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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海商生涯(四)

  李旦緩緩說來:「其一:如今閩浙海面官軍稽查極嚴,由月港出洋的那些世家大族也不會輕易放過你們。他們比那些官兵更可惡,輕易不會讓外人參與到出洋貿易中去,否則我等小商小販也不會到這魍港避風了;另外,你們的葡萄牙船與眾不同,很容易被官兵認出,難以駛入近海。」

  他喝口酒,豎起兩根手指:「其二,當下江南一帶,天子的礦監稅使爪牙四出;以兩浙而言,二十五年有太監曹金,現在有浙江礦監劉忠征礦稅;去年有杭州嘉興稅監劉成榷稅;現如今蘇州、杭州織造太監孫隆又在蘇杭徵稅!南京守備太監郝隆、劉朝用,徵收寧國、池州等地礦稅;以閩省而言,僅太監高寀一人所徵收的稅課,就使全福建大亂不已!」

  尹峰發現,這個李旦確實不簡單,不但對西方世界有著一定的了解,而且對國內事務也十分關心,而且識文斷字,其談吐中透露出他有著一定的文化素養,不是簡單的江湖漢子。對於當時一般商人而言,不太會對朝廷的礦監稅使情況如此了解的,畢竟當時沒有新聞媒體,邸報之類的東西只在士大夫階層流傳。眼下他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海商,但一定也和明朝官府的某些官員有著密切聯繫,否則無法得到這些信息來源。

  如此看來,李旦確實有些才幹,他能在1618年後成為東亞海上之王,並不僅僅是依靠了日本德川幕府的關係。

  「鄙人去歲往金陵攬貨,見兩浙蘇杭一帶關、口、橋、門,稅卡林立。行李舟車、房屋廬舍、米麥菽粟、豬雞驢騾,莫不有稅。河西務至張家灣僅百里,轄者三官。一貨之來,竟然要征好幾次稅。儀真與京口僅一江之隔,不過一二里,竟須兩次上稅。長江行船,由武漢順流而下,一日之間要經過五六處稅卡。」

  李旦越說越是激動,抓起酒杯連飲數杯,拍著桌子繼續說道:「朝廷收稅,我等小民繳稅,歷朝歷代均是如此。可而今的世道,朝廷竟是要涸澤而漁,不給我等經商之人活路了。我等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討生活,不過是逼上梁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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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在眼下這個無政府主義的魍港海盜小酒店中說出來,並沒有引起什麼特殊效應。周圍的酒客該幹嘛還幹嘛,只有尹峰身後的曾景山卻是皺了皺眉,低下頭去蒙頭喝酒。

  李旦繼續道:「由此可見,尹兄去兩浙攬貨,想必也是寸步難行,處處是關卡,遍地是稅課。最要緊的是:你打算如何把貨物從產地運到你的船上?」

  尹峰確實沒有預料到礦監稅使造成的惡果,已經直接威脅到了他的經商計劃。他對礦監稅使的影響大多來自他那個時代的書本,雖然有過在崖州的親身接觸。但現實仍然遠比他想像的更嚴酷;很可能果阿號根本不能接近海岸線;更大的可能是他們即使能在江南收購到足夠的生絲貨物,也面臨著無法順利運到海岸邊的問題。


  尹峰想了想,點頭說:「李兄一席話使我受益匪淺,在下的此次出海確實過於草率了。而今之際,確實騎虎難下啊。我此次出海,是與澳門葡國商人合夥,在廣州只進到了極少的貨物。本來可以在澳門坐等閩粵商人上門交易,但那樣收購價將比產地原價高一倍,……」

  尹峰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想起魯石頭正在和李旦合夥做生意,轉向魯石頭說:「魯兄,你的李字號船眼下可有去處?」

  魯石頭憨憨地不明所以,道:「左右不過是在附近沿海打轉,碰碰運氣。我的船太破,還在修理,今年可去不了呂宋島。李兄弟的船正在馬尼拉交易貨物,等他的船回來了,我們就聯手跑呂宋這條航線。」

  「既然暫時無其他去處,可否借我一用?你的船與閩浙沿海的民船一般無二,瞞過官兵應該沒問題」

  「去浙江?官兵水師是小事,俺對沿海水道熟,繞著走不去惹他們就行,最不濟用錢開路。」魯石頭眼睛一亮,又搖搖頭:「只是俺的船恐怕太小,運不了多少貨。」

  曾景山此時從酒杯中抬起頭,略顯興奮地說:「無妨,多跑兩回就行。」

  大家一起奇怪地看著他,似乎才發現他的存在。曾景山一直堅持做文士儒服打扮,在這個海盜窩中顯得很刺眼。先前眾人見他只管蒙頭喝酒,而且知道他是世家子弟,都有意忽略了他的存在。

  李旦不由哈哈一笑道:「關鍵不在船的大小,你們將如何把貨運出來呢?」

  「只要這位魯兄把我們運上岸,我等自有法子把貨運到海邊。」曾景山得意洋洋地說。

  這位曾家的「三少爺」並非無能之人;他從小就是跟著曾家商人走南闖北,是商道上的老手了。尹峰知道他的自尊心很重,因為他的義子身份。

  曾景山見眾人都注視著他,裝腔作勢喝了口酒,繼續道:「我曾家在南京守備太監處,也是有人說得上話的。」

  眾人聞聽此言,面面相覷一番,無人出聲。曾景山明白他們是在懷疑自己說大話,不由漲紅了臉說:「曾家祖上也是在南京為官的,世交的好友,也是有的……」

  尹峰擔心他說的太多了,忙出來打圓場:「諸位都是同道中人,都在這海上討生活,只要幫了我們這次,無論何時,我本人定是會記住……」

  「尹兄說哪裡話!」魯石頭打斷了尹峰的話頭,拍著胸脯說:「本來蛟爺與俺分手時,就吩咐我要找機會報答曾家的救濟之情。就算沒有他的話,俺看著尹兄弟義氣深重,很是投契,這個忙俺是幫定了的。」

  這一夜,尹峰和李旦、魯石頭商定了合作計劃;由魯石頭的船運他們去浙江江南一帶收購生絲,然後在本年八月間,魯石頭的船再前往舟山海面接應尹峰。一切順利的話,九月間可以到澳門交易了。


  並且,尹峰和李旦商定,來年合夥去呂宋貿易。馬尼拉航線是月港出洋貿易的主要航線,曾家一直希望能加入每年去馬尼拉的商船隊,只是苦於沒有自己的船,有了船也難以搞到官府出具的出洋許可證---船引。

  果阿號在魍港的海盜修船場修理,船長等十多名傷員將在港內番漢街養傷,直到尹峰他們的貨物備齊。第二天,他們才發現,港內還有其他西方人在此避風:一艘私自前往日本的澳門商船「瑪利亞」號,船主也是新基督徒的一個家族成員,船上還有一名要去日本的耶穌會傳教士。

  貝爾納多臨時決定搭乘瑪利亞號去日本考察業務,生絲收購全權委託給尹峰。

  魍港的沙灘邊,魯石頭的船偽裝成了閩浙沿海常見的運載海貨的民船,準備出行了。

  這幾天,魍港越發熱鬧起來;對岸的漁民陸續到來,各家走私海商也滿載貨物陸續來到,包括幾艘日本船。在海灘上、番漢街各處,各種交易熱火朝天的進行著,無數人頭攢動在魍港內外。這裡沒有官府抽稅,沒有胥吏勒索,不需要賄賂官吏,沒有世家大族的勢力排擠,是完全自由的交易。

  當然,海盜的法律就是強者為王,只是魍港作為海盜窩,來到這裡的各家走私海商或海盜都自覺維持著一種平衡,誰也不會幹的太出格。不過,喝酒過頭後動刀動槍死人傷人也是難免。李旦和其他幾名船老大是無政府主義魍港的次序維持者,日常事務就是處理一些糾紛事件。

  尹峰渡海去浙江時,曾景山和曾家的僕人當然要跟著;李旦還把袁進派給他,一齊去江南收購貨物。馬加羅執意要去南京找他主人的兄弟,可帶上這麼個黑人去江南,太過駭人聽聞,過於引人注目了。尹峰萬般無奈,用一套中式衣褲給馬加羅換上,還給他戴上頭巾,才讓他上了船。

  萬曆二十八年四月,江南一帶蠶桑產區的農戶們都在為生計發愁。上一年開始,來收購生絲和絲絹的商販就開始減少,周圍蘇杭嘉興、湖州的各處渡口、路口收稅關卡越來越多,到處是稅監爪牙的身影。松江一帶年初開始甚至已經商販絕跡。本地的農戶大半都種桑養蠶,一年中蠶桑絲絹的收人是全家生計的主要部分。很多本地絲行手頭囤積了上年賣不出去的生絲絹帛,到時自然也沒心思來收購農戶們新出產的蠶桑了。

  關鍵在於,往年行商們此時早就來訂購收貨了。但是,今年根本就沒見到幾個行商身影。從蠶桑種植戶到本地的絲行掌柜,人人愁眉不展。特別是農戶們,他們每年繳納給官府的稅,很多也是出自蠶桑養植的所得。而且,礦監稅使額外加收的稅課名目越來越多,到時官府的稅無法交納,少不得又得去官衙打屁股。

  杭州邊上的塘棲鎮,是以出絲種麻聞名的市鎮,為杭州府以及浙北的絲綢貿易中心,出絲之多,甲於一邑,財貨聚集,是徽商大賈雲集的地方。


  這一年的四月中旬,一家福建商行忽然來到這裡,大量收購各種絲綢產品。當年的絲價由於各家絲行囤積的貨很多,價格只有往年的一半。這家好字號商行大手筆收貨,現錢交易,而且在鎮上租了杭州商人張玉宇的倉庫儲存收購來的絲貨。沒多久,大批的貨包已經開始堆積如山。

  這個好消息立刻傳遍了浙北蘇南一帶的蠶桑產區。五月份,大批絲行的貨物都在往塘棲鎮運。傳說中,為首的福建商行掌柜是個原籍杭州,西洋歸來的年輕人。

  杭州府絲綢行會建在杭州城東忠清里,最早是宋朝建的通聖廟,供奉褚遂良九世孫褚載為絲綢同業之祖。後遇兵寰,廟宇倒塌,本朝永樂二十一年同業捐資重建,就稱為通聖廟。

  此時,有十多個徽商大賈聚在大堂,圍住了本地大商人張玉宇,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

  「張員外,可否通融則個,我的貨再多收點吧。」

  「張兄,那福建曾家是何來頭,靠得牢吧?」

  「張爺,這幫福佬不會是要通倭去的吧?莫要把我等牽連進通倭大罪去啊!」

  「是啊,老張!這年頭那幫福建佬怎麼把貨運到福建月港去?」

  「……」

  被眾人圍在中間的一個中年人終於招架不住,站起身雙手一攤道:「諸位同道,諸位大爺,我老張也只是略知些底細而已,只是牽涉緊要事情,不便伸張而已。大家難道連我也信不過了?」

  一個帶著濃重福建口音的中年商人從後堂走出,大笑道:「諸位放心不下老張,總也得信得過我吧。」

  眾人轟然圍上去,與他見禮之後,剛想開口詢問,這商人得意地說:「我楊才甫在杭州已住了十多年了,大家通過我出的貨,可有出過紕漏嗎?」

  眾商家一起搖頭。楊才莆繼續道:「此次來杭攬貨的好字號商行尹掌柜,確實是要作出洋生意的。但他們不是去倭國,也不是去月港,而是去澳門。」

  眾商家一起吃了一驚,有人不禁出聲道:「澳門?從海路去嗎?不怕官兵」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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