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二)
第65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二)
一番演武之後,韓岡領著一眾友人回家休息。 不再是幾個月前的村口草廬,而是一座前後兩進的宅院,這是韓家的老宅。韓岡受了舉薦,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名舉主知他家中境況貧寒,便各自贈銀以助行'色'。韓岡並不客氣,很灑脫的收了,只道了聲謝,絲毫沒有感激涕零的樣子。他的這種不為財帛所動的態度,反而讓王韶三人更加看重。拿著收到的銀錢,韓岡將家宅贖回,時隔半年之後,韓家重又搬回了熟悉的地方。
進了家門,幾人進去拜見過韓岡的父母韓岡、王厚交情非同一般,有通家之好,王舜臣、趙隆也是一樣,韓阿李也不須迴避他們圍坐在韓岡的廂房內,韓雲娘上過茶後,端了盤果子零嘴,也退了出去。
「玉昆,你這家中還是少人服侍啊……」王厚打量著有些年頭的舊屋,造的還算堅固,就是顯得太寒酸,「令尊令堂身前不能沒人,一個小養娘怎麼照顧得來?你都是官人了,還是再收幾個僕役婢女跟前使喚才是。難道這些日子沒人來投效?」
「有!」韓岡點點頭,他現在跟范進中舉沒兩樣,多少人聽說他要做官了,趕上來送錢送物,還有的就是自己賣身為奴,想投到韓家裡聽候使喚。「不過小弟都給拒了。」投身官家為奴的,多是鄉里的破落戶,這樣的人來投效,求得就是仗著身後大樹的樹蔭作威作福。韓岡怕還沒做官,就被一群惡僕毀了自己的名聲。
韓岡此舉坐實了他視錢財如糞土的名聲,但王厚覺得他做得過火了點,「玉昆,崖岸自高並非德行,和光同塵才是正理。送上門的田地都不要,本都是你自家的東西……」
「都典賣出去了,怎麼還會是我家的東西?」
王厚說的是李癩子的事。下龍灣村的里正運氣的確很糟。前面靠著陳舉提攜,好不容易用了過半家產從黃德用案中脫了罪,現在又被捲入了陳舉一案。儘管與陳舉關係疏遠,但只要有點牽連,便少不得被州衙里派出來的衙役敲打,李癩子家僅剩的一點家財又流水般的用了出去。
河灣菜田本是韓家之物,消息靈通的衙役沒一個人敢打主意。李癩子上門想把菜田還回來,求得韓岡高抬貴手,開口說句好話。只是韓岡沒肯要:「何況因那幾畝田地死了多少人?土裡都透著血,如此不祥之物,拿回來也會貽害家人,小弟也不想要了。」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藉水河灣邊的區區三畝菜田。黃大瘤死不瞑目,而陳舉很快就要千刀萬剮。如果再加上末星部的近千帳的蕃民,因著三畝菜田,血流成河,人頭滾滾落地。仿佛一個浸透了血腥的黑'色'笑話。
「……說的也是,那塊地的確不吉利。這世上有錢哪裡買不到好地?等李癩子完蛋,就看哪個蠢貨會盤下來!」
「趕盡殺絕的事小弟做不出來,還請處道你幫忙在州衙里說一聲,放李癩子一馬吧……」
王厚驚起:「玉昆!李癩子雖非罪魁,卻是禍首。一切事都是因他而起,你竟然還要饒過他?東郭先生可做不得!」
「小弟已與家嚴家慈商議過了,都是鄉中鄰里,並非陳舉之流,沒必要把他往絕路上趕。」韓岡神'色'間溫文淳厚,標準的秉持仁恕之道的正人君子模樣。
這些日子,李癩子天天求上門來,好話陪了不少,頭也磕了許多。
韓千六對那塊田地感情很深,又是老好人一個,便想收下地,讓兒子幫李癩子說句話。但韓阿李心中怨氣不解,根本不肯答應,地寧可不要,人絕不能饒,她罵著韓千六:「看你那點眼界!李癩子害得俺家差點家破人亡。如果沒三哥兒在外面拼命,全家都死絕了,李癩子會到墳頭上哭一聲嗎?過去典給他的地,就放在他家那裡,俺也不要他送回來。該是多少就是多少,俺們拿著大錢去贖,不占他一文錢便宜!」
而韓岡比他老子還好說話,卻是不要地,人也要放過去。他勸著父母:「李癩子也害不了人了。一條死狗,何必窮追猛打,傳出去對孩兒的名聲也不好。」
寬恕是強者的權力,如果韓岡在被人步步緊'逼'、'性'命攸關的時候,說什麼仁恕,那是完全是個笑話,陳舉、劉顯、李癩子之輩,多半會哈哈大笑一陣,把他當成白痴。但現在韓岡居高臨下,放過李癩子一馬,便是氣量如海的寬容。
對於一個儒生來說,名聲是最重要的,睚眥必報這個詞從來不是對個人品德的好修飾。世所言『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過人的度量和不拘於舊怨的灑脫,對提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評價很有好處。
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比起向寶這只在陰暗處斂耳伏軀的大蟲來,李癩子根本連屁都不是,沒有任何害人的能力。既然留著他一條命,對自己毫無傷害、無傷大雅,還能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寬容和大度,又何樂而不為?相反地,如果李癩子還擁有能傷人毒牙利爪,韓岡絕對會把他連皮帶骨一起拆散掉的。
韓岡籍此說服了父母,但他不想用這個理由來說服王厚。個人形象的樹立有著很深的技巧,在甘谷城中,韓岡已經表現出了過人的德行,現在他更需要要塑造的是自己的才智和謀略。
「陳舉有一個兒子脫逃在外,黃大瘤也有兩個兒子,他們現在都不知所蹤。雖然我不擔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但家中父母小弟怎麼能安心得下?總不能請王兄弟或是趙兄弟兩個日夜來守著吧?外兄也是要大用的,不可能守在家中不動。自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看著陳家餘孽被一打盡,我怎麼也不能安心。」
「這跟李癩子有什麼關係?」趙隆茫然的問著,而王舜臣'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王厚替韓岡解釋:「李癩子是黃德用的姻親,又因為黃、陳兩案傾家'盪'產,如果不饒他,他說不定會狗急跳牆……玉昆,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王舜臣覺得難以置信:「陳緝那幾個賊逃囚的膽子應該沒這麼大吧?打三哥的主意,這是殺官造反啊……」
「早就是死罪了,就算殺官造反,還能在砍下首級之後,再弄活過來砍上第二次?他們沒什麼好怕的,一定會來!」韓岡很肯定。
還要多謝李信,他的這位二表哥從鳳翔府護送著韓家父母會秦州,在路上便發現了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後跟蹤。不過他只埋在心底,沒有說出來。一直到了與韓岡見面後,才說給了韓岡一人聽。而黃大瘤兩個兒子的相貌特徵,韓岡又怎麼會不了解?黃家兄弟既然跟蹤著從鳳翔府回來,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若不是為了對付陳家餘孽,我何必買回舊宅?田園生活雖好,但為官之後,必然要將家搬到城中。為何多此一舉?還不是為了要引出陳舉餘黨。城中人多,說不準哪裡就會捅出一把匕首,防都沒處防。但下龍灣村里就不一樣了,鄉里鄉親沒有不熟悉的,生面孔根本進不了村,要想打探我家的消息,只能靠著村裡的人……除了李癩子,陳緝又能依靠誰?」
韓岡的聲音沉穩中充滿自信,十分的有說服力。王厚信了八成,王舜臣和趙隆則根本不會去懷疑韓岡的判斷。至於李信,始終都是一種表情,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韓三官人……韓三官人……」從後門處,突然傳來小孩子的喚門聲。
李信過去開了門,帶進來的是李癩子才十三歲的小兒子李小六。一進廂房,就跪下來給在座的幾人磕了頭,起來後道:「俺爹有急事要俺帶話給官人:陳舉的二兒子陳緝,如今已經收買了一夥強人頭領喚作過山風的便是說是總共有一百多賊人,要向官人報殺父毀家之仇,時間就是今夜。現在逆賊黃二帶著一名嘍羅守在小人家裡,俺爹脫身不得,所以讓小人來急報官人。」
李癩子的么子年歲雖小,卻口齒伶俐,在場的幾人都聽清楚了。王舜臣、趙隆投向韓岡的眼神中有著三分驚訝七分崇拜,王厚也是驚詫莫名,韓岡的預言才出口就得到印證,哪能不讓他們震驚。
「一百多?」李信第一次開口,只有短短三個字,聲音沙啞得像把銼刀。
韓岡搖頭,秦州道上哪可能有這等人數的強盜團伙,光靠打劫為生可養不活這麼多人:「四五十人都不可能。魏武帝下赤壁,還號稱八十萬呢。一百多……哼,秦州的哪伙強賊有這個數目?最多二十人,再多,早就給剿了。」
「玉昆……賊人數目先擺一邊!」自相識以來,王厚不知多少次從韓岡身上收穫到驚訝,從為人,到眼光,再到能力,但以今天的廟算為最,他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你喚愚兄和王、趙兩位過來演武,難道是事先就已經算到了陳緝今夜會來?」
韓岡笑而不答,事實就是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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