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意外
要是說直到方才還有人心存僥倖,認為今次攻打京城的可能僅是部分軍隊,主力早往蔡州,現下攻勢雖強,只要撐過這一時,還有活命機會的話,此時看到狄兵帥旗被鋪天蓋地下賊人拱衛,又有熊熊火把照映,尤其比對方才才被燒毀的御容像,端的無不心灰意冷,再提不起半點勁來。
認出狄兵帥旗的兵士不在少數,頃刻之間,前後左右,遠遠近近,時時都有人驚叫出聲,把這消息傳遞開去,於是灰暗氣氛跟著聲音一道散播,無論多少擊鼓聲、吹哨聲、催促聲都再難將人鼓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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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人元帥都來了,又是如此攻勢,俺們這些個人在此處拿肉去死擋神兵利器,又有什麼用,倒不如……」
隱隱約約之間,趙明枝聽得有人在不遠處低聲道。
該人話雖沒有說盡,其中放棄之意卻表露無疑。
在他周圍,並無人說話,也無人反駁,唯有安靜,個個默默看向豁口方向。
「乞」字帥旗繼續向前,在半空中張牙舞爪,到了此時,借著火光,趙明枝居高臨下,終於能夠依稀看到居中一騎為無數旗幟拱衛的高頭大馬。
那馬匹上坐著人,其人先還安靜,等到狄兵喊叫聲漸歇,卻是發出一聲不知什麼意思的喊叫。
叫聲被風壓著,其實不太能傳過來,但此人一做起頭,所有狄兵一道跟著吼叫,聲音逐步揚起,如同海浪一波波向外擴散,幾乎要震天。
趙明枝雙足本就發麻,此刻更覺足下城牆被那一道道聲浪摧得晃動一般,叫她心頭髮緊。
她稱不上精通狄語,只聽得懂極粗淺的一些,無數人散亂的叫喊,更使得發音混亂,令她辨認不出城下賊人口中究竟在說些什麼。
可即便如此,其中兇惡之氣,儼然旦夕之間,就要將整座城池所有人、物,無論死活都一併啃噬一般。
守軍本就已經全無士氣,見賊人攻至城下,裹挾滅城之勢,不僅未被激發奮力反抗之心,反而更做畏畏縮縮,將動復躲模樣。
她甚至能看到邊上幾個黃門站立不穩,一下子栽倒到了地上,更有不知何處冒出來的味道,是血腥喝著便溺臭味。
狄兵已在城下,將要登城,且看眼下士氣、狀態,趙明枝早知癥結所在,更知一時難解,不能應對,便不再做任何鼓勵舉動,亦不說半句激勵人心話語。
看著那巨大將旗,再看城下狄兵,幾乎沒有多做考慮她就拿定了主意。
既已如此,命亦如此,倒不如賭一把了。
算著狄人進軍時間,當是不久就要開始登城,投石車必定要為掩護,即便不至於暫停,攻投頻率也會降低不少。
邊牆垮塌,趙明枝先前貼邊而靠,被人推護越向里牆,此時將將站定,趁這機會索性循著先前記憶,攔開人群,往右面而行。
她動作甚快,又兼自有身份,竟是叫旁人不敢硬攔,只好跟著向前,一路相問欲要搭手。
趙明枝只是搖頭示意,半暗半明摸索著走了一短路,才取到邊牆火把,也不用人幫忙,自舉向前,跨過地面無數傷者、屍體、大小石塊,駁雜武器,另又爬過各色斷壁殘垣,終於來到一架八牛弩旁。
經歷半日攻擊,那八牛弩已經被半邊塌落城牆與若干碎石掩藏起來,左右只有寥寥三四人,都尋地方躲靠,雖看不清表情,但面目所向,都朝著城下那將旗所在。
趙明枝行到八牛弩邊上,擇個位置把那火把放下,只借些許光照,先取袖中手帕裹住左手,因布料不足,就地用了弩箭鋒利刀口將衣擺割劃幾下,撕拉一聲,撕下半幅布料來,又用那布料纏繞右手。
單手不便,她試著想要咬著布條打結不成,索性放棄,上前幾步,在地上隨意取了東西,那東西甚至稱不上工具,無非趁手些長扁石塊,就勢清理起弩床來,所做不過將其上砂石、磚瓦、灰燼一起往地上掃開罷了。
跟來的宮人、護衛先後而至,早有發聲來問的,因見未得答覆,便再無一個敢做聲,然則更不能原地站著,只好一併靠近來照搬趙明枝動作。
眾人齊齊湧來,手上跟著動作,卻是心思各異,個個仍舊拿餘光尋了凹口處去瞥看遠處那將旗,眼見將旗竟是越近,又有喊殺聲更大,更是大氣也不得出一口,只能再去看趙明枝。
畢竟人多,不管再如何分心,還是很快將那八牛弩上壘迭之物清理得七七八八。
趙明枝並不去看他們動作,也不管諸人心中究竟想的是什麼,見清得差不離,當即抬頭看向原本站在一旁的幾名士兵,問道:「此處可有弩隊人在?」
這話一出,那幾名兵士都面面相覷,竟無一個立即答話。
過了好一會,才見一人硬著頭皮上前回道:「殿下,下官是弩甲十三隊中卒子,只這八牛弩並非等閒便能動用,當由專人調度,無論擺放位置、拉弦鬆緊、所對角度等等,一應都有講究……」
他話未說完,趙明枝便又問道:「你可能做那調度的?」
那人一愣,連忙搖頭。
趙明枝見他張口又要解釋,哪有閒功夫去聽,轉頭就看向另外幾人,再次問道:「爾等誰人能做調度。」
諸人忙不迭搖頭,紛紛就要解釋,被最開始那人急著搶道:「殿下,八牛弩需集多人能幹,非只一個調度者便能起用,當日我們日日練習……」
趙明枝一面聽,一面轉身對那八牛弩,先去試著挪動位置,果然極重,便又轉頭看向其人,問道:「我若要射那將旗,需轉向何處,對準何地?」
那人一副目瞪口呆模樣,道:「殿下!好教殿下知曉,要是在此處想要射那將旗,便好似拿箭去射千步外空中蚊蠅,況且眼下到處發黑,連看都不能看清,如何找尋?如何對準?如何射弩?」
他說著四下尋了好一會,自去角落處翻找版半天,本來還做抱拖架勢,實在一人力道不夠拖動,乾脆用借了火把,舉著去照那弩箭大小模樣,對著趙明枝苦聲道:「就是能看得清楚,床弩也只是發力厲害,弩箭這般大,準度如何高得到哪裡去?」此人開了口,另幾人也接連附和,更有人慘然道:「此時再難尋弩隊人來此,我等一隊本來三十人,死傷難計,又有被抽調走的,眼下就剩這幾人守弩罷了——也無其餘用處,一旦狄賊登牆,說不得一把火就要把這八牛弩燒了了事——殿下若有什麼打算,不妨去尋哪位將軍說來……」
趙明枝也不去同他們在此糾纏,而是再道:「我要射那將旗,需要轉向何處,對準何地?」
那幾人各自發怔。
趙明枝便再不理會,轉身看向後頭追來宮人、黃門,又對若干禁衛、護衛,更有先前那裨將遣來兵卒,問道:「誰人願來?」
她口中雖然問話,手裡根本不停,已然去抬地上弩箭。
最先給予回應的竟是近處的一名宮人。
她雙目還發腫著,臉上縱橫交錯的,全是涕淚痕跡,灰頭土臉的,過來時候步伐甚至有些跌撞,卻毫無半分猶豫,就如同這一回領得命令同從前所有端茶送水、灑掃整理一般,是那樣自然而然。
不獨這一個,還有有更多黃門、護衛跟著圍在八牛弩旁,雖不知當要如何動作,卻有高舉火把的,有去推動弩床的,又有曾在軍中任職過,多少知道些情況的主動上手前去調整角度。
等趙明枝同兩人抬著那弩箭過來,架到三架弩床當中,也與眾人一起調度起來。
看著眾人這般行事,先前那幾名士兵終於反應過來,也不再說什麼射得准射不準的話,而是一道埋頭上前。
城牆下仍舊喊殺聲一片,遠處亦有狄軍將旗於半空中飛舞向前,另有城牆上鼓聲、哨聲,吵鬧聲,本來催人心慌,但此處這一角,眾人手頭各有事做,雖未必能當多少用處,卻是莫名地令所有參與者的心都平定下來。
而距離此處不近不遠地方,仿佛為此處氛圍感染,更多人也重新慢慢聽著號令,同左右人一道按照旗語做起事來。
操作八牛弩本就需要許多人一齊發力,此時時間急迫,個個不用人催促,已是自行急切起來,便是動作也比快之又快,唯恐自己拖了後腿。
此處並無調度者,也無有經驗的專人進行瞄正,趙明枝索性當場選拔出用過神臂弓的一人,見過人用床子弩的一人前來調整張弩角度、方向。
那二人到底緊張,只能憑著想像瞄準半日,毫無把握,依舊不敢發弩。
趙明枝再不等待,確認過附近仍有弩箭八支可待使用後,上前一道用力拉那弦發之處,左右盯著兩人口呼「發弩」二字,就手方開。
弩箭一旦發出,聲音極重極悶,黑夜之中,遠遠不知射向何處。
城牆之上,無人能看到那弩箭,但又無人不跟著聲音方向望去,哪怕先前萬分篤定絕不可能射中那幾人,也難免心生希冀,循聲最後望向敵方將旗所在。
只是半晌之後,那弩箭所射方向,竟是全無動靜,碩大箭頭,便如泥牛入海,連是否射中狄兵都不能知曉,更未在敵軍中激起一絲波瀾。
其餘人失望之下,回頭再看趙明枝,卻見她早已不在原地,正從角落處又與人抬來弩箭一道,連步伐都不曾動搖半點,根本不為任何劣勢所動的模樣。
她行事、態度就在此處擺著,憑人去看。
有了趙明枝作為示例,慣性使然,旁人也再度跟著先前做法,各自分工,這一回依舊花了許久才將弩箭擺正,又做調度。
第二道弩箭射出時候,雖然還是沒有什麼結果,只是諸人心態早放平不少。
隨著第三、第四道弩箭發出,目之所及,其餘城牆地方也開始亮起星火點點,不知多少火把重新點燃,雖看不清具體情況,卻能聽到城牆上開始有其他引弓射箭聲,推動弩弓聲,又有不知名液體自城牆上傾倒而下,想來是有人搜集了所剩不多的油料,打算拿來對付登城狄兵。
只是這樣簡單應對,其實不過聊以自慰而已。
趙明枝心中著急,一面數著剩餘弩箭,又看城下帥旗與此處距離,其實曉得那帥旗並未靠近太多,卻也不能繼續耽擱,見那幾人尚在用力拽拉牽引鉤、絞軸,騰挪半晌角度,仍舊不敢發弩,便再度走近,以手帶動半身重量,最終道:「放。」
她命令一出,自己雙手當先放開,其餘人也先後跟著鬆手,於是弩箭破空而出,仿佛破開空氣,不知又射到哪裡。
眾人不自覺引頸去看,等待好一會兒還不見城下有動靜,心中那「果然無用」念頭夾著喪氣灰心還沒有來得及咽下,卻見遠處正在叫囂人群忽然一頓。
那一頓也來得莫名,先是火焰所在一片小範圍內聲音空了一下,俄頃空滯逐漸蔓延開去,等到城牆上稍有察覺,忍不住再去細看,就見混著黑煙的火光之中,幾隊縱橫排列的騎兵忽的混亂起來,竟是像有有踩踏之勢。
紛亂中,被圍在最里,尚還迎風招展的帥旗毫無徵兆地朝著邊上一栽,旗面已經亂裹旗杆著往下倒去,瞬間再無蹤影。
帥旗一倒,城門上下俱是茫然,眾人先以為只是意外,只這意外實在蹊蹺,帥旗又何等重要,於是人人又等幾息,卻不見狄軍當中有人將那旗幟重新豎起。
光照之下,亂象反而愈加明顯,亂蹄聲、驚叫聲、唿哨聲響了許久,不同於先前氣勢洶洶,此時聲勢急亂,儼然無頭蒼蠅似的,便是城牆下已經預備登城的狄兵也察覺到不對一般,動作變得遲緩起來。
城內城外,剎那間敵我雙方俱都無措,人人望向後頭火光所燃之處。
火勢正盛,混亂之中,幾騎快馬從火焰旁的眾兵之中飛奔而出,繞往後方,除此之外,竟是再無其餘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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