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退婚之塵埃落定
陳經濟聽得西門慶終於轉了口,不再逼自己與他那蛇精女兒成親,還說第二天給自己踐行,忍不住暗念一聲阿彌陀佛。心定之下,為了不引起西門慶的懷疑,陳經濟借道**鬆了一口長氣。
他卻不知,從他房中出去後,西門慶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輕蔑的冷笑。
第二日,西門慶一早把陳經濟主僕送到了十里長亭。陳經濟滿口許願,說只要一回去便努力讀書,中了狀元馬上就回清河迎親,等等等等,一時間只說得天花亂墜。西門慶東耳朵進西耳朵出,倒引得旁邊永福寺的道堅長老出來拜見佛祖神跡。
陳經濟走了不到半月,東京陳家就有書信到來。西門慶展開一看,卻見陳洪陳大寬在信中敘了一番寒溫之後,又說什麼:「自犬子回東京後,觸緒善感,歡寡愁殷,懷抱劇有秋氣。弟冷眼旁觀,其神寒形削,清癯非壽者相。竊恐我兒駕鶴西歸,令愛或將貽誤終身。尚望西門兄垂憐下情,善為解鈴,毋小不忍而成終天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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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把著信,笑得差點兒從椅子上跌了下來,心說莫非這陳洪是方鴻漸從錢鍾書先生的《圍城》里穿越過來的不成?勉強克制著惡作劇之心,才沒有把方鴻漸他爹那封痛罵的快信原版複製一封后送回。
打開隨信而來的錦盒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自家女兒的庚帖正安安穩穩地放在裡面。前日裡一番辛勤,今日裡總算有了收穫——女兒的婚事,退得乾乾淨淨,再無後患!
西門慶哈哈大笑,命人將庚帖收進去,交給月娘,安一安母女倆的心,他自己則順手寫了封回信,說自家女兒生了一場怪病後,變得相貌醜陋,已不敢再存攀高扳貴之心,只願日後兩家還象從前那樣來往,不可失了親近之意,等等。寫好後把陳家送信的家人叫了上來,好言安慰了幾句,賞了兩串錢,打發他去了。
又吩咐玳安,去紫石街把王婆請來。王婆一來,西門慶便笑道:「王乾娘,你端的好計謀!就在方才,陳家的退婚文書已經到了!我女兒得脫苦海,全仗你一計支撐,這裡有一百二十貫錢,便請乾娘收下了!」
這退婚一事,王婆實具首功。她先用一片片魚鱗,硬生生在小姑娘的臉上貼出一排排恐怖的鱗甲來,其逼真之處,便是那千伶百俐的文嫂兒,在昏暗之中也看走了眼,認假成真。
王婆早料定陳經濟是酒色之徒,未婚妻既然容貌已毀,他焉肯依約成親?再加上中間還有文嫂兒友情出演,在陳經濟那裡添油加醋,更堅了這小廝的悔婚之心。
回了東京後,這陳經濟鼓起如簧之舌,先說動了母親,又母子聯心,動搖了松糕教頭。至此,那一紙退婚的文約,輕輕巧巧,便飛進西門慶手裡來了。
王婆一聽婚事已退,笑得見牙不見眼,連連恭喜:「若不是星主大官人知人善任,老婆子也得不了這注財喜!」
西門慶心道:「若不是你這老虔婆在水滸傳里表現太過搶眼,西門大官人便是想要知人善任,也是無從用起!」
這時,那王婆開始假意推辭起來:「星主大官人,本來說好是一百貫,怎麼卻突然多了二十貫出來?老婆子無功不受祿,這錢拿著燙手哇!」
西門慶笑道:「王乾娘不必客氣。這件事情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月娘知,我女兒知,趙搗鬼知,除此之外再無人知。我想乾娘整日裡守口如瓶,也是辛苦,所以多備這二十貫錢,請乾娘買些開胃健脾的果食,好好排遣排遣。」
王婆哪裡聽不出西門慶言外之意?聞言便笑道:「星主大官人盡可放心,老婆子以後還想借著星主的福祿,多活幾年哩!豈敢自掘墳墓,得罪星主?有些事情,今生今世必然是要帶進棺材裡的。」
西門慶哈哈一笑,點頭道:「既然如此,王乾娘你這便回去吧!若你兒子從淮上回來,想謀個安穩營生,讓他前來見我!」
王婆一聽,心下大是感激,暗想道:「我只說前些天關於我兒的閒談,只是星主大官人跟我虛情假意,卻不想過了這許多日子,他還放在心裡。」
當下恭恭敬敬地跪下向西門慶磕頭辭行,口中只是道:「星主大官人儘管放心!」西門慶避席不受,又命來興替王婆背了那一百二十貫錢,送她回茶坊去了。
打發走王婆,又把玳安叫過來,吩咐道:「你再去咱清河東門外頭條巷二郎廟三轉橋四眼井那裡,把趙搗鬼給我找來。」
玳安便抱怨道:「這天寒地凍的,爺你若叫人,便讓我跑一回腿也就罷了,偏要分成兩次,讓我跑兩回……」
西門慶笑罵道:「懶斷筋的小猴兒!慣成你了是不是?」玳安脖子一縮,如飛的去了。
過了半天,玳安和趙搗鬼兩個冒雪沖寒的回來了。把門的來爵讓進趙搗鬼,卻截住了玳安,含笑道:「小猴兒,老爺命令你再去縣衙門前,把何老人給請過來……」
話音未落,就聽玳安一聲慘叫:「我好苦命啊——」
玳安苦命,他請回來的趙搗鬼也強不到哪裡去。一進西門慶的書房,便聽劈頭一聲大喝:「趙搗鬼,你知罪否?」
趙搗鬼心下一驚,抬頭正看見西門慶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膝蓋一軟,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小的不敢欺瞞星主大官人,小的有罪!」
西門慶一聽,倒頗出意料之外,便問道:「你有何罪?從實招來!」想到自己今日居然扮演了一回李知縣夏提刑的角色,西門慶忍不住暗暗好笑。
趙搗鬼放聲大哭:「小人……小人……小人今天,又把一個病人給醫壞了……」
西門慶一驚:「還能救不能?」
趙搗鬼哭道:「萬幸只是外傷!小人斗膽,已經把人送到星主大官人的藥棚那裡去了……」
西門慶這才鬆了口氣,便發狠道:「哼!你這廝!不學無術,可恨之極!若不是看你在我女兒退婚之事上還有些微功,那閻羅殿前的牛頭馬面,早將你捉入十八層地獄,用杵來舂,鋸來解,填進油鍋里去炸了!」
趙搗鬼聽得不寒而慄,趕緊哭著磕頭:「多謝星主大官人免我苦楚!」
西門慶眉頭一皺,厲喝道:「起來說話!」趙搗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站起來,象個避貓兒鼠一樣站在一旁。
西門慶便嘆了口氣,溫言道:「你看看你!也是高高大大的一條漢子!那日對答陳經濟那廝,口舌便給,也足見你的聰明伶俐!為什麼偏偏不專心學醫,卻要四處招搖撞騙?今日萬幸沒治死人,若治死了,幽冥界森羅寶殿上三曹對案,我也沒臉給你求情去!」說著說著,口氣轉厲。
趙搗鬼膝蓋一軟,又想屈膝,還好西門慶見微知著,又是一聲厲喝:「站直溜了!」趙搗鬼才沒有跪倒。
抹了一把眼淚,趙搗鬼悽然道:「星主大官人,小人倒不是不想好好學醫,只是從小家裡就窮,祖上傳下來的醫書也撕得東半張西半張,還是小的連蒙帶猜的,仗著臉皮厚,膽子大,才混出了點兒小名氣。可鬼弄來的那點兒錢,只夠吃飯,若說到拜師學藝,那真是睡里夢裡都見不到的事。我何嘗不想堂堂正正的做個太醫?肚子裡放著真材實料,望聞問切的時候,自家心裡也穩,可是……可是……」
趙搗鬼放聲大哭:「……可是……小人的名聲,都已經讓小人生生的給弄壞了!別的太醫們見了我,鼻子裡哼一聲過去,都把我當喪家之犬一般看待。我賠著笑臉想跟人家探討一張藥方子,也是熱臉貼人的冷屁股,沒人拿我當回事。星主大官人,您老人家是個明見萬里的,但凡我有三分退路,我又何必去蒙人哄人?做小人的滋味,難道有人天生就喜歡嗎?誰又知道小人的苦啊!哇啊啊啊……」
西門慶默不作聲,只在桌上寫些什麼。待趙搗鬼哭得差不多了,這才問道:「若有個改過自新,重頭做人的機緣,你願不願把握?」
趙搗鬼眼睛亮了亮,卻又黯淡下去了:「星主大官人莫不是說,我就要死了?就要去轉世投胎了不成?」
西門慶冷笑道:「蠢才!你自己看吧!」說著,把手裡的一個帖子扔到趙搗鬼面前。
趙搗鬼撿起來一目十行的看了,越看越激動,驀地里又跪倒在地,放聲大哭:「西門大官人這般看顧小的,小的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哇啊啊啊……」
西門慶冷著聲音道:「站起來!我給你說,我女兒的事,若外面泄漏了一字,都在你的身上!屆時我跟十殿閻羅說了,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翻身!」
趙搗鬼卻不站起來,只是哭得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清河縣裡傳出新聞,名醫何老人新收了一個徒弟,卻是那素來坑蒙拐騙的趙搗鬼。在拜師的儀式上,前來觀禮的西門星主說了十六個字——「人非聖賢,豈能無過?苦海回頭,善莫大焉!」這正是:
莫道苦海無舟楫,卻看烈火種青蓮。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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