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決斷
元園淡淡的一番話,卻字字千鈞,連解憂帶激將,只撩撥得完顏阿骨打心中洪波萬丈!
老婆被人宰了,自己卻縮頭烏龜一樣退避三舍——完顏阿骨打也不想這樣呵!他也想快意恩仇,他也恨不得血債血償,可是他不能把自己私人的意志凌駕於整個大金國的利益之上!
但現在,元園的話卻讓他心裡活絡了很多——元園繳獲的糧草幫了女真人的大忙,補給充足後,跟殺妻仇敵一戰再不是不切實際的夢想……如果一陣成功殄滅遼狗的話自然是好,就算相持不下被西門慶追了上來,那自己再北退也不遲啊!邊跑邊游擊,不正是從前女真人的看家本領嗎?
低頭沉吟著,完顏阿骨打的心已經動了。
完顏宗用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暗暗叫苦。
按完顏宗用的想法,別說只是死圖玉奴一個妃子,便是死了親娘親爹,該怎麼跑還是得怎麼跑,要那臉幹嘛?
想當年楚霸王項羽要臉吧?鴻門宴上沒殺了劉邦,結果養虎貽患,到後來哥倆還是掐成一團,項羽抓了劉邦的親爹,逼劉邦投降,結果劉邦嬉皮笑臉地說咱們是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要烹了咱爹我不攔著,記得分我一杯羹就成——對這種不要臉的流氓,項羽氣得胃疼加便秘,身體健康因此每況愈下,最後烏江自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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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完顏宗用認準了一條——要當開國的太祖,就不能要臉,只有把流氓、英雄、智者三條占全了,才能做一個合格的太祖。
顯然,被元園蠱惑了兩句後,完顏阿骨打開始在合格與不合格間搖擺——完顏宗用恨得牙根痒痒,怪不得自古帝王之家都有明訓,婦寺不得干政——女人太監二女乃秘書當家,往往就是牆倒屋塌,從無例外!
於是完顏宗用奮然而出,諫道:「狼主,處世須忍心上刃,修身且耐寸邊而——小不忍必亂大謀,還請狼主依原計行事,莫要節外生枝!」
帳中女真諸人,皆以痛恨的目光瞪著完顏宗用。自這個漢蠻流竄到女真人這裡後,女真所有美好的傳統都漸漸開始分崩離析,這令所有懷舊的女真人痛心疾首!今天,這廝更明目張胆地宣揚懦夫有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蠱惑狼主之心——如果完顏阿骨打不在這裡,眾女真早已一擁而上,完顏宗用這開著女真外掛的真實漢蠻連皮帶骨都要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在眾女真憤恨的目光中,完顏阿骨打終於開口了:「宗用賢弟……」
一聽「宗用賢弟」四字,眾女真就是精神一振——就象弓雖女干民意的畜牲最喜歡把人民群眾的利益掛在嘴邊一樣,但凡完顏阿骨打以「宗用賢弟」這種正式的外交詞彙來稱呼完顏宗用,就表示狼主要拂逆完顏宗用的意思了。比如完顏宗用主政女真的制度改革時,曾經提出解放奴隸的宏偉構想,女真舉族騷然。一向勇於決斷的完顏阿骨打考慮再三,經由與「宗用賢弟」的一番促膝談心後,從此奴隸翻身的希望化做了泡影……
果然,完顏阿骨打再一次誠掣地將宗用賢弟的希望掐死在了搖籃里:「宗用賢弟,之前咱們之所以要跑,是因為中了西門慶的母馬詭計,倉促兵敗,弄得人不得食,馬不得料,無力與之抵抗;但今日有元園愛妃荷糧而來,士卒得以飽食,馬匹得以休養生息,根本已固,也是整軍講武的時候了!西門慶和遼兵都以為咱們女真人疲憊了,咱們如果突然來一下反擊,意料不到處,或者能有斬獲,也未可知啊!」
完顏宗用只覺得血往上涌,衝擊得百會穴嘣兒嘣兒直蹦,范增亞夫子的一句名言「豎子不足與謀」哽在嗓子眼裡,費了半天勁才憋住沒爆出來。但無法暢所欲言的代價就是——他老人家又有吐血的衝動了。
見完顏宗用臉色瞬息百變,完顏阿骨打趕緊打了道理牌再打感情牌:「……更重要的是——這幾日宗用賢弟身體違和,若還是在馬背上一路顛簸,只怕與養生不利。因此趁這個機會,宗用賢弟也好好休整一下——賢弟的貴體,是女真興旺的保證,干係重大,豈可不慎?你說愚兄優柔寡斷也好,一意孤行也罷,總之——朕寧可失了萬里江山,也不能失了宗用賢弟!」
一股暖流自完顏宗用心底升起,所至之處,胸中塊壘哽塞盡皆天塹變通途——看看!看看!西門慶對自己和狼主對自己,何啻於天淵之別?心潮澎湃至激烈處,完顏宗用早已五體匍匐納頭便拜:「哥哥如此厚愛兄弟,兄弟敢不為哥哥效死命?皇天后土,實鑒此心,過往神靈,俱是明證!」
完顏阿骨打急忙扶起完顏宗用,動情道:「但得宗用賢弟全心輔佐,我女真還愁不能振興發達嗎?」……
周圍女真人靜靜地看著狼主哥哥和宗用賢弟秀深情,俱都心中得意——到底是疏不間親啊!宗用賢弟終究比不上自家老婆言出如山——不過這漢蠻還得自家狼主費盡心機地安撫他,倒也真是前世解說不來的緣法!
完顏阿骨打親自扶掖著感激涕零的完顏宗用歸帳去休養。打發了這塊最大的絆腳石後,完顏阿骨打重回帥帳,點校猛安謀克人馬,眾女真摩拳擦掌,殺氣騰騰,誓要和陣斬圖玉奴、落了大金國面子的遼狗一決勝負!元園為大軍籌措糧草,同時為防備西門慶卷甲來襲,帶著海東青的斥侯們一直被放出了百十里外。
後勤諸事安排妥當,元園心切圖玉奴之仇,急催馬來前敵觀陣,此時契丹人女真人兩陣已經對圓,完顏兀朮一騎討銳不可當,紫雀斧已經連砍耶律大石手下三員猛將,真如三國潘鳳遊戲中再世一般。
眼看完顏兀朮連勝三陣,遼軍中再無人敢出列與他爭鋒,完顏兀朮求戰不得,大喝一聲,拍紫騅馬,舞紫雀斧,一馬當先就來衝突遼軍軍陣。耶律大石目視其人之勇猛,嘆息道:「真乳虎也!」耶律余睹一揮手,陣前湧出強弓硬弩百張,箭如飛蝗,陣中四下扯起絆馬索,密似蛛,這正是排開羅等乳虎,布下明珠待驕龍。完顏兀朮雖勇,亦不敢犯其鋒,大斧掄開撥打鵰翎,上護其身,下護其馬,左右盤旋於遼軍陣前,卻是逡巡難進。完顏阿骨打在本陣前看得分明,唯恐完顏兀朮有失,急令鳴金,完顏兀朮撥馬而退。
與遼軍第一陣,女真略略占優。收兵之後,完顏阿骨打派出使者,往遼營中商議以今日擄回來的三具遼人屍首,來交換圖玉奴的遺體。耶律大石和耶律余睹點頭,令人將圖玉奴的人頭從高竿上摘下來,縫到屍體上,草原上難得尋覓棺材,只以馬革裹了,在陣前和女真人交易。
三屍換一屍,倒也沒生什麼波折。迎了圖玉奴屍體回營後,完顏阿骨打最後看一眼遺容,見圖玉奴死後顏色不變,比活著時還妖嬈美貌,不由得心下大痛,眼角見淚,元園卻沒他那麼矜持,在一旁放聲大哭。
行軍之時,難以講究,倉促間只能以鮮衣盛妝將圖玉奴裹了,殺其生前慣用的幾名奴婢做人殉,然後一火焚了,以瓷壇盛以骨殖,擬帶回女真故土安葬。淋滿了香油後,大火沖天而起,眾女真環列相送,都是心下黯然。
打理完圖玉奴的身後事,元園問道:「傷我七妹之人,可有眉目了?」
完顏兀朮出列道:「回額娘的話,今日陣前孩兒已經從敵將口中探聽明白了——原來是遼國的關南租界留守使耶律大石遠走北庭都護府,從那裡招來了蠻人兵,在這裡給耶律余睹打了接應。七額娘不察之下,中了這一干小人的埋伏,這才臨陣失機,被耶律大石那廝害了性命!」
眾女真人聽了,都恍然大悟:「怪道這些契丹兵如此兇猛,原來不是天祚帝耶律延禧身邊的種,而是西北地方上的蠻人!聽說那些蠻人耐苦戰,今日一見,確實是名不虛傳!」
元園低頭將耶律大石的名字反覆在口中轉了幾轉,然後向完顏阿骨打請令道:「皇上,既然知道了七妹的仇人是誰,明日請皇上准我出陣,我要依樣陣斬那耶律大石,為七妹報仇雪恨!」
完顏兀朮也踴躍拜倒在元園身邊:「父皇,我助著額娘去!」
這時也完顏阿骨打卻有些神不守舍,口中翻來覆去,念叨著耶律大石的名字,心裡卻是又愛又恨——愛的是這位遼國狀元郎果然是驚才絕艷,名實相符,若能收降得此人,女真必然如虎添翼;恨的是為了證明其人的驚才絕艷,卻把自己的美人兒搭了進去,愛妃變成了骨灰,從此再不得相見——想到痛處,安能不深恨耶律大石?
更心上翻覆間,卻聽到元園和完顏兀朮討令,完顏阿骨打心底靈光一閃,點頭道:「愛妃,我知你是巾幗不讓鬚眉,明日臨陣,若那耶律大石敢輕忽於你,愛妃必勝!但是,我希望愛妃允我一事——切莫臨陣傷了耶律大石那廝的性命,記得把他活捉回來,咱們於軍中隆重設祭,祭奠你七妹與那些陣亡勇士的英靈!」
聽皇上如此有情有義,元園眼睛一紅,斬釘截鐵地應道:「是!」
其實,完顏阿骨打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元園真捉回了耶律大石,由一幫憤怒的女真人在那裡喊打喊殺,自己靜觀其變。在自己的暗中干預下,圖玉奴的隆重祭禮,少說也要準備三天,這三天中耶律大石掙扎於生死關上,想來任他鐵打的漢子也要消磨掉九分志氣。待時機成熟,自己便出現在他面前,其人受了三天磨難,正當恐死戀生之時,自己不計前嫌的良言相勸,必能令其人納頭便拜。只要耶律大石肯歸順,願降伏,能為女真人的大業出盡全力,自己便臨祭拂了眾意,寬恕他一條性命又有何妨?倒是這一番腹稿兒卻要先打好了,那時臨場發揮,既要感動眾女真,從此釋愆解仇,同心協力;更要深度感化那耶律大石,令其人從此死心塌地,為金國賣命……
世人各自費心機,卻不知天上神祇俯視蒼生,正自悠然發笑。彈指間星消黯褪,大場開天地,火球滿眼紅,已是紅日東升。元園要為七妹報仇,早收拾得緊抻利落,在完顏阿骨打帳中應了卯,便橫槍上馬,一騎臨陣,口口聲聲單搦耶律大石出戰。
昨日完顏兀朮叫陣,契丹人輕視其年少,馬虎臨陣,被其連斬三員大將,這才是不做和尚頭不冷,不打棍子不知疼,明白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道理。三陣受挫,士氣未免低迷,不料想今日又有女將欺上門來。
當下便有人大怒出列:「女直忒多無禮!昨日是一少年,武藝過人,倒也罷了,今日又來一婦人——金狗竟視我大遼無人嗎?!」
未等耶律大石耶律余睹放話,天壽公主答里孛先自冷哼道:「婦人怎麼了?便比不上男人嗎?」
氣勢洶洶之人馬上象雄雞折了翅冠子,口稱不敢。天壽公主答里孛這才道:「前日中得一箭,幸無大礙,首惡雖誅,余恨未消,今日既然又來女將,我正好去會她一會,便拿其人來出氣!」
眾將聽了,都吃一驚,便有人道:「公主金枝玉葉,又有傷在身,如何能上陣廝殺?末將不才,願往斬將,以羞女直之面!」
天壽公主聽了,大不痛快,正要豎眉駁斥,卻聽正中耶律大石將醒木一拍,「啪」一聲,眾聲皆寂。
若細細的排起來,耶律大石宗族中的輩份還在天壽公主答里孛之上;而且昨日臨陣又自圖玉奴手中救了她的性命,天壽公主答里孛口裡不說,心中感激,因此耶律大石凡有所令,她決不執拗。
卻聽耶律大石道:「今日勝負之勢,卻非戰陣之上一爭短長所能決定,我等牽制女直於此,只待時也!若一受挑釁,便憤然出戰,若勝則女直鼠竄而走,若敗則墮了自家士氣——昨日教訓,不可不鑒,余睹都統,你怎麼看?」
旁邊的耶律余睹點頭道:「大石林牙言之有理。女將之來,必有蹊蹺,咱們不必理會!晾上女直幾天,等西門慶元首大軍到了,那時再和金狗算總帳不遲!傳下令去,高掛免戰牌,諸軍有妄動者,斬——」
一聲號令,全軍肅然。這正是:
愛恨濃時難制勝,冷靜極處易成功。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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