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初見袁世凱
兩江總督劉坤一在光緒二十九年秋天去逝,湖廣總督張之洞暫時調任兩江,而湖廣總督剛由湖北巡撫端方暫時署理。林鑠接到端方的電報,告知他北洋大臣袁世凱因回藉葬母,回程時將路經武昌,想參觀漢陽鐵廠。
林鑠將電報拿給張謇看,張謇原來在吳長慶手下做幕僚時曾與袁有過師生之誼,袁世凱在給張謇的信中也一直尊張謇為夫子大人,不過道不同不相謀,張謇後來得翁書平賞識,得中狀元,成為帝黨一脈,袁世凱卻屬於北洋一派。
張謇仕途艱難,最後回鄉辦起實業,而袁世凱卻官運亨通,在李鴻章失勢後又得王文韶、榮祿等人青睞,幾年間做到了山東巡撫。庚子之變,袁明哲保身,積極參與「東南互保」,李鴻章在死前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筋,力薦袁世凱替其接任北洋。
如今袁世凱做到了疆臣之首,又兼領北洋,這是當初張謇萬萬沒有料到的。
張謇知林鑠想讓他一起去見袁世凱,面露難色:「我與袁慰亭久無往來,偶有書信也是泛泛之語,如此冒昧相見,似有巴結之意。」
「哪裡哪裡,季老肯給項城面子,他應感到榮譽才是,哪會是我們巴結他了,是他非要到我們這來。」林鑠說道,不為了搭上老袁這條道,我找你幹嗎?
連哄帶騙,這張季直總算答應與他一起去武昌。
袁世凱在請假回鄉葬母之後,從信陽繞道江南,其實是有備而來。
原來在他出任直隸總督後,原來李鴻章的親信謀士直隸按察使楊士驤給他獻策說:在官場上能久居高位者,從曾國藩到左宗棠,再到其後的李鴻章,無一不是手中掌握兵權的重臣。如今公能入主北洋,也是因為手裡有一支保存完整的新建陸軍,如果公能竭盡全力,擴充編練手裡的新軍,用自己的人掌握這支軍隊,則就擁有了左右朝局的能力,隱隱如泰山北斗,天下莫不仰視!
楊士驤的這番話正中袁世凱的下懷,決定借朝廷編練新軍之機擴充自己的軍權,以保障自己的權位。
但擴編新軍花費巨大,除了朝廷撥下的軍費,按照袁世凱的計劃,還差數百萬的經費需要自己籌措。而且要想確實保住軍權,還得不停對京城的權貴大佬們進行打點籠絡。這些都需要錢,而且袁世凱還想推行「新政」,修建鐵路、開辦實業、設立新式學堂等等,都需要大筆的銀子。
如何廣辟財路,成了袁世凱能否成功的主要因素。
在辦理完生母的喪事後,袁世凱特意從江南繞道上海,一為考察江南洋務實業情況,另一方面是要從盛宣懷手中奪走屬於北洋的輪船招商局和大清電報局控制權,這兩家企業每年都有著豐厚的利潤。
袁世凱輕車從簡,只帶著三十多人,到了武昌後由湖北巡撫端方陪同先是參觀了槍炮廠和張之洞開辦的棉、麻、絲、呢四局,第二天,又興致勃勃地來到規模宏大的漢陽鐵廠。
漢陽鐵廠自林鑠接手後就開始了改造,重新訂購的四台煉鋼爐還未到貨,但原有的一台馬丁爐已經投產,能夠軋制出合乎質量的鋼軌,鐵廠恢復了部分正常生產,雖然產量有限,但基本上已經能夠做到保本。
袁世凱興致很高,更讓他高興的是張季直也出現在這裡,這位原來一直對他看不上眼的老夫子竟然出乎意料地對誇讚了他幾句,讓他內心感到十分滿足。嗅覺十分敏銳的袁世凱從端方的言語間就知道面前這位年青參將就是漢陽鐵廠真正的首腦,他並不是太在意林鑠的年歲,繼承家業的富家子弟並不少見,他所認識的內閣待讀學士劉錦藻據說身家也有一、兩千萬。…。
這個年代世家子弟大多是守著祖業,不思進取,買房置地玩古董字畫的都有,一般從商者也是做買辦、開錢莊等,肯不辭辛苦辦實業的還真不多。另外一點就是袁世凱注意到林鑠是武官打扮,這個年頭重文輕武,一個三品的參將見了五、六品的府縣都得低頭,這讓袁世凱很好奇。
張之洞一手建立的漢陽鐵廠從規模上來說算得上是亞洲第一大廠,共有生鐵廠、貝色麻鋼廠、西門士鋼廠、鐵貨廠、鋼軌廠、熟鐵廠六個大廠和機器廠、鑄鐵廠、打鐵廠、造魚片鉤釘廠等四個小廠,從遠處望去廠房相連,煙筒林立。
生鐵廠建有兩座比利時製造的煉鐵高爐兩座,每天可產生鐵二百噸。,貝色麻鋼廠裝有兩座購自英國的貝塞麥酸性轉爐,由於大冶所產鐵礦石含硫、磷等雜質較高,而酸性煉鋼爐不能除去爐內的硫、磷等雜質,這兩座煉鋼爐根本煉不出合格的鋼材,只能當成擺設。幸好當初漢陽鐵廠建廠時,駐英、德公使薛福成在替鐵廠訂購設備時成多長了個心眼,又從德國西門子公司訂購了一座鹼性「馬丁爐」,才使得鐵廠不至於煉出的鋼全都不合格。
漢陽鐵廠就靠西門士鋼廠這座日產五十噸的小平爐免強維持著生產,但開工不足也影響著鐵廠的效益。
林鑠從接手鐵廠到現在已有大半年,從德國訂購的四座煉鋼爐還沒造好,雖然心急卻也無可奈何。製造一座煉鋼爐最快也需要一年時間,再加上海上運輸又得近三個月,再要安裝、調試,新的煉鋼廠最少要到後年才能投產。
這還是現在和歐洲通有電報,如果再早一些,建成一座大型鋼鐵廠沒有五、六年的時間是想也別想。
林鑠陪著袁世凱先參觀了煉鐵廠,正趕上一號高爐將要出鐵,一行人站在離高爐不遠處的鐵架出鐵台上,等待觀看鐵水出爐的場面。這個時間,林鑠給大家講解了高爐的構造和簡單的工藝流程,並仔細給袁世凱說明了煉鐵和煉鋼的不同之處。袁世凱眼睛不時盯向出鐵口,心中卻在暗贊林鑠神態不卑不亢,頗有大將之風。
隨著操作的四名工人用手中的長釺轉動爐門,猛然之間,一片耀眼的的紅光從爐口亮起,隨即熾熱的鐵水如同岩漿般從爐內噴涌而出,順著場內的鐵水溝快速流淌,閃著光芒流向一旁的鐵水包,鐵水四濺,如同禮花般燦爛。
在場的眾人無不驚嘆如此壯觀的場面,在口中驚嘆現代工業所創造出的神奇。
袁世凱正值壯年,居然在鐵廠參觀一天,興趣十足,所看到新鮮之處,必向林鑠仔細詢問,他這一轉,可苦了一班陪同而來的湖北大小官吏。到了下午四點,署理湖廣總督端方見有人實在是走不動了,遂向袁提議先去晴川閣,他在那裡已經擺好酒宴。
晴川閣位於離鐵廠大約五里處的龜山東端,緊靠江邊。山腳處有巨石突兀嶙峋,直劈長江波浪,這便是禹功磯,晴川閣就建於其上。風和日麗之時,登晴川閣,眺望對岸高聳的黃鶴樓,眼中江水浩蕩,一瀉千里,隨風起伏的波濤上白帆片片,江鷗點點,令人心曠神怡,豪情頓生。
袁世凱換了便服後顯得十分隨和,在入酒席時特意拉著張謇和林鑠坐到了他的身旁,讓林鑠感到有點不太習慣。…。
袁世凱不喝酒,等到開場寒喧一過,竟自顧自大吃起來,端方無奈,只得與張謇等書生文士一起行起酒令。
「安華老弟,果然是少年有為,今日一見,老夫覺得甚為投契。」袁世凱吃飯的速度很快,林鑠瞠目結舌地看他如風捲殘雲般將一隻烤鴨不知怎麼就吞下肚裡,卻見他拿起手巾擦著油乎乎的雙手,與他套開了近乎,「老夫如你一般年歲時,還在慶軍之中幫理營務,什麼都不會呢。」
「大人客氣了,當初大人在朝鮮帶兵平息壬午之亂時,比晚輩現在還年青呢。」林鑠笑道,「若不是甲午之後將朝鮮割讓給了日本,大人此舉卻好比漢時班定遠,足以名垂青史了!」
花花高帽人人戴,袁世凱果然臉上笑意更盛,「安華啊,現在朝廷欲行新政,富國強兵,老夫也欲在直隸興辦工商,不知有何好辦法?」
「興辦工商乃富國強兵之根本,說到這裡,晚輩倒還真有些心得。欲強工商,首要一點是修路造船,沿海沿江地方為什麼工商發達?無他,只因占著交通便利之故。我嘗聽洪江商人所言:十人不如馱,十馱不如一車,十車不如一船,此語正如商道。晚輩在北方天津、張恆、歸化等地也開有茶莊,常販茶於此地,就拿販賣磚茶一事來說罷。晚輩設在蕪湖的茶廠每塊三九磚茶出廠時不過銀一錢二分左右,如一次販十萬塊磚茶到天津時,出廠價為一萬二千兩,由蕪湖裝船,到天津運費不到二百兩,加之雜費捐稅等六百兩,成本不過為一萬三千兩,如果賣到歸化,每塊磚茶能賣到三錢銀子,這十萬塊磚茶能賣到三萬兩白銀,大人以為我能賺到多少?」
袁世凱想了想,這中間的差價是一萬七千兩,刨去相應的費用,應該還有不少,於是說道:「難道這裡面能賺到一萬?」
林鑠笑了笑繼續說道:「我給大人細細分析其中的費用,從天津將這批貨物運到京城,走鐵路也好,走運河也罷,基本上人工和捐費加一起約一千兩不到,而到了京城,只能換成駱駝馱運,每峰駱駝從京城到歸化正常費用約是十五兩,由於我這茶莊常年在歸化、張恆經商,屬於大客商,熟識的駝隊一般只要十二兩左右。但每峰駱駝最多只能負重二百塊磚茶,這批貨光馱運就要500峰駱駝,這就是八千兩左右,加上路上幾處厘捐局,僱傭保鏢等,這又是七、八千兩,實際上這批貨我若能賺到二千兩就算是已經很不錯了。」
看到袁世凱被雷到的複雜表情,林鑠繼續燒火,「欲興工商,先治交通。這就是說大部分原本應當賺到的利潤都因交通不便,被消耗到了路上,這也是交通便利的地方工商興旺的原因。在農業經濟時期,這種影響並不明顯,但到了工業時期,就極大地阻礙了經濟的發展。國內工商業很難與洋人匹敵,稅收不平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由於這交通的阻礙,使得商人很難聚集剩餘資本,投入到開礦辦廠之中。
比如在西北收購羊毛,每擔不過二、三兩白銀,在天津賣給洋行可到十六、七兩,有時甚至超過二十兩,可是販賣羊毛的利潤並不大,其中大部分差價也都是消耗在了運輸上,民不富,無力繳納稅賦,哪來國力強盛?又比如山西煤鐵,吾聞山右之煤止二、三兩一噸,鐵礦石如用機器開採,也只三兩左右,煉一噸鐵,耗煤一噸有二,礦石不到三噸,原料只十二、三兩,加上人工不過十六、七兩,為何我無意在山西開辦鐵廠,蓋因無鐵路之便,如用車馬,每噸鋼鐵僅運到天津就需十數兩白銀,又何來利益?如有山西至天津之鐵路,蓋每噸鐵運價只需不足一兩,即使洋鐵又如何能與之相敵?若是這種價格,即便是出口外洋,也不是不可能!人都說商人好利,其實是金錢資本好利也,若有足夠的利潤吸引,大人興辦工商,即使欲集資數千萬乃至萬萬,實是易如反掌之事!」
袁世凱是聰明人,稍加思索,即明白其中道理,隨即興奮說道:「安華高才,聽君一席話,老夫茅塞頓開!這開礦辦廠,先得考慮生利問題,若有利可圖,資財自動來投,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老夫明白了。今後還請多到北洋,老夫還要多加請教!」
「大人過獎,不過如今後如有用得著晚輩的地方,大人儘管吩咐一聲,晚輩自當效勞。」林鑠也在猶豫,袁世凱籠絡之意已經很明顯,但若是自己輕易就投靠到其手下,豈不讓其感覺得到的太容易,不太會重視。
袁世凱亦深知凡事不可太過著急,於是微微一笑,轉過了話題。
一席長談,林鑠卻讓他算是又開了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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