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娶鬼
西門慶失魂落魄地出了麗春院,回了西門府,眾家人見他臉頰高腫,嘴角掛血,都唬了一跳。西門慶也不理他們,只是徑直來見月娘。月娘正繡第二個金絲荷包,要和原來的好個配成一對兒,一見西門慶神頭鬼臉的進來了,驚得手一顫,一針戳在了手指上戴著的頂針上。
月娘顧不上慶幸自家手指沒受傷,先丟開針線,上前來察看西門慶的傷勢,含淚問道:「這又鬧的哪出兒?怎的成了這麼個模樣了?」
西門慶呆呆地立著任月娘擺布,過了半晌,眼中突然流下淚來,把月娘扶掖著在椅子上坐好後,長揖一禮:「月娘,為夫有一事相求。」
月娘被西門慶的反應驚到了,心中忐忑下,只是道:「卻不知是何事?卻讓官人鄭重如此?」
西門慶又是深深一揖:「我求娘子,允我再娶一人!」
第二天,清河縣裡又傳出新聞來,說三天後,天星降世的西門慶大官人,要娶麗春院的李嬌兒做平妻了。而且娶的還不是人,竟是鬼!一時間,不要說清河縣,連東平府都轟動了,嚷遍山東八府更是遲早的事。
這一來,反倒給與西門慶交好的人出了難題。按說西門大官人娶親,大家都應該登門賀喜才對,可問題是他娶的不是活人,而是個死人——這這這,這卻讓人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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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門賀喜?恭喜府上又添人口?這不是給人家心上添堵嗎?上門弔喪問苦?可人家明明說要辦喜事……
最後還是李知縣長嘆一聲:「唉!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你我只好送一份厚禮,人卻是不知道怎麼過去了!」夏提刑、周守備、武大郎等人面面相覷,盡皆點頭。
到了第三天,一清早西門府上就張燈結彩,倒象是提前過年一樣,只是落在看的人心上,卻覺得這喜慶之中,帶著無數的淒涼。
西門慶騎了白馬,穿了吉服,吹吹打打,直向麗春院而來。那清河縣中人摩肩接踵,都跟著迎親的隊伍看熱鬧,沒有一個不點頭嗟嘆。都說李嬌兒為娼一世,能結交下西門大官人這麼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兒,也算象紅拂女一樣,是個巨眼英雄,只可惜命數忒也薄了。
更有無數人激憤之下,把那喪盡天良、壞人好事的陳經濟罵得狗血淋頭,還有那心軟的人,聽著這罵,看著這景,在一旁嘆息著長一行、短一行的流淚。
到了麗春院,李家人接了出來,西門慶含著眼淚先到靈前上祭,雖見棺木貴重,祭品整齊,但這死後的哀榮,就是再隆重十倍,卻也不能讓嬌兒重新睜開眼睛,再向自己嫣然一笑了,一時間,心裡痛得如刀剜錐刺一般。
勉強抑制著自己,在靈前上了三柱香,心中默默祝禱道:「嬌兒,我來接你回家,今年過年,有我陪著你,你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寂寞了。」
抬眼向東京方向一望,心中的怨毒,盡在這一眼之中。他雖然心中恨極了陳經濟,但這些日子,卻從不在人前提起一個字,就算此時到了李嬌兒靈前,也只是一目而已。
但這一抬頭之下,卻看到了靈前懸掛的一幅輓聯。西門慶不看便罷,一看之下,當真是氣炸連肝肺,挫碎口中牙,一聲厲喝:「這輓聯是誰寫的?!」
這一喝之威,如春雷乍展,震驚百里。麗春院裡里外外,都是看熱鬧的,本來嘈嘈雜雜,但此時被西門慶一喝之下,卻是鴉雀無聲。
西門慶因何暴怒?原來,這幅輓聯乃是有來歷的。
寫輓聯的人,正是麗春院這條街上住著的水秀才。此人曾在一個李侍郎府里坐館當家教,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服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緻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便口軟勾搭上了,被主人察覺後逐出門來,一時鬨動街坊,人人都說他喪品無行。
兩日前水秀才正在家裡閉門讀書,正讀到興頭上,卻有人一把推開門進來,笑著大叫:「我那水兄弟何在?」
水秀才急忙掩卷上前招呼:「應二哥,你來了?快快請坐,這位不是衙門裡的李外傳大哥嗎?」
來人正是應伯爵,他和這水秀才是從小耍大的好兄弟,熟不講禮,進屋連門兒都不用敲的。聽得西門慶要娶死了的李嬌兒,一時間心生一計,便拉著同病相憐的李外傳來到水秀才家,要給西門慶上眼藥。
見到水秀才衣冠不整的上前招呼,應伯爵便笑道:「李大哥今日已經不在衙門中公幹了——倒是兄弟你,躲在家裡幹什麼調調兒呢?」
水秀才忙道:「小弟在靜讀《春秋》,養那浩然正氣。」
應伯爵嗤笑一聲:「少來!」推開水秀才,到他書案上一翻,舉起一本冊子來,大笑道,「明明是在靜讀春宮,養那浩然邪氣才對!」
水秀才赩然道:「應二哥,今日和李大哥初見,你怎麼不給我留些兒面目?」
李外傳笑道:「這有什麼丟臉的?兄弟我家裡別的不多,這些畫冊兒,卻也攢了一柜子!」
三人哈哈大笑,團團一坐,便覺意氣相投起來。
水秀才便問道:「應二哥,你月前吃了官司,那腿傷可大好了?今日來家,卻不知要怎樣帶挈兄弟?」
應伯爵笑道:「我是賤骨頭,粗生粗長,這腿早就好了。倒是兄弟你,身前身後滿地的銅錢,怎麼不見你撿來花花?」
水秀才眼前一亮,拱手道:「願聞其詳!」
李外傳向隔壁一指,笑道:「那麗春院李家老鴇子,給她死了的女兒辦後事,蹭著那西門慶的光,銅錢使得跟流水一樣。水兄弟你便上前,去沾點濕氣也好啊!」
水秀才便搖手道:「我雖然是一個窮秀才,氣節還是有的,焉肯去為王八家效勞?」
應伯爵便道:「只怕是想效勞卻無門路可入吧?哥哥這裡卻有個巧宗兒,說與兄弟,若依了時,也能從那李家弄幾貫錢來花用花用。」
水秀才一聽有幾貫錢,心下便喜得亂跳起來,便涎著臉給應伯爵送上一杯白開水:「哥哥請說,咱們兄弟,有福同享,有錢同花。」
應伯爵陰笑著,教道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水秀才聽了沉吟道:「這中間干犯著西門大官人,只怕使不得!」
李外傳冷笑一聲:「那西門慶雖是轉世的天星,卻也是清河有名的不學無術,憑他的那點水平,能識破應二哥計中的奧妙?你若不做,我們去尋別人做,只可惜把那幾貫銅錢,白白把與了外人!」說著便拉著應伯爵要走。
水秀才利令智昏,急忙起身拉住應、李二人,三人再鬼絞了一會兒,水秀才便一轉踅進麗春院裡去了。
見了老鴇子,水秀才假惺惺的安慰了幾句,便說要替李嬌兒寫輓聯,只作價五貫錢。老鴇子早想瞅摸一個人寫幅輓聯,三日後西門大官人來時,靈前也好看些,但又知自家身份卑賤,只怕白跟那些文曲星秀才們開了口,人家不答應,反倒打臉,因此躊躇難行,此時有水秀才送貨上門,焉能不喜?好說歹說,把價錢砍到了三貫,水秀才搖頭嘆了一口氣,便從紙鋪子裡買了輓聯用紙,大筆一揮,題了十四個字——上聯是:十八年含辛茹苦下聯是:一世間顛沛流離十四個字在李嬌兒靈前高高掛起,老鴇子看了,雖然一字不識,但聽得輓聯中又是辛苦,又是顛沛的,必然是說她女兒命苦,到時西門慶看了,必然能打動他的悲痛心腸,自己那三倍的虛帳報著,也心安理得些。
因此高高興興付了三貫錢,送水秀才出門。水秀才回家對應伯爵、李外傳一說,三人笑得直打跌。那李外傳捂著肚子道:「那李家老鴇子白做了一世勾欄,她難道真不知道什麼是『含辛茹苦』?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顛』?什麼時候才是個『流』不成?」
應伯爵便笑道:「這輓聯好好掛上三天,也與那西門大官人好好妝妝幌子!也不枉他待我們好兄弟一場!」
水秀才心中倒是有三分驚怕,但摸著桌上那閃亮的三貫新錢,心動神搖之下,卻也顧不得了。
這幅輓聯,在李家白白的掛了三天,來往的人看了,無知之人只是瞅個熱鬧,有智識的讀了,誰個兒不笑?只是犯不著替王八家出頭罷了。
此時西門慶看到這幅輓聯,其中的陰損之意,哪裡瞞得過他去?一時間,只激得他眼中出火,口內生煙,一聲厲喝:「這輓聯是誰寫的?!」
老鴇子嚇得心裡「嘣嘣」直蹦,暗道:「莫非是這幅輓聯寫得太好,星主大官人一見之下,悲傷過度,卻突然間失心瘋了?否則怎能吼得如此大聲?」
當下顫巍巍上前,說道:「大官人不必過分悲傷,這輓聯是老婆子出了三貫錢,請隔壁水秀才寫的。」一言說畢,如夢初醒,真恨不得自己給自己一個耳光——自己只顧害怕,卻忘了報虛帳,白白損失了六貫銅錢。
西門慶吃人的目光在人群中一轉,早看到了畏畏縮縮的水秀才,當下一個墊步撲上,揪著其人的腰胯,掄圓了往地上一摜,先摔個半死,大喝一聲:「狗才!你今日是自尋死路!」這正是:
莫言君子無傲骨?須記神龍有逆鱗!卻不知水秀才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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