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遲來的家書
永定營於冬月底回師武昌。
……
「我曾無數次想像過回到這裡的場面,雕著美麗花紋的木門打開,許多熟悉的人微笑著走過來,人們歡聚一堂,有美酒鮮花,我也曾常常幻想與你們重逢的景象……今天我們進城,我看見了人群里的馬車,知道您就在那裡。您不願意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露面,只是在那裡迫不及待地看我一眼……」
宮廷里的旁晚如此寧靜,素雅的房間,低垂的幔幃,地板上一塵不染。張寧剛說幾句話,一旁的小妹就哭得稀里嘩啦了。他其實也沒說什麼,語氣也絲毫不煽情,只是那麼用低沉而帶著疲憊的聲音平鋪直敘著,也許這樣專注的訴說本身就藏著一種克制的傷情,張小妹要脆弱敏感得多,已受不了這樣的沉靜。
而姚姬只是認真地聽著,時不時看一眼他的臉,她沒有打斷張寧的囉嗦,就像一個傾聽者。她身上穿著繁花圖案的交領衣裙,外面有一件紅色的霞披,如同往常一樣打扮得體、姿態優雅,美麗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波動,哪怕在這樣幽靜的夜晚、期盼已久的重逢時刻,她依舊錶現得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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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寧身上還穿著剛回來沒換下的灰色的制服,白色的里襯、黃金腰扣,甚至腰間還掛著一柄短劍,他坐得很端正,鐵盔帽子抱在膝蓋上。只是神色明顯充滿了疲憊,仿佛有點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感。
他看了一眼淚眼婆娑的張小妹,又看向姚姬道:「我幾乎把武昌當成了自己的家鄉、歸宿,可是我們回來的時候,好像湖廣百姓並不太歡迎。我知道,咱們今年的戰爭影響了太多人的利益……永定營出去的時候兵力一度達到一萬五千人,今天回來的不足一萬,很多人都死了。戰後清理遺物的時候,找到了很多家書……其實我也寫了不少,一度認為回不來了。」
張寧的手放在衣襟的扣子上,猶豫了片刻,終於解開外衣,從懷裡掏出一迭陳舊的紙來,起身遞了過去。又對張小妹笑道:「抱歉,這次回來沒有帶任何禮物。」
「我不要。」張小妹哽咽道。
姚姬看了一眼那迭紙,又抬頭望著張寧的眼睛,不緊不慢地伸手接了過去,默默地翻看起來。
張寧的嘴角露出勉強的笑意,「我本來是該做文官的,不料成了一個士兵。」
過得一會兒姚姬緩緩對張小妹說:「這些沒送回來的信,多次提到你,虧你哥哥沒白疼你,見面就哭得淚人似的。」
張寧給了東西沒有坐下,在門窗旁邊踱了幾步,回頭問道,「您還記得辛未嗎?就是想逃跑的白衣侍衛,被您給抓回來,險些處死那個。」
姚姬輕輕點點頭。
「她在江西巡撫行轅的院子裡種了一些菜,咱們走得時候還沒拔完,她還有點捨不得,哈哈。」張寧笑了起來。
但是這個笑話似乎並不好笑。
姚姬柔聲說道:「明天建文帝會大宴群臣,武昌你認識的人都會來,為你慶功,『歡聚一堂』。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她的聲音十分溫柔透出一絲溺愛。
張寧搖搖頭:「還在武昌的時候,張輔十幾萬大軍三路圍追堵截,我想得最多的並不是回來之後如何風光。」
「那你想要什麼?」姚姬又追問道。
他嘆了一口氣,抬起頭好像在回憶著,喃喃說道,「很多時候我覺得指望不上從九江出去了,也沒想到周將軍能用幾萬新兵在北路擊敗官軍精銳……炮聲每天都在響,就好像天天都是雷雨天氣,我的頭腦里能想像到沉重的鐵球石頭砸在那道城牆上,包在夯土上的磚頭四分五裂,從牆上脫落,塵土四濺。城牆在顫抖,時常會有某個地方坍塌,如潮水般的官軍會衝進來毀滅我們。我晚上睡不著,白天忍不住過問每一件事。感覺很累,特別在彈藥即將告竭時,甚至期待著最後的時刻早日到來,從那樣的地方解脫。」
好像又回到了戰火紛飛的城池。
「……每逢初一十五,軍中會升旗,奏響軍樂。」張寧看了姚姬一眼,「曲子還是您寫的,旋律很美妙,只是不夠激動人心,悠揚中反而有某種悲壯傷感。我會想起您,想起小妹,擔心往後你們該怎麼辦?
不過在夜深人靜時,偶爾也會幻想戰爭結束,回到武昌的情形……有一片幽靜的水域,山清水秀的地方,一處臨水邊的房子,廳堂要大,敞開的。可以坐在那裡寫寫東西,看看風景,或是和小妹嬉笑玩耍。」張寧用手勢高興地比劃著名想像中的場景。
姚姬點點頭,沒有說話。
沉默了一陣,張寧揉了揉太陽穴,說道:「今天的廢話突然有點多,還詞不達意。」他想了想,周夢雄的老臉浮現出來,不禁說道,「二娘可能在等我,這麼久沒單獨和她說說話,我去看看。」
「等等,再坐會兒。」姚姬突然挽留,她放下手裡的信紙,又道,「剛才叫人給你煮了些容易入口的湯,再等會兒該送上來了。」
張寧沒有拒絕,重新在琴案旁邊的椅子上舒服地坐下。漸漸入夜的寒風在門外傳來一些響動,房間裡卻是很溫暖,叫人渾身都軟綿綿的。
就只是一眨眼工夫,他居然坐著就睡著了,此前一點徵兆都沒有。
當初在九江的時候長期失眠,睡下了夜裡也常常驚醒。不料這時坐在椅子上也能睡著,而且睡得很沉,不一會兒就起了輕輕的鼾聲。
姚姬對門口站著的一個女子說道:「拿床毯子來給他蓋上,把炭火燒旺些。」
張寧這一睡著,完全沒有要醒的跡象,直到深夜,張小妹迫不得已要回房了,他還沒醒。
姚姬在廳堂里來回踱了幾步,便吩咐侍女道:「你去告訴辛未,就說湘王在我這裡坐著睡著了,他太累,不必等了……再和周二娘說一聲。」
侍女屈膝道:「是。」
這裡是姚姬的住處,是一個套房,除了兩邊供服侍當值的侍女住的耳房,外面是一間大的廳堂,可以見親近的客人,可以吃飯、平常起居活動;內面就是臥室,如一個暖閣,連門都沒有隻掛了一道帘子。入夜後,姚姬若自己進臥房寬衣解帶睡覺,把已經成年的兒子留在房裡,好像有些不妥。
她只好在燈火明亮中,坐在廳堂里消磨時間。正好剛才那迭家書沒有時間細看,這時候可以慢慢讀它。
夜已經很深了,整個王宮進入夜間宵禁,外面除了風聲一點聲音也沒有。廳堂里還站著兩個近侍,安靜地陪著姚姬在那裡看書信。
姚姬一面埋頭閱讀,一面時不時就抬頭看在椅子上昏睡的張寧。有時候她使勁用手拽住衣角,才能控制自己表現得若無其事。
興許是夜太寧靜,容易叫人靜下心去感受,興許……姚姬感到很難受,有一種東西壓抑著內心翻滾的情緒,克制或許也是一種深沉的情緒。
古代那些傷春悲秋的詩,甚至包括怨婦詩,大多都是男人寫的。他們把婦人表現得如何多愁善感,好像是寫他人,可情緒卻是詩人本身心裡流露出來的。
姚姬從這一封封家書里,看到張寧那顆脆弱的內心。他的思念,他的困惱糾纏,日復一日,比一個婦人更加敏感。
這樣「大逆不道」的文字,他起先不動聲色地拿出來,手指在猶豫中短暫的停留,那麼細微的動作,太容易叫人忽略了。姚姬的心裡也因此七上八下。
及至凌晨,陪侍在一旁的近侍已經忍不住哈欠連天,表現出來的困意不受姚姬積威的制約。終於姚姬開口道:「我困了,你們服侍我睡下,就在旁邊的耳房躺會罷。」
近侍臉上如獲大赦的表情,又問道:「王爺如何辦?」
「他在外多日疲勞,現在也叫不醒,讓他在這裡過一夜便是,多添炭火,別讓他著涼了。」
姚姬遂收起書信,款款掀開帘子進臥房,寬衣解帶躺下,又叫侍女吹滅房裡所有的燈燭。
黑暗籠罩下來,這回該姚姬輾轉反側了,怎麼也無法入睡,她的感官很敏感,耳邊還能聽見張寧的沉重有規律的呼吸聲。不過這聲音不是打攪她安睡的原因,有時候侍女也會打輕鼾,不至於影響她。
一些念頭在她腦海中冒出來,讓她臉上發燙,一時間能聽到自己忐忑的心跳……她想悄悄到廳堂里去,去做什麼呢?而且很冒險,那兩個住在耳房的白衣侍衛都是很警覺的人,正因如此才被選上作為近侍,除了照顧起居還能起到保衛安全的作用。就算弄出一點小動靜,也會驚醒她們,被發現鬼鬼祟祟地摸到外面豈不尷尬?
那樣的形象顯然不符合姚姬平日的端莊大方作風。
光明的白天能讓人明智,夜裡卻容易叫人胡思亂想,甚至很多自己都認為很可笑的念頭,躺在床上兩眼一抹黑的時候就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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