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新小說報》
桑景雲只等了一小會, 張夫人便匆匆趕來。
「張夫人,我們來給房租。」桑景雲淡淡開口,拿出兩枚銀元。
張夫人上回被桑景雲嚇唬過之後, 提心弔膽好些天,今天更是不敢和桑景雲多話,接過錢就道:「錢我收了,你快回去吧。」
桑景雲能感覺到,張夫人迫不及待想讓自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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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想在張家久留, 轉身就走。
張夫人見桑景雲離開,長鬆一口氣,轉身回到家中。
張莊茂是今日上午坐電車從租界回來的, 因跟桑景雲他們不是一個時間, 也就不曾撞上。
此時,已吃過午飯的他,正在收拾東西。
他每周都回來,將自己這一周穿髒的衣服帶回家讓下人清洗,再帶走乾淨的衣服, 並跟自己母親拿兩個銀元的生活費。
他就讀的,是一所普通中學,而非有錢人扎堆的頂尖中學。在這所中學裡, 有些學生一個月的生活費也不過兩元, 他每周能有兩個銀元花, 日子過得非常舒服。
見張夫人回來,張莊茂問:「娘,你為何突然跑出去?」
張夫人道:「有人來尋我, 我便與她說了幾句話。」
張莊茂並沒糾結此事, 笑著要錢:「娘, 下周的生活費……」
張夫人將手上的兩枚銀元遞給他,又問起學校里的事情。
張夫人對學校一無所知,張莊茂也深知這一點。
他隨意說了一些,又問起桑家:「娘,景雲她最近過得如何?」
上周他見到桑景雲背著一口鍋在大街上走,之後心裡就一直不舒坦。
桑景雲一個年輕姑娘,在家做做繡活就行,為何要出來逛街?即便出來逛街,也不該背著一口鍋。
那模樣,實在有些丟人。
張夫人心裡「咯噔」一下:「我一直照看著,她自然是過得不錯的。」
她本想說桑景雲和洪永祥過從甚密的事情,但怕自己兒子上門去問,便不再開口,想等桑景雲和洪永祥先成事。
張莊茂想到那日桑景雲買了不少東西,也覺得她日子過得應該不錯:「娘,你下回見著她,讓她幫我做兩身衣裳,我記得她針線活不太好,正好練一練。」
張莊茂這麼說,是想讓桑景雲少出門。
說完,他正琢磨要不要把自己上周看到桑景雲的事情跟母親說一說,便聽母親道:「我會的。只是阿茂,你當真要娶她?現在她家裡沒錢,將來定然是沒有嫁妝的,還得你養活。」
張莊茂很自信:「娘你放心,我一定能養活妻兒。」
張夫人卻並不樂觀。
張莊茂如今每月開銷,差不多要十個銀元。
而他畢業後找個工作,一月下來能賺二十個銀元都算好的。
即便家裡會分他一些田產,張莊茂要在租界租房生活,日子也一定不會寬裕,若是有了孩子,孩子要讀書,更是會捉襟見肘。
這還得是桑景雲不幫襯家裡!
若是桑景雲把錢往她娘家搬,那她兒子過的,會是什麼日子?
張夫人希望自己兒子,能娶個嫁妝豐厚的妻子。
「我看她柔柔弱弱的,怕是連家務活也做不好……」張夫人念叨起桑景雲。
張莊茂心知自己母親,是不喜歡現在的桑景雲的,便決定不跟自己母親說見過桑景雲的事情,免得母親生氣。
他轉而聊起別的。
張夫人也不再提桑景雲,心裡卻又將桑景雲罵了一頓。
她兒子想讓桑景雲幫忙做衣服,但這肯定是不成的。
這衣服,怕是得她來做。
另一邊,桑景雲付過房租,見時間還早,便帶著桑景英去了一家茶館,打算喝點茶歇一歇,等會兒接上桑景雄,再一起回家。
上海縣城的茶館分兩種,一種面向有錢人,茶資一般是五個銅板,還會在店裡出售生煎包、蟹殼黃、茶糕等小吃。
還有一種面向窮人,茶資是一個銅板。
花一個銅板,就能在這樣的茶館買一壺茶,坐上幾小時。
還有手頭緊的,幾個人合買一壺茶的,店家也不會趕人,還給免費續水。
桑景雲想去面向有錢人的茶館,那裡環境好,還有說書先生說書,非常適合消遣。
但上海縣城認識他們的人不少,他們去茶樓消費,指不定就要被人指指點點。
他們家已經有能力在縣城租房,桑景雲不搬家,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不想被人盯著。
她打算等有能力去租界生活時,直接搬去租界。
兩人最終去了一個小茶館,要了一壺茶,又花一個銅板要了一小碟水煮花生,坐在店門口的桌邊喝。
店裡都是年紀不小的男人,味兒實在不好聞。
雖然坐在門口,但桑景雲能聽到裡面那些人的談話,談話內容非常神奇。
神神鬼鬼的東西,他們全都信,比如其中一個老人,就大談特談,說他們那邊有個從北方來的神仙,還說他們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去幫老神仙做善事,以求來世幸福安康。
他們做善事的方法,是從自己家中帶了糧食蔬菜,去老神仙家做飯,再帶著做好飯菜去上海貧民窟,以一個銅板一份的價格,將飯菜出售給那些窮人。
飯菜是足量的,連飯帶菜成本超過一個銅板,確實是做善事。
但這只是他們做善事,那老神仙什麼都沒做不說,還能賺上一筆——出售飯菜得來的銅板,都是要給老神仙的。
桑景雲覺得這就是有人在裝神弄鬼,騙些小錢。
不過捐糧食捐菜還親手做飯出售的那些人,能獲得心靈上的平靜,貧民窟的人能購買到便宜飯菜,「老神仙」能有兩三個銀元的收入,也算另類的三贏?
桑景雲很喜歡聽這些,這能讓她了解這個世界,也為自己寫書提供素材。
眼瞅著時間差不多了,桑景雲和桑景英,就去糕點鋪接桑景雄。
桑景雄見到他們就問:「你們可有拿到稿費,買燒雞了嗎?」
「沒有稿費,也沒有燒雞。」桑景雲道。
桑景雄問:「那背簍里的是什麼?」
「阿英明日要去上學,那是給他買的新衣服。」
桑景雄立刻道:「我也要買新衣服。」
「阿英的新衣服,是他自己賺錢買的,等你賺了錢,也可以去買新衣服。」
桑景雄見桑景雲不肯買,很是氣惱:「別人家的姐姐,才不像你這樣!」
「她們是怎麼樣的?你說說。」桑景英開口。
左右回家要走許久的路,她不介意跟桑景雄聊聊。
桑景雄說了他一個同學的事情,大概就是那家人生了六個女孩兒,才得了一個寶貝兒子,於是這兒子,便在家裡活成了皇帝,女兒們則像是伺候皇帝的小丫鬟。
桑景雄這個同學的姐姐們出嫁後,也省吃儉用,湊錢讓弟弟讀書,給弟弟買衣服。
桑景雄覺得桑景雲不如別人家的姐姐好。
桑景雲知道如這家人這般的事情,古往今來一直有。
這在後世會被批判,但在這個時代的人眼裡,卻是正常的。
即便有人批判,批判的也是這些女孩子,他們會覺得這些女孩子出嫁後,不該從夫家拿錢去娘家。
這時許多女人,是沒有自己的家的,她們一開始生活在父親的家裡,後來生活在丈夫的家裡,老了生活在兒子的家裡。
桑景雲看向桑景雄:「桑景雄,你若是女的,你願意每日吃糠咽菜,把好吃的都讓給你哥嗎?你把你賺到的錢都給你哥花嗎?」
桑景雄不說話,他肯定是不願意的。
桑景雲道:「你不願意,我也不願意。有些女孩子沒讀過書,不知道怎麼才是為自己好,也不懂反抗,不得不受人欺負,但我不是這樣的人。」
桑景雄沉默片刻,哼了一聲:「我以後會賺大錢,到時,我就買熟羅的長衫穿。」
桑景雲道:「你自己賺的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熟羅這種布料,她今天在布店也看到了。
這是用蠶絲織成的,織造過程很複雜,常被用來製作夏天穿的高檔衣物。
桑景英今日買的長袍一件只需四角,若是讓人給他做熟羅長袍,至少花費四元。
桑景雄眼光還挺高。
租界,《新小說報》編輯部。
《新小說報》主編名叫黃培成,他白天有事,也就不在報社,直到此刻才趕回。
走進報社時,他臉色不太好看。
今日他出門,又遇上《上海日報》的主編。
他們兩人年輕時,關係便不太好,各自辦報社後,更是針鋒相對。
黃培成家境一般,他辦報社,主要考慮的還是賺錢,《新小說報》的盈利,也確實不低。
他們這些報紙除刊登小說外,還刊登各種GG。
因為《新小說報》銷量好,他和報社編輯還會精心為GG商寫GG的緣故,找他們打GG的商家也就比較多,他們收的GG費也較高。
《上海日報》卻不同。
《上海日報》的定位跟如今最為有名的《申報》相似,只是更側重上海本土新聞。
很多人買了《申報》,便不會買《上海日報》,因而《上海日報》的銷量不算好,至少是比不上《新小說報》的,找他們打GG的人也就很少。
這也就罷了,《上海日報》的主編還挑剔,不願刊登諸如補腎GG這樣,他看不上眼的GG。
因此,《上海日報》的GG收入,就連《新小說報》的三分之一都沒有。黃培成對此沾沾自喜,認為自己勝過了《上海日報》的主編。
不曾想《上海日報》的主編,竟幾次三番說他辦的報紙低俗。
這人還當眾說他譁眾取寵,只知道登些或是打打殺殺,或是情情愛愛的東西。
雖面上看不起對方,但黃培成內心卻也是清楚的,他的報社,確實比不上《上海日報》。
這讓他很不好受。
板著臉回到報社,見報社裡的編輯都喜氣洋洋,黃培成有些不舒服。
他並未表現出來,而是問:「你們這般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
黃培成的表弟也在報社工作,他一臉興奮:「表哥,雲景又有新稿子送來,非常好看。」
上周看過雲景寫的《雙面魔君》後,黃培成對這書,就一直很上心,還讓人去打聽作者身份。
若非他們手上稿件太少,他怕是早已開始刊登。
現在得知又有新稿件送來,他立刻便讓人將之取來,又問自己的表弟,有沒有打聽出雲景的身份。
黃培成的表弟將稿件送到黃培成手上,道:「表哥,我跟南城書局的人打聽了一番,聽說這書是個頗有名氣的新式文人寫的。」
黃培成道:「可有打聽出那人身份?」
「沒打聽出來,但今日,這稿件是《上海日報》的記者送到南城書局的。」
黃培成聽到此話,喜出望外。
他了解自己的死對頭,那人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救國救民,他辦的《上海日報》招的人,也都是跟他差不多的。
既然《上海日報》的記者願意幫著送稿件,那這書的作者,應該與他們是一路人,也值得信任。
最重要的,是《上海日報》的主編嫌棄他,嫌棄他的報紙,但對方推崇的新式文人,往他這裡投稿!
黃培成知道《上海日報》主編私底下,有資助某些文人,還偷偷幫人印傳單。
想到對方這般照顧的文人,不僅給他們《新小說報》寫小說,還讓《上海日報》的記者送過來,黃培成暢快不已。
他開始讀面前的小說,越讀越喜歡。
黃培成的表弟,也在旁邊念叨:「表哥,南城書局的人,說這書處處都是隱喻,還說這書能呼籲百姓,不要抽大煙。」
黃培成的表弟將聽來的話一一說了。
黃培成原本沒覺得,聽他這麼一說,再回頭去看,便也忍不住多想。
不論如何,這是一部好書。
這書還非常好讀。
黃培成將手上稿件翻來覆去看了許久,突然問:「我們是否可以在印刷時,加入作者用的句讀?那些複雜的句讀可以不要,只要幾個簡單的就行……這樣吧,你安排人去做些刻了句讀的鉛字出來,我們試著排版。」
《新小說報》有自己的印刷房,採用凸版印刷。
他們在定好要刊登的小說後,就讓排字工尋找所需鉛字,按照小說內容進行排列。
等排好版面,就在上面刷上油墨進行拓印並校對。
校對無誤後,他們會將排好的印版裝到印刷機上,進行印刷。
如今的印刷機是改進過的,比早先的要省事許多,但也需要手搖,因而他們印刷房,還專門請了兩個負責搖印刷機的工人。
總之,因為自家就有印刷房,他若是想要在刊登時加入句讀,完全可以。
黃培成一心賺錢,也極有眼光,他知道將來,這世界必然是白話文的天下。
至於標點,那也遲早會推行。
南城書局要做一本有標點的連環畫,他為何不能率先在報紙上用標點?
諸如《申報》這樣的大報紙,要做改動不容易,但《新小說報》這樣的小報紙,做點改動也無妨。
他還可以,只給《雙面魔君》這本書加標點。
黃培成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被《上海日報》的主編刺激了,想做點什麼出來,讓對方刮目相看。
黃培成考慮過後,打算用的標點有四個,分別是逗號、句號、冒號和問號。
這四個標點,那些外文書里也是有的,他在自己的報紙上用一用,算不得多麼出奇。
做好決定,讓人去找人做相關鉛字後,黃培成又拿著《雙面魔君》的稿件看起來。
許久,他長嘆一聲:「將來的書,就該是這樣的。」
嘆完,黃培成又讓人準備了一張一百元的莊票,給費中緒送去。
按照他們報社的規定,要小說刊登後才給稿費。
但他怕那位新式文人見他遲遲沒動靜,將稿件給其他報社刊登,便提前支取一百個銀元,當做定金。
費中緒收到黃培成讓人送來的一百銀元時,南城書局的主編,也給了他一張一百銀元的莊票並兩個銀元,作為《西遊記》後續內容的稿費。
兩份稿費加起來足足兩百銀元,哪怕費中緒不缺錢,手上也鮮少有這麼多錢。
一時間,他甚至有些心虛。
若是那些人知道寫書的並非新式文人,而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會不會找他麻煩。
但這真不怪他,是他們自己誤會了!
桑景雲並不知道黃培成的做法。
她打算接下來的日子,日日去縣城。
一方面是鍛鍊身體,另一方面,則是看看自己的小說,什麼時候刊登。
寫《西遊記》,對她來說就是賺個外快,《雙面魔君》這書,卻是她事業的開端。
桑景雲希望自己的這本書,能受到讀者喜愛。
第二日是九月初六,公曆10月2日。
放現代是國慶假期,但這時,這尚且還是個普通日子。
這日,桑景雲和桑景英桑景雄一起前往縣城。
今天是桑景英開學的日子,因而他穿上了新衣服,但腳上,卻還穿著舊布鞋。
桑景雲瞧見,不解地問他:「阿英,你怎麼不穿皮鞋?」
桑景英道:「姐,我等到了縣城再換皮鞋,免得把皮鞋弄髒。」
「也好。」桑景雲忍不住笑了笑。
桑景雲上輩子生活的世界產能過剩,物資充足,哪怕她並不熱衷購物,也買了很多衣服鞋子。
當時,她每年都會扔幾雙鞋,那些鞋看著跟新的似的。
但在這個時代,人們對物品無比愛惜,每一樣東西,都會被利用到極致。
大街上,甚至看不到廚餘垃圾以外的垃圾,畢竟哪怕是一塊碎布,都會被人拿去做鞋底。
桑景英穿著布襪和布鞋走到縣城,踏上縣城的石板路後,才換上洋襪和新皮鞋。
換上後,他昂首挺胸,整個人瞧著自信許多。
桑景雲忍不住笑起來,桑景雄則羨慕不已。
桑景雲先把桑景雄送去糕點鋪,然後再跟著桑景英前往琺瑯班報到。
琺瑯班是可以住校的,但桑景英考慮過後,決定不住校。
對此,桑景雲也同意。
來回走路上學確實有些遠,但能鍛鍊身體。
最重要的是,桑景英才十三歲,放現代才讀初一。
他住校後,日日跟同學在一起,若是學了什麼壞毛病,這輩子會被毀掉。
今日是報到的日子,還未正式開學,因而桑景英在登記過資料後,便可離開。
桑景雲知道這一點,便對桑景英道:「阿英,你去報名吧,我在外面等你。」
其他人都是自己去報名的,她沒必要跟著桑景英進去。
桑景英道:「姐,我一定快些出來。」
桑景英說完,就往裡跑去。
他心裡是有些彷徨的,但想到自己姐姐在外面,提著的心,便又落下了。
「你好,還記得我嗎?」有人看到桑景英,笑著打招呼。
桑景英看過去,才發現那人是自己之前考試時遇到過的人,對方當時就坐在他身邊。
「你好。」桑景英也朝對方打招呼。
兩人就這麼聊起來,那人還好奇問:「我看到你是與一個年輕女子一道來的,那是你的妹妹?」
桑景英這年紀,不像是已經成親的,再加上桑景雲跟桑景英有些像,這人便覺得桑景雲是桑景英的妹妹。
桑景英道:「那是我姐。」
「原來是你姐。你姐對你很好,還專門陪你過來。」
桑景英認真點頭:「對,我姐對我很好。」
桑景雲見桑景英進了校門,便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坐下,拿出昨日跟洪掌柜借的《新小說報》,慢慢閱讀,
報紙上的小說並不好讀,不像網文可以一目十行,她也就看得很慢,同時無比期待自己的小說,出現在報紙上的那一天。
(本章完)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