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7章 冒險
被數千人圍著的事,陳健已經經歷過不少,但大多數時候下面都是些支持者,最不濟也是一些同情者或是將他視為慈善資本家的人群。
唯獨這一次截然不同,陳健清楚自己將要說的話,一旦說錯了將會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不得不謹言慎行。
之前的報紙對罵、或者說是小冊子辯論中,墨黨經常指責一些人反動,如今反過來被人指責,實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在非革命政體的語境下,反動並不是一個很嚴重的詞,只是一種單純的形容,大約和左右前後一樣的、在歷史進程這個時間軸上表示反向的詞,正如之前數年前在都城排座位玩時的左中右一樣。
那些被墨黨形容為反動的那群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就像是那些食人聚落一樣,當文明沒有被普遍定義或者接受的時候,對於那些人而言所謂的野蠻正是一種榮耀。
於此時,反動,看上去的確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一個擁有龐大暴力機器的國家,上層最需要的是穩定,而資本主義所帶來的種種問題是一個擁有大量人口的國家所不能承受的——於一個靠貿易起家的島國,無非是十幾萬被資本主義的經營方式逼得活不下去的人;而於一個數千萬人口和的國家而言,這個數字要翻十倍幾十倍,稍微走不好就會淪落到均田免糧好大王這條路上。
移民一萬,對一個百萬人口的國家,那是百分之一,可以極大地緩解矛盾;而同樣的數量,對於數千萬人口的大國,不過三千分之一,並不能極大地緩解矛盾。
在資本萌芽長大之前,很可能就被推翻重新開始積累,失地者也有靠勞動吃飯的權利,而如今的工業剛剛起步,根本容不下那麼多的廉價勞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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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眼前數千人,陳健明白其中既有一部分野心家扇動、有一部分如今的統治家族的唆使,但肯定還有很大一部分人出於自己的起身利益,以及還有一大部分真正對共和國的未來擔憂的先天下之憂者。
土地大部分私有制且可以買賣兼併的前提下,完全的自由放任,對於一個數千萬人口的大國和此時的技術基礎來說,那就是徹頭徹尾的災難,稍有不慎就是滔天大火燒毀一切,陷入治亂循環和宗教麻醉道德維穩的輪迴之中。
陳健從沒有如此緊張過,從前他都是掌握了足夠的信息作出判斷,這一次卻是根本無法比別人知道的更多更快,而且歷史進程中的偶然是誰也不能說可以完全掌控的。
不斷有人高聲詢問,不斷有人說一些故意奚落或是嘲諷的話,陳健拿起一個捲起的手工簡易擴音筒,喊道:「國人們!都城的市民們,以及所有對共和國的未來感到擔憂的人們。你們問我支不支持閩城市民的請願,我當然是支持的,這是國人的權利,是數百年前的立國金文上就定下的。」
「我支持他們要求票權發聲的行為,不止是我支持,墨黨的整個黨派也是支持這種票權變革的,我們從不諱言我們的理念,這是一貫的。」
「但是我們支持要求票權發聲的行為,並不代表我們支持他們的決定。我想,這並不矛盾,所以我們在閩郡的同志投了反對票。」
「我們支持機器,並不代表我們要把那些被機器排擠的手工業者都餓死。國人們,我還是那句話,原本一個人每天可以紡一錠紗,而現在一個人藉助機器可以紡四十錠,那麼按理說原本那些穿不上衣衫的人可以穿上了,但事實並非如此。所以我們堅信不是機器的錯,而是分配的錯,甚至是基於這種分配的合理性的錯。我們從沒有遮遮掩掩不敢承認,我們從來都是這樣說的。在閩郡說,在都城海防衛城的碼頭上說,到了這裡還是這樣說。」
「不管閩郡的局勢變成什麼樣,我謹代表墨黨都城分部的組織表態:我們支持閩郡市民爭取自己的權利,我們支持機器發展和大工廠發展,我們支持共和國的完整和統一。我們在此時的閩郡所做的所有的決定都將圍繞這三點綱領,不會變化。」
「如果閩郡真的有了什麼變化,我們希望能夠給閩郡一個機會,讓它作為共和國的一片試驗田,嘗試著走出一條或許更好的路。我們支持國家在閩郡徵收經國人議事會通過的、合理合法的國家稅權、駐軍權,如果有人敢於違背這個底線,墨黨一定會與之鬥爭到底。」
這是在賭,賭閩郡的組織可以處理好這件大事,同時閩郡的那些同盟者能夠抓住這個機會完成一些變革。
而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中,故意漏掉了一個很重要的行政權。國稅權和駐軍權,這兩點是此時最為重要的,而行政治理的問題,對於此時的古老國家來說並不是太過在意的東西。
說了這些,並不可能讓眾人滿意,尤其是一些被故意煽動或是僱傭來的人。
但陳健卻沒有抱著這個話題不放,而是果斷地又一次作死,將話題轉移到了分配的問題上,並趁著機會做了一場頗為煽動人心的宣傳,將矛盾推給了那些舊時代的既得利益者,同時為這些小生產者市民畫了一張「移民後田園牧歌」的餅,只不過把移民所需的錢推給了舊時代的得益者。
到最後,藏在人群中的一些人臉色已經變了,陳健小心地踩著線,沒有越過可被接受的底線,用一種妥協卻極端咄咄逼人的方式將問題歸咎於一些免稅者和壟斷專營權的收入支出上。
這裡是都城,敢說這樣的話就是在賭命,但這也是唯一可以化解危機的方法。
如果不敢拿命去賭,換回的只能是墨黨的種種理念全面被動。
而拿命去賭,換回的就是把球踢回守舊既得利益者那邊的主動權,這很重要。
明知道不可能,但卻足以為後面的諷刺和批判鋪路,讓更多人的醒悟。
當越來越多的人群圍過來的時候,陳健的宣傳終於扭轉了局勢,他用一個不切實際的綱領和不可能實現的辦法,將那種對未來的不安變為了對現實的不滿,也換回來了自己隨時可能死在都城的危機。
人群終於散去的時候,陳健一直保持著那種神情,直到坐進馬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已經汗濕。
馬車晃悠悠的回到了在都城的住處,沿路發現了很多跟蹤者,但終究沒有人射出鉛彈或是持刀刺殺亦或是投進來一枚炸彈。
等到進去暫時安全的地方後,陳健立刻找到眾人,從負責記錄的黨內人員那裡拿來記錄的文件,看了一遍很仔細地問道:「今天的話,沒有什麼有太大越線或是漏洞,以至於被人抓住把柄的機會吧?」
「沒有,最多只能算是為民請命,並沒有太過激進,還在原本體系的合理範圍之內。」
「那就好。反正在舊體系之內,我說的這些都是不可能實現的,但卻可以為咱們爭取更多的時間,減少咱們身上的壓力。」
「今天可是很危險,我們生怕有人趁機刺殺,一個個渾身都是汗。」
陳健擦了擦汗道:「今天沒事,以後也不會有事。咱們不是城狐社鼠的幫派,也不是其利斷金的金蘭兄弟,殺了幾個人毫無意義,反而讓咱們爭取到最大的同情,把一些不認同咱們的人也逼到咱們這一邊。他們既然不殺,那是現在還沒準備好。多年不打仗了,他們也需要準備,重新建立屬於他們自己基本盤的屠刀。」
話是這樣說,但其實也只是寬慰眾人,正常是這樣的,但很多事不可能是正常的。
「對了,閩郡那邊有什麼新消息嗎?」
「並沒有。只能等待了。是不是……做好萬一的準備?」
「不必。這時候準備反而落人口實。再說,這裡是都城,不是閩城更不是南安,真要是出了事想走都走不了的。我建議大家整理一下,就按照這個思路宣傳請願,鬧起來。他們不是認為他們才是真正為民請命嗎?咱們也隨著他們的思路來,在基礎不變的前提下也為民請命,暫時不喊政治變革,只喊分配稅制和專營權變革,讓他們引火燒身。」
陳健想了一下,很確定地說道:「在這邊鬧的越厲害,咱們也就越安全,他們徹底翻臉的可能也就越小。就是做好蹲監獄或者流放的準備吧,以備不測。同時我來籌措一部分資金,解決都城一部分失業者和無業者的生計,不救濟,而是修路修橋修一條短運河,修一批房屋。一旦修完,咱們再把這個球踢回他們身上,讓他們去解決這件事;而沒修完之前,咱們算是花錢買這些人短暫的支持,真要是敢動手,那也是斷了這些失業者和流民的生路。」
有人皺眉道:「如果他們解決我們的同時,湊出錢來繼續維持那些失業者的穩定呢?」
陳健大笑道:「那樣的話,用我們的命換來許多人能夠活下去和一次變革,以及未來的一丁點基礎,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嗎?如果這樣形成了慣例,也算是為將來的過度鋪墊了基礎,這是好事。如果形成了這樣的慣例,他們可以出一次血兩次血,會出第三次嗎?出第三次的時候,便會想著讓自耕農和小市民去分擔了,他們敢把傾向他們的基本盤推到不滿的境地,我們活下來的種子便有機會將這種不滿的火星燒為滔天烈焰。而我們的宣傳,已經提前揭穿了這種可能性,所以他們真要那麼干,不正驗證了他們的虛偽和貪婪嗎?宣傳和輿論很重要,慶幸的是現在我們奪回了主動。」
「對未來未知的恐懼,對現實已知的不滿。在都城、我們要用不滿對抗恐懼。而在閩城,我們要用未來的未來對抗已經降臨的恐懼。這兩處的條件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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