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人書
「洪爺爺,你讓阿旭搬個椅子坐在景英旁邊,讓他看看景英是如何幫人寫信的。」桑景雲給洪掌柜出主意。
洪掌柜主要是想讓孫子看看外面的世界,開闊眼界,因而不需要他們教什麼,讓這孩子聽一聽那些想要寫信的人的訴說,了解一下底層百姓的悲歡離合,也就夠了。
「我就是這般打算的,我多給你們準備個桌子,今天先讓他學一學,等明兒個,可以讓他也跟著寫一寫,賺了錢歸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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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掌柜,他賺了錢那就是他自己的零花,怎麼好給我們?」桑景雲哭笑不得。
洪掌柜笑眯眯的:「等他寫完一封信,一個銅板是他的零花,另一個,就當是他跟著你們學寫信出的拜師費。」
「這寫信哪用得著學?更不需要拜師費。」
「要的,現在不都喊著要寫白話?我看你白話寫得極好,正好讓他跟著學一學。」洪掌柜揮揮手:「快去忙吧,這事兒我已經定了,不會為你改主意。」
洪掌柜這麼做,是為了避免自家孩子搶桑景雲和桑景英的生意。
他家孩子不缺這幾個銅板,桑家如今的情況,卻著實艱難。
當然他這麼做,並不虧。
他家孩子在他這裡幫人撰寫書信,不僅能練國文,還能知曉外界情況,何樂而不為?總比讓這孩子每日去找同學玩好。
洪掌柜的這個孫子叫洪旭,是他家老大生了兩個女兒之後才得的,這孩子聰明懂事,家裡人對他就有些慣著,以至於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對錢財也沒概念。
洪掌柜原本沒當回事,見過桑景雲姐弟後,卻想起了桑學文。
於是,他關心了一下洪旭的情況,這一關心,他才知曉洪旭近來時常跟一個同學一起玩。
這本沒什麼,但洪旭那同學的父親抽大煙。
洪掌柜擔心自家孫子染上惡習,乾脆就把洪旭叫到鋪子裡,放眼皮子底下看著。
等回了家,他還要用桑學文的經歷,教導一番洪旭,務必讓這孩子遠離大煙。
洪掌柜讓鋪子裡的學徒從後頭搬出來一張長條桌子,讓桑景英和洪旭坐在一起。
他還找了一迭草紙,用布裹了做成個墊子,幫洪旭墊高椅子,又給了洪旭紙筆,讓他學著寫一寫。
於是,小胖子就坐在了高高的椅子上,懸空的小腳蕩來蕩去。
桑景云為身體著想,念信時會站起身,免得坐久了腰疼。
這鋪子裡的凳子,可不是她上輩子坐的人體工學椅,在這椅子上坐久了,當真是渾身難受。
每到這時,她都會看看隔壁的情況。
桑景英專心致志寫信掙錢,洪旭卻不同。
他一會兒趴在桌子上,探著腦袋看桑景英寫字,一會兒拿了洪掌柜的報紙看,還時不時在自己面前的紙上寫寫畫畫。
小胖子話不多,性格有些內向,但小動作不少,瞧著極為靈活。
到半下午,再有人來的時候,桑景雲就會婉拒對方,讓他們明天再過來。
她需要在天黑前回家,寫不了太多。
到下午四點多,桑景雲和桑景英一起收工。
收拾好東西,桑景雲問洪掌柜:「洪爺爺,能不能借我兩張報紙帶回家?我想看一看。」
此時,上海的報刊行業已經發展起來,很多認字的人,都會訂報紙閱讀。
還有一些擅長寫故事的舊文人,靠著在報紙和刊物上連載小說為生。
在這個娛樂活動非常少的年代,民眾很喜歡那些刊登在報刊上的故事,洪掌柜平日裡,就喜歡看一看。
「自然可以。」洪掌柜將今日到手的兩份報紙遞給桑景云:「這報紙借你看,但你得還回來,這些報紙,我都是分類存著的。」
「洪爺爺放心,明日我便將報紙還你。」桑景雲道。
洪掌柜笑著揮手,讓桑景雲早些回去。
今天一天下來,桑景雲寫了二十三封信,桑景英寫了二十封,兩人一共賺了四十三個銅板。
桑景英對繁體字更熟,一直在讀書的他,對寫字是有肌肉記憶的,不像桑景雲,有些字雖認識,但要寫的時候,卻寫不出來。
桑景英寫字比桑景雲快,他寫的信少,是因為他去了一趟蘭心衣帽店,接給陸盈做的手工活。
這樣的手工活,其實並非每日都有,但衣帽店掌柜跟桑元善做過許久的生意,兩人有交情,對桑家有些同情,也就會想法子給他們安排些活兒。
現如今,陸盈每日做針線活,能賺十個銅板。
桑景雲穿越後,堅持要到縣城找工作,還主動找上那些跟桑家有交情的人家,是有私心的,就是希望能得些幫助。
雖也有一些人,怕被他們纏上,對他們避之不及,但洪掌柜、點心鋪掌柜還有衣帽店掌柜的幫助,卻也讓他們家的日子,好過許多。
東西都放進竹編的背簍,由桑景英背著。
桑景雲戴上帽子離開時,瞧見了洪旭面前的白紙上,畫了個孫悟空。
那孫悟空跟她前世熟悉的形象有差別,但也能一眼看出身份。
這小胖子,畫畫的手藝挺不錯。
回去的路上,桑景雲又去了一趟海貨店,討價還價後,花五個銅板,買了一大塊紅色的東洋魚。
這是從日本運來的鹹魚,原料是三文魚,俗稱鮭魚。
此時鮭魚資源較為豐富,改良了捕魚技術的漁民,還能捕捉到大量鮭魚,鮭魚的價格也就很低。
醃製好的鮭魚價廉耐食,很受普通人的喜愛。
兩人到家時,晚飯已經做好。
今日上午,桑錢氏按照桑景雲的提議,去附近買了一個銅板的豆腐。
鄉下的豆腐較為便宜,足足有兩碗。
她做了一碗番薯葉燒豆腐,又煮了一鍋海帶豆腐湯,還煮了乾飯,並蒸了一些南瓜。
家裡沒有味精,調味料只有鹽和醬油,那醬油還不是後世自帶鮮味的生抽,菜餚的味道,自然極為普通。
那豆腐,還帶著股淡淡的酸味兒。
但桑景雲餓得很了,倒也吃了不少,桑景麗更是在往碗裡舀了一些海帶豆腐湯後,不停扒飯。
吃過飯天已經黑了,桑錢氏點了一盞油燈放在八仙桌上,燒了些熱水供家裡人洗漱。
桑學文晚飯前犯病被關了起來,堂屋裡很安靜,桑景雲也就拿出報紙,坐在桌邊看。
洪掌柜就是個普通商人,他看的報紙並不深奧,一份是主要刊登時事新聞的《上海日報》,還有一份是以刊登小說為主的《新小說報》。
1902年,某位大人物在《新小說》創刊號上發了一篇文章,提出「新一國之民,先新小說」,他覺得小說能感染讀者,對民眾的影響力,超過詩歌之類的文體,而正是他的這篇文章,讓晚清小說創作,迎來巔峰時刻。
《新小說報》,就是趕著這風潮,應運而生的。這報紙每周一份,上面多是迎合普通人趣味,用來消閒消遣的世俗小說,被某些文人不齒,但大眾卻對它極為推崇。
在桑景雲看來,這就是民國版的「網文」,跟她這個網文作者,也算是「專業」對口。
桑景雲簡單看了看,發現此時的小說種類很多,她就在報紙上,看到了偵探小說、武俠小說,和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
這些小說有短篇的,也有長篇連載的,它們豎著排版,標點很少,寫法和用詞更是跟現代網文大不一樣。
總而言之,就是比較難讀。
桑景雲閱讀文字的速度很快,她先大致看了看報紙,又逐字逐句仔細閱讀。
桑景英與桑景雄見狀,也拿了報紙,仔細閱讀。
桑景英什麼都看,年幼些的桑景雄卻對那些較長的故事沒興趣,專挑比較短的看。
三人正看著,桑錢氏將桑學文放了出來。
桑錢氏已有了經驗,知曉桑學文每次犯病大約要多少時間,看時間差不多了,她就會把桑學文放出來。
那屋子黑漆漆一片,總不能讓桑學文一直在裡頭待著。
桑學文頂著些稻草葉子從屋裡出來。
他每次發作,都會難受得在地上打滾。
桑錢氏心疼兒子,便抱了些稻草放在他屋裡,讓他難受的時候,在稻草上打滾,如此一來,免不得沾上稻草葉子。
桑學文是個愛乾淨的,他先去了外面,打井水簡單沖洗一番,這才回屋吃飯。
白飯已經吃完,只剩下鍋巴和蒸南瓜,他也不嫌棄,狼吞虎咽起來。
期間,他時不時看一眼在一張八仙桌邊坐著的兒女,等對上兒女的目光,又低下頭躲閃開。
桑景雲這段時間,只要有機會,就會跟桑學文說話,想法子勾起桑學文的愧疚心,讓他安分一些。
但此刻,兩個弟弟在安靜讀報,她也忙著看報紙,就沒跟桑學文說話。
四人看了一會兒,桑景雲就哈欠連天,她怕自己的身體受不住,率先回房睡覺。
這次她睡了個好覺,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感覺自己身上的酸疼好了很多。
因身體狀態好,她走得極快,約摸七點,就到了洪興紙號門口。
洪掌柜還沒來,但鋪子裡的學徒已經將門打開,想找她寫信的人,也已經在排隊。
桑景雲擦去頭上汗水,喝了點水,便開始動筆寫信,剛寫完一封,就見洪掌柜領著洪旭來了。
早上人多,桑景雲笑著看向洪旭:「阿旭,你要不要試著幫人寫信。」
這年頭沒有電子產品,孩子能幹的事情少,幫人寫信好歹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洪旭是願意乾的。
但他有些擔憂:「我若是寫錯了,該如何是好?」
桑景雲道:「錯了便重寫,最多浪費點筆墨。」
洪旭聽桑景雲這麼說,放下心來,學著桑景英問一個在排隊的人:「你要寫什麼?」
洪旭身高不過一米三,瞧著一團稚氣,但來找他們寫信的人很恭敬:「小先生,你幫我寫個信,就說我在這邊過得很好,讓他們別擔心。」
洪旭看了這人一眼,見這人衣衫襤褸,佝僂著身子,身上還有干辛苦活留下的細小傷口,一點都看不出過得好。
但人家都這麼說了,洪旭便趴在桌子上開寫。
他一邊寫一邊念,寫得很慢,寫完了,還讓桑景雲幫著看。
桑景雲看過,發現因著是邊聽邊寫,這封信有些重複贅述,但意思很好理解,問題不大。
桑景雲給予肯定:「洪旭,你寫得很好!」
洪旭眼裡的高興,仿佛就要溢出來。
民國時期,上海周邊農村人口極多,土地嚴重不足,出現了大量沒有土地的人。
底層民眾,甚至到了親人過世後,沒有土地下葬,只能將棺木露天放置的程度。
這些人,很多都來到上海做工,眼前這個找洪旭寫信的人,便是如此。
他們一般一群人一起出來打工,賺到錢後,就安排人回去送信送錢,今日來寫信的,有好幾個是他的同鄉。
等洪旭寫完,這人連連道謝:「小先生,謝謝你。」
洪旭被人叫「小先生」,很是得意,兩條腿又晃悠起來。
一上午過去,洪旭竟寫了四封信,幫桑景雲賺了四個銅板。
桑景雲挺感謝這個孩子,吃飯時,也就對他誇了又夸,想到昨天曾看到他畫畫,還問:「阿旭喜歡畫畫?昨天的孫悟空畫得很好。」
洪旭胖臉微紅:「我就是隨便畫畫,我二姐畫的孫悟空,比我畫得好看。」
「你們喜歡看《西遊記》?」桑景雲問。
洪旭撓了撓頭:「我姐喜歡看,那書她看了好幾遍,但我不愛看。」
這時能看的書很少,《西遊記》很受歡迎,但洪旭才十歲,放現代也就小學三四年級,不愛看大部頭的《西遊記》正常。
桑景雲想到了什麼,笑道:「阿旭,我給你寫個《西遊記》里的故事如何?你還能自己配個圖畫上去,做成一本書。」
她很感激洪掌柜和幫她寫信的洪旭,想做些什麼當做感謝。
洪掌柜家裡不缺錢,她這情況,也給不了什麼錢,相比之下,還是讓孩子做些有成就感的事情,更有意義。
桑景雲記得,上輩子她那沒讀過什麼書的父親,很喜歡看小人書,她小時候家裡還有那麼幾本。
洪旭應該也會喜歡。
小人書沒多少字,她隨便抽點時間,便能寫完,之後洪旭自己配個圖,就能做出來一本書。
這年頭還沒有小人書,兒童讀物極為稀少,手上若有一本小人書,能讓洪旭成為一群孩子裡最靚的崽。
她也可以練練筆,之後還能順理成章開始寫書。
她這身體的原主雖識字,但以前從未寫過書。
她若是突然開始寫大部頭的長篇小說,容易惹人懷疑。
越是了解這個時代,桑景雲越是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時代女子單身生活,有多麼艱難。
她需要家人,需要親朋好友的幫助,既如此,就不能讓他們懷疑她。
(本章完)
作者說:文里的《新小說報》什麼的,是作者杜撰。
註:1902年,梁啓超在《新小說》創刊號上發表了著名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提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先新小說;欲新宗教,必先新小說;欲新政治,必先新小說;欲新風俗,必先新小說;欲新學藝,必先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先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