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1章 主導權(三)
武器的批判總能勝過批判的武器,但並不意味著理念毫無作用。
在密謀者和骨幹們討論著武裝起義的時候,這一派系的理論家們也在某間房屋中闡述著他們所要求的社會的合理性和可以存在的邏輯性。
昏暗的燈光下,幾十個激進的年輕人圍在一個中年人的周圍,中年人用一種緩慢而又平淡的、沒有那種激情四射的亢奮的語氣,闡述著這一切。
「古書上曾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自然是什麼?」
「自然是一切的基礎,一切都是自,一切自都是然。對人而言,我們人類的自然狀態是什麼樣?自然狀態又是靠什麼來維持的?搞清楚了這個,我們就能知道什麼才是人這個自的然,什麼才是理想的社會。」
「在自然狀態下,並無私有的財產,一切的自然資源和土地都是無意義的,而人的勞動從自然資源與土地中獲得了自己所需的衣食住行。這種自然狀態下,人與人之間是無爭無求的,自然也就沒有國家沒有權利,每個人如果都不侵占別人的勞動,又怎麼會有爭端呢?」
「數百年前,姬夏藉以夢遊海外百國的名義,曾記載過這樣一個自然狀態下的社會。」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沒有政府、沒有權利、沒有私有制、沒有戰爭、沒有盤剝,更沒有法律。這樣的社會是一個分散的社會,人人參加勞動,人人享受勞動成果,人人不剝奪別人的成果,人人從自然資源和土地中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人人所生產的一切都不參與交換,沒有商業也沒有唯利是圖。」
「當然,要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待那一切。不能說那時候人人復結繩記事,咱們現在就要結繩記事。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難道我們想要毀掉所有的大機器,不就是此時此刻此種情況下發展的回到結繩記事的年代嗎?」
「到時候,人人都有自己可以耕種的土地,但也不會多出自己勞動範疇的土地。每個家庭用紡車編織著自己的衣物,而不需要拿去交換,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紡車,自然也就不可能去交換。」
「每個小村社之間相隔雖近,可是沒有交換沒有私有制,也就沒有戰爭更不會出現權利的統治、法律的束縛、以及機器的盤剝。」
「如今的人們用著各種各樣的理念,試圖去說服很多人去建設一個美好的未來的社會,但如果不回歸到社會的自然的狀態,難道不是南轅北轍嗎?當然,此時說南轅北轍已經並不正確,因為地球是圓的,但傳統還是沿用的。」
「古書上說,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
「馬在自然的狀態下,難道會去側目怒視,僵著脖子抗拒軛木,暴戾不馴,或詭譎地吐出嘴裡的勒口,或偷偷地脫掉頭上的馬轡嗎?難道不正是因為人們強制違背了馬的自然,才會出現這一切問題嗎?」
「制陶工匠說:『我最善於整治粘土,我用粘土製成的器皿,圓的合乎圓規,方的應於角尺』。木匠說:『我最善於整治木材,我用木材製成的器皿,能使彎曲的合於鉤弧的要求,筆直的跟墨線吻合』。可是粘土和木材的本性難道就是希望去迎合圓規、角尺、鉤弧、墨線嗎?」
「物猶如此,人何以堪?難道人的自然天性就是要去迎合後天規定的道德、法律、統治和權利嗎?」
「在道德、法律、統治、權利以及種種的學說、種種的創造未來美好社會的理念出現之前,人們在自然狀態下的思想和行為渾然一體,沒有紛爭,合乎自然。」
「明明可以返回到最自然的狀態,卻偏偏要在種種不合理的基礎之上追求美好的未來,這難道不可笑嗎?」
「我們所追求的小國寡民、無政府無權利無法律、沒有大機器盤剝、沒有商業利潤往來、人人勞動人人滿足自己的社會,難道不正是道法自然嗎?」
「所以,一切的要求人們做什麼、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的學說,都是反動的,都是違背天道的,都是違背自然的,也都是永遠達不到的。而只有我們所追求的東西,才是復歸人類的本質的自然的狀態,才是真正的法自然,而非法法法德。」
「諸位,我們的事業,不僅僅是為了這些貧苦的可憐的人兒,更是為了讓迷惘的人類,復歸人的本質,而不是異化為一種迷茫在道德與法的奴隸、名利場中的僱工、亦或是大機器所盤剝的勞動。」
「只有回到那種無政府的、無法律的、人人自給自足、沒有道德規定對錯的自然的狀態,我們才能真正明白人的本質!才能明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的自然,對人而言到底是什麼。」
圍坐在四周的激進的年輕人,聽著眼前這位中年先生平淡而偉大的話語。這種古書上常常使用的比喻與講故事的手法,不如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宣言,卻帶著一種直抵人心靈的力量。
然而激進的年輕人們還是提出了質疑。
「先生,如你所言,我們應該反對一切權利的束縛,可是為什麼我們這一次要給予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如此多的利益呢?我們要反對作坊,要反對商業,要反對大機器,可也應該反對那些大家族和權利才對啊。」
中年人微笑道:「從自然狀態走來,是分步驟的。先有了大家族和那些權利法律,然後才有了大機器、大作坊和商業。所以我們想要回到自然狀態,就應該分步驟,先反對大商業大作坊,然後再反對那些大家族和王上的權利。」
「再者,天地分陰陽,萬物有矛盾,我們正應該利用這些矛盾,一步步達成我們的目的。這些大商人、銀行、大作坊大工廠,與王權、大土地家族、軍功家族有矛盾,我們正要利用這種矛盾。」
「我們所追求的,其實最容易的就是在海外之地實現。但是陳健背叛了我們,墨黨也背叛了我們,我們沒錢,也不能移民到海外去實現那種無政府的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
「我去過大荒城,那裡真的就像是很多人想的那樣美好嗎?並非如此,陳健和墨黨的那些人用紙幣強制兌換了那裡的人的勞動成果,再把這些勞動成果換為銀幣,用銀幣兌換為大荒城所沒有的東西,再拿回去讓那裡的人用紙幣買。多麼虛偽的一群人?」
「那裡也有法律、也有道德,雖然不與這裡相同,但卻絕不會朝著復歸人的本質的道路上走的。」
「而對我們來說,我們想要的只是一個閩郡成為那樣的社會,我們不需要墨黨那種社會是不可分割的、聯繫的越緊密越好的理念。所以他們要做事就必須是全國的甚至是整個世界的,而我們只需要一方淨土。」
「這一方淨土,我們就可以在閩郡得到。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在這裡並無根基,他們當然會樂於如此。而那些資本、作坊,遷徙到別處難道不是一樣嗎?莫說閩郡,他們連國家都不需要,他們也不需要土地,只需要有人有錢有一個異化的社會就行。我們誰都沒妨礙,我們誰都沒有對不起,我們救了數萬無依無靠的人,我們嘗試建立一座被湖霖、陳健等人背叛的夢城,或者說,是夢的村社。沒有城市,只有一個又一個的自給自足的村社。」
「此時此刻,我們要追求的是一個過渡階段。可能短期之內大工廠還存在,議事會還存在,城市還存在,交易商業還存在,但我們可以慢慢過渡到那種純粹的符合自然之道的社會。」
中年人看了一眼周圍的年輕人,動情地說道:「孩子們,這一切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只能靠我們的雙手甚至於我們的鮮血去爭取。而今天,就是我們為真正的人類的未來所邁出的第一步。我們手持著我們的黑紅旗幟,走在最前面。我希望當我倒下的時候,會有人踏過我的屍體,繼續擎著旗幟,爭取我們想要的美好的純粹的自然的社會。」
說完這一切,中年人看了一眼桌上的擺鐘,距離約定好的時間還剩下一個小時。
他不再說什麼,那些激進的年輕人也沒有再問什麼,而是默默地將黑紅相間的袖帶纏在了手臂上,整理著早已準備好的炮用量角器,檢查著偷偷準備好的各種槍枝和火石。
中年人也將黑紅相間的袖帶纏上,他的手很白嫩,並沒有那種常年勞作的老繭,只在握筆的指節處有兩處厚厚的繭子。手腕比起那些常年勞作的人很細,或許握不起幾十年前制式的大口徑的沉重的火繩槍,但或許可以使用新式的燧發槍。
擺鐘最後的一千八百次搖晃中,中年人折斷了自己的筆,燒掉了自己的書。既然道法自然,那麼這一切說教都無意義都是違背自然的。可如今,他卻要為道法自然而去做最不自然的事情——拿起兵器,開啟爭端。
唯爭,為不爭。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