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輕慢
第88章 輕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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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蒙信任,只我家私事,不便道來。」李訓稍稍欠了欠身,「沿途趕路,實無餘力捎帶旁人,要是陳家事急,不妨寫就書信,等我到了京兆府,做個傳信便是。」
他這一番話,拒絕得毫無迴轉餘地。
陳老夫人忍不住面露失望之色。
只她也不答話,先打量李訓,無意間瞥到一旁趙明枝,端詳她相貌片刻,才慢慢道:「既如此,老身且去後頭把那書信寫了。」
又轉身同孫女招呼道:「芷蕙,你同我來。」
那少女還癱坐在地上,一時茫然抬頭,欲要起身,還沒站穩已是一個趔趄。
趙明枝距離對方只有半臂,見她跌倒,下意識就要把右手探出,但只伸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手中還持著利器,連忙把那刀換到左手,騰出空來將她扶住。
可一扶不穩,那少女滑了一下,慌忙扒著趙明枝兩臂借力站定。
她原本雙瞳無神,還是渾渾噩噩模樣,被摔得一驚,倒是清醒幾分。
而對面陳老夫人皺眉再次叫道:「芷蕙!」
語氣嚴厲。
少女被這聲音一喝,抬頭見得祖母神色,連忙直起身子走了過去。
此刻那後門口處火勢已然漸歇,陳老夫人便捉了孫女的手,自往後院而去。
祖孫二人既去,李訓當即轉頭去看趙明枝。
他也無旁話,卻是徑直上前,與趙明枝相距幾步站定,微微躬身,探手去取她左手短刀,口中道:「鬆手。」
趙明枝依言把手掌一松,那短刀頓時落入李訓手中。
他把刀搭在一旁木桌上,站直身子,低頭看她,猶豫了三四息,復才道:「此物甚重,你肩上傷勢還未痊癒,難道忘了?」
趙明枝折騰這半日,早間肩臂還只隱隱作疼,在後院搬抬酒缸時已是強自使力,及至方才,未曾想又被人無意間一壓,那痛早不能忽視,哪裡會忘。
她既把短刀鬆開,聽得李訓說話,當即拿右手去虛虛挨了一下左肩,指尖甫一觸到,便痛得險些倒吸一口涼氣,只得勉強笑道:「我一時情急……」
李訓見她動作同反應,上前半步,問道:「痛得這樣厲害,是方才使了大力麼?」
趙明枝下意識看向後院。
李訓照著她目光看去,見得騾車上幾缸酒水,頓時若有所悟,本來皺眉,又把語氣放緩,道:「你且解衣,我……」
然而只說了這幾個字,他忽然住了口,卻是莫名遲疑起來,停頓一會才道:「等晚間到了歇腳之處,伱再解衣仔細看看傷,但凡露有腫脹模樣,便來叫我。」
又自懷中摸了個油布小包出來,將其打開,露出當中幾粒藥丸遞與趙明枝,道:「若是疼得厲害,此刻先拿藥揉擦開來,多少鎮一鎮。」
語畢,站起身來,左右環顧一圈後,乾脆行到大門前,挽起袖子將那堆迭木桌一一撤下,自顧自干起活來。
這樣行事,分明是在避嫌。
兩人相識之初,為了給趙明枝治那左肩傷處,他毫不猶豫便伸手去解她衣袍,彼時那手又快又穩。
此刻人已相熟,交情更遠非當日可比,一樣是看傷處,他卻立刻避讓。
而不知為何,趙明枝伸手接了那油布小包,見李訓主動走開後,竟是心中隱隱鬆了口氣。
她從來行事不避人,也自大方得很,眼下身在江湖,萬事從急,更是不拘小節。
只方才同李訓把話說開後,再來受他好意,又如此親近,反而當真心虛。
如若無意,自然清清白白。
偏偏兩廂有意,相處時只能束起手腳。
只是這手腳一束,本來沒什麼的,彼此之間倒又生出些莫名氛圍來。
她背過身去,先自解開衣襟看那左肩傷處,果然比起早間更腫三分。
自家身體自家知道,因在這潦草地方,又堆積許多雜事,趙明枝便不多話,只取了丸藥,將那蠟殼一捏。
蠟丸裡頭盛著許多油膏狀物,氣味清涼,聞之令人醒腦,同先前那糖丸氣味如出一脈,想來也是李家自製之物。
肩上雖疼,閉眼擦個藥還是能忍的,趙明枝咬牙去揉那油脂膏藥,也不知是不是天氣太冷,半日也沒能把膏體滑開,只得慢慢用手心溫度去捂。
正當此時,忽聽後方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
她立時拿手去扯衣服,又反身回首,而一旁李訓卻是即刻轉身,疾步上得前頭,擋在她前方幾步開外。
兩人動作近乎同步,一人攔,一人躲,然則等再一抬頭,卻見後院門口處並無他人,只得一個少女。
正是方才被陳老夫人叫開的陳芷蕙。
不過片刻功夫,她便成了另一個模樣,換了身剪裁得宜窄衫桔黃長裙,又有白花底的披褙,便是臉上也重新收拾過,塗脂抹粉,梳著雙蟠髻,還特簪了步搖,走路時那紅珊瑚和著金流蘇一墜一墜的,十分精緻。
先前形容狼狽,此刻煥然一新之後,便露出一張底子很不錯的臉,雖有些木,但至少有六七分相貌。
她一手提壺,一手提著一個大食盒,本要進門,見得桌前兩人動作,卻是一愣,先看李訓,再看趙明枝,腳下就有些進退不得模樣。停頓片刻,她才硬著頭皮走了進來,道:「祖母叫我來給恩公送茶。」
口中說著,陳芷蕙卻也不怎麼靠近,只尋了張不遠不近桌子,從那食盒中取出空盞,又胡亂沖了杯溫茶。
她動作很是生疏,顯然從前不好此道,等倒好茶,捧盞上前兩步,本已走到李訓面前,卻不敢去看他,躊躇片刻,竟從他身前繞開一個半弧,先到得趙明枝一邊,把那茶盞放在她身側桌面,小聲問道:「不知姑娘姓名?」
本就是個少女,又方才遭了如此大禍,趙明枝對她自然多做幾分憐憫,便把聲音放柔,回道:「我是國姓,姓趙。」
陳芷蕙頗有些膽怯模樣,偷瞄一眼後頭李訓,才又道:「多謝趙姑娘方才搭救,祖母叫我來給二位送茶……送些吃食……」
又對李訓道:「也多謝這位恩公。」
說完,一指不遠處桌面上那食盒,道:「當中有些點心果子,請二位自便。」
說完,福了一福,竟是就這般匆匆走了。
她來得莫名,走得也奇怪,但連著方才陳老夫人言行,誰人都能看出來,這一回本來是想要使美人計。
美人計本就是明計,只看人上不上鉤而已。
以陳芷蕙相貌,使出來倒也正常,可看她這樣行徑,好似倒跟她那祖母又不是一條心。
趙明枝只覺奇怪,而李訓卻全做不見,等人走了,便把桌上那陳芷蕙才送來的茶水蓋子打開,隔窗一潑,隨手放回那空茶盞,又探出手去,從站在外頭那馬匹背上取了隨身水囊下來,將其放到趙明枝面前,道:「外人給的東西,莫要隨意去碰,你若渴了,先喝自家的便是。」
又道:「這水囊早間新換的,我未曾用過。」
趙明枝應了一聲,把那水囊抱在懷裡,卻是問道:「二哥,我們就在此處等人來接麼?」
又道:「方才那賊頭說前頭沒有攔路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多半是假罷?」
李訓點一下頭,特地解釋道:「只算我方才點出來的那些個陳家護衛,少說都有三四十個,全是青壯,看那手腳,也是多少學過一點拳腳功夫的,結果被亂刀砍成那樣。」
「即便是半路埋伏,只這客棧里二十來個,怎可能將那三四十個一網打盡?我們自後頭來的,路上不曾得見,多半是到前頭去了。」
趙明枝心中微凜,道:「那他方才叫我們先行出發……」
李訓道:「當是知道前頭有人守著,想先我們打發走,看自己能不能撿一條命吧。」
又道:「遇得那些心軟的,給說動了,或許當真把他帶上,準備到前頭去報官,屆時正好又撞上埋伏——如此行事,賊匪慣用,對付起來也無旁的訣竅,只要心夠狠,手夠冷便是。」
趙明枝只覺心驚,道:「如若換做是我,雖未必會把他帶上,倒真可能先將人禁在此處,自帶人去下一地報官。」
再道:「還是腦子轉得不夠快,總以為自己避過了,卻未料到前頭還有陷阱。」
李訓卻是注視她道:「世間陷阱那樣多,怎可能全數能避得過去?當真能都做了閃避,其人整日便不用做旁的了,如此是為旁門,須不是正道。」
又溫聲道:「從來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如你這般,只要手下有人能用,便不必害怕,況且,你若是樣樣都懂了,還要我……還要我們這些開鏢局的,來作甚?」
趙明枝總覺得「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句,怎麼都不適合用在此處,又覺得他那一番話,道理雖通,也不太適合眼下場景,然則聽得後頭那一句,實不好再做接話,只得應了,老實去喝那水囊中水。
而李訓又道:「你那肩臂……且再忍一忍痛,也不必坐等太久,前頭已是快有人來了,屆時還是要叫大夫來仔細診一診,免得留下病根。」
兩人在此處坐著說話,卻不曉得那陳芷蕙匆匆退得出去,卻在門邊站了片刻,等聽到李訓所謂「心夠狠,手夠冷」言論,也不敢再站,急忙進得後院,上了那輛大馬車。
她打開門,踩了幾回腳踏都打了滑,最後一回扶著車框才能上去。
還未站定,就見對面人臉色難看,一時瑟縮,叫道:「祖母……」
陳老夫人把手高高揚起,氣得一巴掌幾乎都要扇下來,卻是半途停住,深深吸一口氣,問道:「我叫你去給那恩公倒茶送飲,你送到哪一處了?!」
陳芷蕙麻著頭皮道:「祖母,我真送了,茶也送了,果子茶點也送了……」
「你送到誰人手裡了?當我是個瞎子麼?」
陳老夫人把袖子一掃,面前桌上本來擺了不少胭脂水粉,被她一卷下地,從車廂里滾得出去,發出咣啷啷聲響。
她一面說,一面把車廂後頭的車窗打開,將孫女一把扯得過去,食指直直戳著前面,道:「你當我是瞎的麼?!」
陳芷蕙定睛一看,才發現這車窗正對前頭酒肆後窗,而那後窗因先前李訓動作,早已兩邊大敞,從此處望去,雖不至於對屋中情景一覽無餘,卻正好能看到半個趙明枝。
她當即嚇得臉都白了,連忙束手低頭,然則眼淚已是落了下來,哭道:「孫女自是不對,可祖母此行,難道便對了?我怎麼也是大家閨秀,禮教出身,從前也學過女子教養,怎好叫我這樣打扮,又那樣心思,去給個頭一回見面的外男送茶送水?」
又道:「我也曉得祖母意思,不過是看眼下這樣境地,只剩我們祖孫二人,無依無靠的,又怕半途再遇盜匪,想要尋個託付,可總更不能隨便一人,便把我做個貨物似的送來送去罷?」
聽得孫女如此反應,陳老夫人終是長長嘆一口氣,因無處去尋帕子,只好拿袖子給孫女擦了擦臉,才道:「我是為的哪一個?我一個老的,還有幾年好活?不過為了你們這些子、這些孫著想——今次遇得這樣大事,你年紀輕輕,見識又少,一時自然想不到那許多,我卻不能不多看一步。」
「一路同行,一家子都沒了,只你我兩個活著,一旦到得京兆府,叫那兩房怎麼想?」
「尤其你五妹妹走了,你那堂弟也……你卻毫髮無傷,即便你叔叔不計較,你那嬸嬸又會怎麼看?她只一雙兒女……」
「眼下早不是從前,我在京城時自是能說了算,眼下遠赴京兆府,又是投奔兒子,手中本來捏的產業都變了廢紙,便是想要當押,都無人願收,手中無銀無米,說話都不響亮,你爹又……將來你那婚事,嫁妝,難道不是都要靠你叔叔嬸嬸?」
陳芷蕙已然聽得進去,眼淚也收了,想到將來,只覺前方一片渺茫,卻是喃喃道:「可我看那恩公,同那趙姑娘,分明是一對……我如何能插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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