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攜手(改)
西門慶正思量間,卻見月娘向天井內滿爐炷了香,望空深深禮拜,祝道:「小女子吳氏,作配西門。今日發心愿於雪夜之下,祝讚三光,將三件心腹事訴於穹蒼。唯盼天地神祇,垂憐下情,便成就了小女子這一點虔心吧!」
月娘語音雖低,但雪夜無聲,萬籟俱寂,西門慶又是個從小練武的,耳力過人,聽得清清楚楚,當下心中不由得思忖:「卻不知月娘有什麼心腹事要向上天傾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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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月娘說道:「小女子第一件心腹事——只求佛前供上功德炊餅後,能保佑我那兩個悔過的哥哥贖罪消災,從此苦海回頭,在人前人後堂堂正正的做兩個好男兒!」
西門慶聽得分明,心中不由得唏噓起來,對月娘的憐惜之意,更是油然而增。
一願許完,月娘拜了一拜,又說道:「小女子第二件心腹事——是求普天神佛護佑,保我清河縣的饑民無災無難,安然渡過這個冬天。」說罷,又向天深深一拜。
這一個心愿卻大出西門慶的意料,他萬萬想不到,月娘除了體貼人的柔腸之外,竟然還別生了這麼一段俠骨!一時錯愕之下,心胸間便是一陣火熱,對月娘那十二分的憐惜情意之外,又足尺加三,添上了幾分敬意。
其實,月娘心中真正所想,卻沒那麼偉大。婦人家的想法,若是清河饑民無災無難,自家夫婿豈不就可以省下了許多精力?這些日子,月娘眼中雖不見,卻聽玳安說,聽小玉說,聽家下人等說,聽來化緣的姑子們說,都說西門慶把一門心思都撲在了饑民過冬這樁大事上,雖然稱不上是嘔心瀝血,但也算得上是夙興夜寐,今年清河縣的首善,只有唯一,沒有之一。
月娘知道夫婿做的是極正大事,非從前那等宿花眠柳、縱情聲色可比,因此這些日子雖然還是夜夜獨守空房,卻也心平氣和了許多。但少年的夫妻,正當情濃,每日清晨醒來時,心中總不免充滿了淡淡的遺憾。當然,這等遺憾是無法宣之於口的,只好曲線救國,委婉的祝禱了出來,只要清河縣的饑民無事,夫婿自然就有時間陪在自己身邊了。
西門慶哪裡識得這等女兒心事?他影在粉壁下,那「憂國憂民」、「巾幗俠女」的大帽子,也不知往月娘頭上扣了多少頂了。
正暗中讚嘆間,又聽月娘祝禱道:「小女子第三件心腹事——卻是盼我家夫君今生今世,萬事平安。天星降世,必為歷盡磨難而來,夫君雖然不言,但我卻能感覺到他在我面前時,有多少不能說的苦,有無數不能道的愁!小女子無才無德,不能替夫君分憂,只好在此懇求天上星斗列宿,只盼讓我家夫君終生不犯『紫』字,若有災殃,便報應在小女子之身,縱然千刀萬箭,魄滅魂消,月娘亦心甘情願!」
這些話兒月娘說得雖輕,但聽在西門慶耳中,卻如晴空霹靂一般!自己何德何能,卻讓月娘這樣一個溫婉美貌的女子對自己如此傾心瀝膽?自己若再瞞著她,冷落她,那自己還算是人嗎?
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西門慶猛的轉出粉壁,來到月娘身後,對著那窈窕的影子,滿懷便是一抱!
月娘燒完了香,正準備起身收拾的時候,卻冷不防被人從身後這麼一抱,只嚇得一顆心險些便從喉嚨里跳了出來。但隨即熟悉的感覺湧上,讓她知道抱著自己的正是夫婿西門慶,這才把一聲驚叫又咽回了肚子裡去。
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是一驚。四下里一片寂靜,就算老鼠拄著拐棍小心走路,那聲音也聽見了,自己卻偏偏沒聽見西門慶進來,顯然他早已經不知道來了多久,不用說,自家的三件心腹事,都被他聽去了。
別的倒也罷了,但一想到那第二件心腹事中,隱含的都是自己貪戀著自家夫婿的一片私心,月娘便羞得臉上發燒,只恨腳下無地縫可入。用力掙扎了幾下,卻被西門慶雙關抱得死緊,只好低聲道:「放開我!」
西門慶此時正是心情激盪,便是千刀萬箭,魄滅魂消,他也是絕不會放開懷中的玉人了。聽到月娘讓他放手,便牛著性子,斬釘截鐵地說:「不放!」
月娘急得全身發熱:「快放了我!讓丫頭們看到,成甚麼樣子?」
西門慶才不管不論,只是說道:「丫頭們都睡著了!」
月娘再掙扎幾下,卻哪裡能掙扎得出西門慶的懷抱?既然無法力敵,只好智取,當下便喘息著道:「你……你便是要抱,也須得讓我喘過這口氣來!」
這一說,倒讓西門慶吃了一驚,只怕自己抱人的力氣用得大了,把月娘給抱出個三長兩短來,那還了得?一念之下,急忙鬆手。
誰知他的臂膀剛剛鬆開,月娘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噌」的一下從他身邊鑽過,一手推開屋門,游魚一樣溜了進去,反手關門,順手上閂,電光石火之間,已經把西門慶隔絕在了門外。
月娘的這一連竄動作快得恍若行雲流水,當真是星不及飛,電不及掣,等西門慶反應過來,連她的影子都已經摸不著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輕輕拍著門,低聲央求道:「月娘兒乖乖,把門兒開開……」
月娘在裡面背反著門,這時才覺得心口跳得象擂鼓一樣,只會一迭連聲地說道:「就不開,就不開……」稍微定一定神,卻覺得西門慶那健壯的雙臂仿佛還箍在自己腰肢上一般,心中一亂,身子都軟了。
西門慶正無奈,一眼瞥見了那個香桌兒,便獻殷勤道:「月娘,你且打開門,讓我搬了這香桌兒進去!在這寒天雪地里放著,若是凍壞了它,你我心上怎過得去?」
門裡的月娘好懸笑出聲來。但一想西門慶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便憋著笑說道:「這個卻不勞你費心!真凍壞了它,我明日便放它一天假,搬到灶房裡讓它當一天煨灶貓便是。有一天的工夫,便凍成什麼樣兒,也暖和過來了!」
此言一出,門外的西門慶再無動靜,月娘急回身看時,卻見西門慶呆呆地站在門口,低著個頭,卻象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月娘心下一軟,便伸手想要開門,但一陣羞意潮湧而上心頭,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如此反覆再三,突然聽到門外的西門慶一聲長嘆,嘆息聲中好似充滿了無盡的苦惱,無盡的憂愁。門裡的月娘心如雷震一般,手搭在門上,整個人都僵住了。
「月娘,若不是今天晚上我聽到了你的心事,我就是死也不會曉得,你竟是如此一篇為我的深心!既如此,我心裡有話,怎忍心瞞你?這便對你實說了吧!」
「月娘,這些日子,我冷落你了!但我也有我的苦,在陰曹地府森羅寶殿中,十殿閻羅對我說,八年之後,我可能身遭大劫,若那時我應了劫,卻又扔下你孤零零一個,那可如何是好?」
「無可奈何之下,我才不得己生出了這個短命的主意,雖然我滿心憐你惜你,但卻不敢對你好,只是冷著你,遠著你。我想,或許八年後我真的伸腿去了時,坐了八年冰牢的你也會鬆一口氣,有解脫之感吧?那時,你就不用為我過於傷心了!」
「可是,今天鬼使神差的,讓我聽到了你的心聲,這一下,讓我還怎麼瞞哄你?怎麼冷落你?人心,可都是肉長的呀!你一片真心待我,我也只好把能說的、該說的,都說了出來,可是……唉!我現在都不知道說什麼了!唉!我估計都說了你也不信……算了!我走了!」
西門慶意興闌珊,轉身灰溜溜的要走,卻聽屋中的月娘顫聲道:「等……等一下!」
話音未落,屋門大開,月娘再一次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撲了出來,一把將西門慶抱住時,已是淚流滿面。
西門慶伸手想要幫他拭去臉上的淚痕,但看著她那白玉上掛著露珠般的嬌臉,卻又不敢,剛才他一鼓作風緊摟美人腰的壯舉,好象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月娘,放開我吧!」西門慶低聲下氣地說。
月娘抽噎著,卻是斬釘截鐵地道:「不放!」
西門慶嘆了一口氣,哄道:「快放了我!讓丫頭們看到,成甚麼樣子?」
月娘才不管不論,只是說道:「丫頭們都睡著了!」
西門慶眼見無法力敵,只好智取,當下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你便是要抱,也須得讓我喘過這口氣來!」
可惜,空城計只好用一次,用第二次就不靈了。月娘不但沒有放開,反而抱得更緊了些。
西門慶大嘆了一聲,心想女孩子果然都是心狠手辣,當初我愛惜著她放開了她,現在她卻變本加厲不放開我。
當下先提醒一聲:「你再不放手,可別怪為夫無禮了!」見月娘還是沒有回頭是岸的行動,西門慶伸指在她腋下一彈,月娘一聲嬌呼,身子便軟了下來,然後整個人一輕,身子已經被西門慶攔腰抱起。
「你想做什麼?」這一聲低問間,嬌羞已是不可方物。
西門慶搖搖頭,勉強按捺住心頭拴不牢的心猿意馬,沙啞著聲音道:「你別亂動!天寒夜冷的,我送你進屋,早點兒睡覺去吧!」
到了床邊,將月娘往床上一放,西門慶回頭就走。卻覺得手上一緊,再看時,卻是不知什麼時候,月娘已經用鸞帶將兩個人的手腕捆在一處了。
「月娘,你……」西門慶本來還想說什麼,但一看到月娘那雙清亮的大眼睛,他的頭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月娘輕輕地呢喃著,把西門慶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西門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燃燒,他深深地吸一口清氣,澀聲道:「我要走的路,千難萬險,也許今天還是富貴員外,明天就是流寇草賊。月娘!你何苦如此?」
月娘用自己的臉輕輕地摩挲著西門慶的手,聲音雖輕卻堅定無比:「你曾經丟下了我一次,這一次,我再也不會讓你丟下我啦!千刀萬箭,魄滅魂消,月娘亦心甘情願!」
西門慶頭腦中「轟」的一聲,便如混沌開闢一般,天地鴻蒙早已失了自身所在。只有腕上那條拴著玉人之手的鸞帶,似乎是無際迷茫中唯一的引路慈航。這正是:
陰陽路上雙攜手,生死關頭兩並肩。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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