織紀律性的烏合之眾,因而,他要親自帶自己的水手火槍隊偷襲山口。海盜幫的弟兄在300步外的河灘邊等著,在看到火把亮光後再往前沖。
魯石頭和安和平等人伏在河灘邊,睜大著眼睛往前看,但是什麼都看不見。安和平焦急地問:「尹船主的人上去了吧?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魯石頭對左右前後埋伏著的弟兄們壓低嗓子喝道:「都他媽安分一點,沒聽見銃聲都不許動!」
他回過頭,擺弄著手中的倭刀,慢悠悠地對安和平說:「別急,要相信尹兄弟。沒瞧見他們爬出去的姿態嗎?這就是尹兄弟想出來的東西,他在東番就是這樣訓練水手們的;原先不知道有什麼用,瞧瞧,現在可就派上用處了。咱們這尹兄弟不知道長的什麼心竅,總是能搞出各種花樣來。」
其實匍匐前進在這個時代沒什麼太大實用價值,那是一戰後才流行的玩意,現在的火槍還沒有連續的火力輸出可言,戰場上流行的是排隊互相槍斃的作戰方式。只不過,在今夜這種偷襲的特定場合上,匍匐前進可以減少隱蔽接敵前被發現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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