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大捷
第224章 大捷
黃門本就聲音尖利,立時壓過其餘嘈雜聲。
張異本要撞柱,已為左右拉住,正在大力掙扎,聞聽此言,連動彈也不會,只拼命望向門邊,厲聲喝問道:「你說什麼?」
那黃門被嚇了一跳,但見場中滿地言官,又見被禁衛、黃門拖曳的張異,更轉頭又看到不遠處趙明枝同趙弘,便將手中摺子舉了起來,口中大聲道:「陛下!好叫陛下知曉,前線大捷,狄兵俱退,我軍已光復徐州、東平、大名府,益都雖有一二散兵,卻已不成氣候——狄人兵馬大元帥宗茂陣中身亡……」
「什麼?!」
張異聲音急切,表情甚至有些可怖。
那黃門被駭得直咽口水,但一抬頭,只見當今公主正直直看向自己,小皇帝趙弘更是瞪大了雙眼,一雙眼睛兔子一樣,紅紅的,比對邊上張異,又想了想自己月銀究竟從何而來,住的屋子又是誰人做主出資修建,更想著如若今次入了公主、天子的眼,將來可能好處,一狠心,牙一咬,已是再叫道:「狄人兵馬大元帥宗茂陣中身亡——賊子頭顱已被割下,正往京城送來,早則今晚,遲則明日,便能送達!」
sto9.c🍒om提醒你可以閱讀最新章節啦
他連著喊了兩遍,使得場中人人看了過去,一時寂靜非常。
趙明枝手中還扶著弟弟胳膊,此時卻覺得莫名足下一軟,好似陷入泥淖里,又像踩在雲端,那心臟更是飄忽忽的,半晌不能落地,本來是攙扶那個,現在反倒要借趙弘之力,才能勉強站穩。
張異喝問道:「哪裡來的戰報?!何人送的摺子?大名府可有奏報送來?走馬承受董建證言何在?!」
又道:「如若只是裴雍所發,其人言語不能輕信!」
他一問高過一問,雖好似幾個問題問得不甚相關,可場中人人皆知這句句都是對捷報發出質疑。
張異也根本無意掩飾自己的質疑。
他此時顧不得撞柱自證,以表清白,以逼天子,只盯著那小黃門手中一包東西,轉頭向趙弘行了一禮,道:「陛下,前線多日未有確切奏報傳來,便是朝廷派遣探使送回的也全是外圍消息,怎的一日之間,便有如此大捷?當要小心求證,若非確實之事,朝中又信以為真,只怕後果難以收拾!」
聽得那黃門喊出「大捷」二字時,趙弘便覺自己魂兒一下子就回了位,那胸也不悶了,頭也不痛了,眼前金星更是不見,好似一下子四處天亮了一般,連呼吸時候空氣都更帶著一股子清爽意思,此刻自然不愛聽張異嘰嘰歪歪不知說的什麼難聽話,伸手便衝著那黃門道:「摺子在哪裡?快快呈上來!」
對方跪在地上,聽聞此言,也不起身,見無幾步路,索性托著手中包袱膝行過來。
趙弘伸手便抓過。
包袱約有大半尺高,成人兩掌寬,以趙弘臂力單手其實拿不太動,他又揪著上頭繩結,一下子沒有抓穩,便把外頭布帛拉開,裡頭數十本摺子跌落一地。
趙弘當了這許久皇帝,雖不能決定國是,說話也無什麼分量,看懂尋常奏報卻是綽綽有餘的。
他也不顧什麼天子儀態,就地一蹲,便翻看起地上摺子來。
八九歲的小兒讀看都不比成人,如此動作,叫殿外一地人個個忍不住引頸湊來,隔得那樣遠,自是看不清楚其中字跡,便是張異也只做皺眉,耐著性子等了片刻,正要開口,卻見趙弘漫無目的滿地亂翻,打開這本,只看兩眼,又看那本,顯然在找裴雍所上。
他越急反而越沒有章法,忍不住轉頭喊一聲「阿姐!」。
這話喊得出來,叫一殿官員心中俱都生出異樣心思,尤其那張異更是心下搖頭,暗想:這樣小事,開口阿姐,閉口阿姐,如此材質,如此喜好,將來朝政豈不是要長久持於婦人之手。
當設法使天子早日親賢臣才是。
正還想著,他腳下忍不住上前幾步。
趙明枝卻無心理會,聽得趙弘叫喚,當即俯下身去,屈膝跪坐在地,目的明確地取了幾本深紫封皮的奏報過來,打開翻看,頭一頁鋪墊內容不過一掃而過,但才往後翻,入目當眼便是「大捷」二字。
她急急往下看,再翻最後,果然是節度使裴雍所上奏報,又反覆前後翻看,其中言語不過平鋪直敘,言說一路先向北,再向西,復又轉西南,最後追向西北,始終咬纏狄兵,大小一百餘戰,最後在太原同等候已久的伏兵一道大敗狄兵主力。
再看詳細日子,已是多日之前。
雖不知為何這奏報為何來得如此之晚,趙明枝卻是無暇追究。
這消息來得太快,又太好,更是毫無鋪墊,叫她一時簡直不敢置信,拿著戰報的手都有些發起抖來,深吸了一口氣,復才稍微平靜幾分,把那摺子攤開遞到趙弘面前,提醒道:「陛下且看。」
趙弘來不及伸手接,已經湊首去看,一眼便望見趙明枝手中所指,嘴巴一下子就咧開來,仔細讀了不知多少遍,平日裡熟悉的那些字仿佛個個都不認得,只把「大捷」、「我軍大勝」、「狄人潰敗」等等字眼翻來覆去讀看,甚至那右手食指在地上都忍不住跟著描了又描,寫著寫著,臉上開了花似的,當真成了個小孩樣子,一點平日裡竭力端出的穩重也無。
他臉上漲得通紅,胸口起伏更大,重重呼吸聲甚至幾步開外也能聽到,這會急急攥住那奏章,又是不舍,又是著急,嘴裡已是衝著左右叫道:「快快拿給張相公!!」
竟是頭一個想到了張異。
那黃門反應極快,立刻接過摺子轉呈給了張異。
張異為官多年,老於事故,趙弘這一點小兒城府,心中想什麼,在其看來便如同直接寫在臉上似的,又怎可能瞞得過。
他只拿眼睛一掃,當即察覺到趙弘言語動作間敵意同顯擺,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為君者,怎能如此小氣!
他並不多說,只在心中暗暗記下此事,急忙接過黃門遞來奏報仔細翻閱。
奏報上文字不多,但遣詞用句,幾乎把他的眼睛閃花,「勝」、「大勝」、「大捷」、「俘虜」、「殺敵」等等詞句簡直像是不要錢似的,莫說趙弘這樣小兒看了激動異常,便是張異見慣了的,也難免心動。
只他到底反應得快,心中一口氣還未鬆開,一個念頭閃過,眉毛便又擰了起來,再次追問道:「可有大名府奏報?可有各路走馬承受摺子?」
又轉身同趙明枝道:「殿下,事關重大,除卻幾廂各自印證,朝中也當派遣使者前往核查,萬不可怠慢,只怕殺良冒功。」
他唯恐這位公主不辨好歹,復又道:「狄人殘忍善戰,從來難打難殺,如若按著奏報上所說,我朝如此大勝,殺敵數目已然駭人,如此來算,豈非今次進犯狄兵十中去了五六?也太過不合情理!」
「那裴雍行軍肆無忌憚,又向來不聽朝中號令,以其人狡詐手狠,或許別有內情。」
張異也是沙場中殺出來的,深知戰場之外的武將的心眼豈是「狡猾」二字可以形容,而各種手段,更是不足為外人道。
徐州、東平、大名府,益都都是大府大城,雖淪陷日久,畢竟底氣尚在,人口還有不少。
殺撤退時一樣有章有法,防禦得當的狄人談何容易?可順路殺一村、一鎮己方百姓又何其簡單?
跟軍功比起來,那點子良心對裴雍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查看屍首以便檢驗軍功,這樣想法雖然說出來並不好聽,但其實也是張異職責之內,並不為過。
趙明枝也不多說,只表態道:「便依張相公所言,今日前線大功,朝中自當派遣使者前去犒賞三軍,屆時一道核驗便是。」
可一提到「犒賞」二字,張異更有話要說了。
「殿下,內庫而今入不敷出,城中連糧谷、草秣都不能夠,樣樣東西價錢一日貴過一日,怕是擠不出什麼犒賞,不如等確認妥當再議此事……」
可這樣的話,趙弘又怎會愛聽。
他這幾日對張異本就看不慣,只覺對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此刻當即插嘴道:「張相公,賞不逾日,罰不還面!這可是張卿昨日才教授於朕,怎的才隔了一夜,便全數忘乾淨啦!?」
又道:「賞罰明,則勇士勸也……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
他照著往下念,一點磕絆都不打,直直說了十幾句話,其中引經據典,多是張異同其餘兩府官員近日經筵時候所授,用以勸說天子親近良臣,從禁軍中選拔出眾者,做提拔重賞,再調兵護衛的,此刻重複出來,雖不至於一字不錯,卻是大差不差,用在此處,竟是有種莫名的又合適、又譏誚感覺。
趙弘說完之後,語調一高一低,竟是有幾分陰陽怪氣味道:「張卿,諸位教授的這些道理,朕可都記得清清楚楚啊,正好今日從諫如流,全了張卿一番苦心!」
天子說話,雖說只有八九歲,一樣是金口玉言,眼下當著一朝言官的面,被對方拿著自己說過的話來做嘲諷,當真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本想說一句此一時,彼一時,可其中許多道理,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
張異氣得幾乎七竅生煙,張口欲要反駁,可聲音還未發出,便覺心中血氣翻湧,喉嚨裡頭又癢又苦,不知是不是堵了一口老痰,吐也不是,咽也不能,鐵青著臉就站在當地,從喉嚨里發出嘶嘶咳咳痰音。
趙弘卻是沒有多留意。
他如此舉動,其實心中多少有點忐忑,唯恐哪裡錯了,忙轉頭先看一眼趙明枝,見她沒有責怪意思,才把手心的汗偷偷在衣擺裡頭一抹,隨後同地上正在整理奏章的黃門大聲吩咐道:「快找找,按著張相公交代看那幾處地方摺子——那狄人元帥宗茂的死信究竟是真是假!」
有他這一句話,左右黃門顧不得合不合適,紛紛努力翻查起來。
可憐外頭一地言官,今日跪了這許久,半晌未被勸起來,甚至莫說被天子忘了個乾乾淨淨,便是組織此事的張異也早把眾人全然拋於腦後,只顧盯著地上奏章。
到底是送摺子來的那一個黃門最為熟悉情況,動作自然也最快,不多時便把幾地走馬承受的摺子全數找了出來,又有徐州、東平、大名府、益都等多地奏報也翻了出來,一面拿手點著其中字眼,一面口中報導:「陛下請看!那宗茂當真死了,與我軍交戰時大敗欲逃,被一箭從背後射穿,胸骨都斷了,又被亂箭齊射,幸好未傷了頭臉——那頭整得很,只是頭髮稍亂,畢竟狄人蠻狠不知禮——河東路走馬承受董建奏報中說,他親眼得見頭顱被割下,狄賊大帥帳中左右親兵也指認了,另有我方許多俘虜也認出,是那宗茂本人首級,並無半點作假,死得透透的!」
此人添油加醋,且不論說的全是口水話,但繪聲繪色模樣,不曉得的還以為在戰場上親眼所見宗茂被射殺,親手割下賊首的人全是他。
但趙弘實在愛聽得很,已是笑逐顏開,一張小臉都有些發皺起來,張口便道:「殺得好!死得好!!」
他誇了兩句,也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南下北上時候所見慘烈場景,無數死屍,另還有無數背井離鄉,家破人亡情況,自然也有自己一家可憐,此時好似解了大氣,立刻又問道:「誰人殺的賊首?!我……朕要重賞!!這樣的猛士、這麼樣的大功,真是我大晉功臣,當要升官封爵,重重封賞才是!」
語畢,又轉向張異道:「張相公,朕欲要重賞此人,卿可有異議?」
親手射殺狄兵元帥的功勞如此之大,又何須再問?做得好像自己是那等刻寡之人似的,年紀小小,做得如此刻意,學出如此可笑心機!
張異氣得胸口發悶,卻只得咳了一聲,啞聲道:「陛下所言甚是。」
喉嚨里竟有痰音。
可他話音未落,地面上那黃門已是大聲喊道:「好叫陛下知曉,正是那京兆府路節度使裴雍——持神臂弓親手射殺!」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