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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8章 心累了,我想回家

  支流河谷的上游,殘酷的戰鬥剛剛開始,湖霖的臉已經被硝煙燻黑。

  進攻的大炮因為過熱正在休息,兩道插著共和國龍旗的街壘已經被轟開,那些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槍械、那些簡陋農具的反抗者已經動搖。

  他並不是唯一一個從閩城來到這裡的人,有不少心懷良心與新舊之交無助感的人來到了這裡,撐起了戰鬥的核心。

  但是真正的進攻還未開始,這些人已經有潰敗之象,四門大炮用很緩慢的射速就沖開了兩道街壘。很多人以為插上共和國的旗幟,對面的人就會有所收斂,但事實上在雙方開槍之後,大炮便開始轟鳴。

  湖霖本想著勸阻這些人,至少阻止這場悲劇,但卻發現有人混在其中不斷煽動憤怒的情緒。

  或許幾天前,他會以為這是出於激憤或是激情,但那天之後的現在,他覺得混在其中的這些人並不簡單。

  他的身邊是一個被炮彈彈起後砸斷了腿、現在已經死掉的、可憐的年輕人。

  六斤的鐵球飛起後,從街道上跳起越過了那些由木頭和拆掉的水力紡紗廠的牆石堆積的街壘,直接砸中了那個可憐的人兒。

  留了太多血而死,臉色是蒼白的,手中還捏著一串小小的木手串,不知道想要送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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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這還是一個活人,面對湖霖這樣的從閩城來的、有名望的大人物,還有些羞怯。

  不久前,這個可憐的小伙子和湖霖說了他為什麼要選擇戰鬥。

  「這位先生,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在這小鎮上有間小屋子,有三畝地。但是三畝地也就只能維持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什麼都幹不成。聽說閩城新來了一種叫地瓜的東西,一畝地能產好多,但只是聽說,我可不敢嘗試。萬一要沒有說的那麼多,我這日子可就沒法過啦。」

  「我們這裡的人,都是這樣,有幾畝很小的土地,原本閒暇的時候紡紗織布,賣些錢補貼家用。」

  「小時候啊,我就想要一條新衣裳,我從記事開始穿的就沒有一件合身的,總是大很多。我媽說,大一點好,這樣可以穿三年,到時候洗洗也就碎了,還能當補丁。要不然呢,一年一換,那可換不起。」

  「後來,我就整天哭,我媽就跟我說:『兒啊,你想穿新衣裳嗎』?我說想。我媽就說:『你看啊,這是棉花,我捻成線,紡成紗,然後再織成布。賣了布呢,再買棉花,再紡線,再織成布。這樣啊,一斤棉就變成兩斤,兩斤就變成四斤,等變成四斤的時候,媽就給你做新衣裳』。」

  「我那時候高興的不得了,我說:『媽,那我幫你紡紗,你織布,是不是就能快點變成四斤棉花』?我媽誇我說得對,我就從那時候開始學著紡紗。」


  「日子就這麼過著,爹死了,媽沒了,我長大了。忽然有一天,紗值錢了,賣的那個貴呦,鎮上收紗的人還主動借給我們棉花,讓我們幫著紡,他收回去。那時候我聽說是有了新的織機,布賣的特別好而且織的快,這紗就值錢了。我就想著,好日子總算來了,若是賣了錢,我也買一台新的織機。」

  「我就想起我媽說的棉花的事,如果我能買一台織機,賺了錢買兩台,然後我再雇個人,十年八年後,我也成了有幾十台新織機的人了。」

  「可新織機貴啊,聽說別處有合作社,我們這可沒有,我也買不起。那些收紗的人給的棉花再收回去,我也賺不到什麼。我就想,不如賣了這三畝地,買些棉花,趕著好年景,說不準兩年就有錢了。」

  「可等著地賣了,棉花卻貴了,說是有了個什麼期貨交易所。可就算貴點,總歸還是有的賺,只是賺的少些。可不想我生了一場病,好容易攢了些錢,又等於白幹了半年多。」

  「等我好容易病好了,這邊卻開始建起了很多水力紗廠。人家一個人能看幾十個紗錠,而且紡出來的又細又結實,又有錢從不會少了棉花,我們有時候想買都買不到,怎麼爭得過人家?」

  「原來一家,後來兩家,再後來十家二十家,我們這個原本不怎麼樣的地方卻繁華起來了,可是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地賣了,紡紗沒賺到,日子越過越難,有時候紡完紗賣出去,一算棉花的錢,根本掙不到什麼。我還得吃飯,日子越來越難。」

  「我想著算了,去紗廠做工,可是有的是人去干,而且很多年輕的孩子要價更便宜,孩子的手指頭又活,學東西也快,我拿什麼比?」

  「那時候,我就想,這就是命啊。要是當初賣了三畝地,狠狠心買台新式的手拉織機,現在可就不一樣了。織機還沒有水力機械的,而且布匹越來越好賣,有幾家當初賣了織機的,現在也都有了自己的產業,買了十幾台織機了。」

  「可後悔有什麼用?地沒了,紗不值錢,我就只剩下這麼一台小紡車,可之前欠的債每年還要還利息,這可不會因為我窮人家就不要了。」

  「這位先生啊,你說我們為了啥?為了活著,為了吃飯啊。還有你們城裡來的大人物說的,為了尊嚴。」

  「尊嚴是啥?尊嚴就是當初我想要件新衣裳,我媽說好好勞作就能弄到,這就是尊嚴,勞動者的尊嚴。不偷不搶,不坑不騙,想要件新衣裳就拿著家裡的紡車用一斤棉變成四斤棉,就算再難看、就算只能用鞣黑子染,可穿著就是舒坦,那是俺自己弄出來的。」

  「現在呢?誰想著鬧事啊?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啊?可我倒是想勞動,誰給我這個機會啊?」

  「有人來了,跟我們說,閩城革命啦,起義啦,要改變了,我們的死活終於有人管了。可結果呢?改變啥了?啥也沒變。」


  「有人又來了,說北方的那些有教養的家族不會忘了我們的,王上不會忘了我們的。只要我們起來反抗,讓天下知道我們想要的東西,這樣王上就要來收拾那些黑心的工廠主了。」

  「我們不但要起來反抗,還一人湊了幾個銅板,讓人去都城請願哩!我也不想著發財了,我就想著回到原來我有三畝地,有個小紡車的日子。要回去,就得把那些害人的機器砸了。」

  「可這也不行,人家說我們是暴亂哩!砸個機器就要絞刑,人命還不如個機器,我才算明白尊嚴到底是什麼玩意。」

  湖霖記得這個小伙子說完這些後,衝著湖霖笑,說道:「原本我也不相信王上會可憐我們,想著我們死活。可是這位先生,看到你我信了。看你穿的,聽說你還是議事會的代表呢,我就想,這世上總有好人的,而且像你這樣的大人物也有好人,更何況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呢?」

  「你說,他們那麼有錢,有的是土地,至少不用開紗廠吧?肯定不能開,那肯定會憐惜我們。真的,真正有錢的人才是好人,你看這些開紗廠的為了啥?還不是為了錢?他要是有個幾十萬畝的土地,幾萬畝的免稅軍功田,至於開紗廠嗎?」

  「是,以前也有不好的地方,可至少能活下去。現在你說萬般好、千般妙,可我們卻是活不下去了。」

  混黃的、捨不得用牙粉清潔的牙齒在說話的時候,總能飄出一股讓人不舒服的味道,但湖霖就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沒有避讓也沒有遮掩口鼻。

  本來,他想和這個小伙子講講這不是機器的錯,而是分配不公的錯。可是還沒來得及講,一枚鐵丸子就結束了這個年輕的、期盼著有人拯救他回到過去、念念不忘的是媽媽做的新衣裳的可憐的生命。

  …………

  戰鬥進行的並不激烈,縱然進攻方並不是正規軍隊,但是南洋公司的武裝僱工也受過專業的燧發槍排隊訓練,炮兵是從新式的學堂畢業的,根本沒有什麼懸念。

  湖霖的運氣很好,幾次鉛彈就從他身邊飛過,但是祖先卻沒有收留他去英靈之地。

  但戰鬥還在繼續的時候,這次反抗的組織者去找到了湖霖,讓湖霖跟著他們一起走。

  有一條船就在海邊。

  「柱乾先生,現在走還來得及。我們去都城,去宣告這裡的真相,讓國人知道這裡發生了怎樣的屠殺,知道這些人的請願,也讓這個可笑的閩郡議事會成為叛亂和屠殺的劊子手!你是個有名望的人物,這些話讓你去說更有效果,只要到了都城,就會有人造勢的。走吧,被讓這些人的血白流了!」

  湖霖擦了擦臉上的黑灰和汗水,聽著遠處還在響起的已經凌亂的聲音,想到數年前礦工請願之前他在墨黨黨部里簽下的一旦控制不住局面所有組織行動的委員們必須死在黨部大樓的那張文書,嘴角盪起笑容,有些懷念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


  所以,他問:「就一條船嗎?」

  「對啊。」

  「早就準備好的?」

  「對啊。」

  「能裝幾個人?」

  「十幾個。」

  「所以你們一開始就想跑?就想用這些人的血換你們想要的東西?換國人的憤怒?換軍隊對閩城新議事會的鎮壓?這些人的血,只是你們的工具?血流的越多,這沾血的饅頭就越好吃,對不對?你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打不過,甚至為自己準備了船,可你們卻偏偏在之前交涉的時候開了槍,對不對!」

  湖霖沒再廢話,拿出已經空了的燧發短槍,朝著前面一個人的頭頂砸過去,喊道:「誰也不准走!跟我去議事會解釋清楚!」

  砰……砸中的瞬間,湖霖只覺得腰間一陣冰涼。

  「好像是一把刀。」

  他這樣想著,然後倒在了地上,看著那幾個人匆匆離開。

  …………

  睜開眼睛,是一間用石灰粉刷的雪白的小房間。

  濃濃的酒精味,混合著田七、蒲黃的草藥味,遠處一個女人的聲音模模糊糊地飄進湖霖的耳朵。

  「忌吃蠶豆,魚腥,還有酸冷的。天也冷了,應該沒事……」

  後面的話沒有聽清,但湖霖知道自己應該是沒死,腦袋昏昏沉沉的,手臂上有幾處插過鵝毛管輸血的痕跡。

  盯著頭頂雪白的房頂,忽然間出現了一張蒼老的臉,這張臉很熟悉,但這些年已經陌生了。

  可血總是濃於水,濃於憤怒,濃於年輕的熱血。

  「爹……」

  一聲許久沒叫的、此生所學的第二個字,這就樣喊了出來。在去河谷之前,他給陳健留了信,卻沒給自己的父親留,因為他不會放棄自己寫的、父親讓他宣布是胡謅的、讓他燒毀的那些東西。

  老人的眼角有淚,嘴角有笑,知道自己的兒子想知道什麼,正要騙騙他說沒死幾個人的時候,卻看到兒子乾裂而蒼白的嘴角動了動。

  聲音很微弱,老人將耳朵湊過去,終於聽到了將近二十年最想聽到的話。

  「心累了,我想回家。」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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