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我看他是想入贅了(四千字)
店裡的討論逐漸激烈化,忽是江湖過客當中有一人離座,到對門的酒肆里打來兩壇黃酒。不為買醉,只是圖個熱鬧的氣氛。
桌上擺好了一排陶杯,倒酒、舉杯、碰杯,喝酒,尋常交際,竟也要嚴格的分個先後。
姜元獨自坐在角落,面前擺著敞開的《四瀆訣》,津津有味的吃著一塊胡餅,偶爾將目光放向前方的觥籌交錯。
為了避免被旁人過度關注,他沒有繼續運行內功。
這是他從《四瀆訣》的心法里反推出來的道理——
內功運轉會改變人體四氣流向,而失去四氣遮掩會讓內息更多的暴露在外界,即便是境界相仿或更低的武者也能有所察覺。
同理,如果停止內功的運轉,平復四氣的波動,除非是遭遇了遠高於自己境界的武者,否則很難被感知到自身內息的變化。
姜元咀嚼著胡餅,麵皮與燒肉組合出的味覺衝擊有著「初見殺」的效果。
對於大多數中原人而言,這種重油重鹽、麵皮酥脆,外焦里嫩的肉餅算是罕見的食物,尤其是在夏季的正午,原本流行的麵湯常常會讓人感到難以下咽。
若是此時買幾塊頂飽的胡餅配著涼菜,再去舀一勺井底的涼水,倒是能相對舒服的解決午餐......
稍遠處碰杯的聲音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
一位過分漂亮的少女走進了店內,華貴的衣裙上綴滿了金飾與玉石,它們隨著輕緩的步子而搖晃,隨陽光照耀而散射出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光暈。
其實真正讓人不敢直視她的原因,是那根系在腰帶上的畫筆。
蘇幼安這個名字放在整個中原都稱得了「如雷貫耳」,江湖裡人人都知道那位「江南第一才女」年僅十五歲就抵達了五識境,創造了有史以來最快突破四氣境的記錄。
行走江湖若是見到一位衣服鑲金嵌玉、腰間掛一支筆,無論怎樣專注於感知無法看出內功修為的漂亮女孩,她一定就是那位「武丞相」的女兒了。
原本正在胡吹海侃的武者們現在都擱置了酒杯,低下了頭、閉著嘴,任誰也不敢冒犯這位忽如其來的大人物。
蘇幼安坐到了姜元對面,盯了一會兒他手裡的胡餅,眼底里晃出了一些好奇的意味,「這個好吃嗎?」
「有點油膩,如果是餓過一段時間,應該會覺得很好吃。」姜元話音剛落,蘇幼安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老闆,這個肉餅給我來一斤。」
姜元看向這位似乎怎麼也吃不飽的姑娘,表情愈發迷茫。「我記得你說過,你這是在......修行?」
「修行。」蘇幼安認真的點頭。
「吃這麼多,肚子不會難受嗎?」姜元似乎隨之聯想到了許多不太美好的畫面。
蘇幼安敏銳的捕捉到了姜元可能正在進行的胡思亂想,她舉起畫筆,身子微微前傾,然後握住筆頭、用筆頂敲打他的腦門。
伴隨輕快的噼啪兩聲,她心滿意足的坐了回去,「這筆真是趁手。」
姜元立刻注意到了她手裡的畫筆,越看越覺得眼熟。記得是去年一位落魄書生因為缺少進京趕考的盤纏,就把這根來歷不凡的畫筆放在三元當鋪里做了抵押。
家裡的掌柜可是把它當寶貝似的藏在了渭城一處熟人辦置的醫館裡......姜元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這是店家賣給你的?」
「這是他送給我的。」蘇幼安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那個當掌柜的說要感謝我的救命之恩。」
姜元看著這餅攤老闆送來了一斤熱氣騰騰的胡餅,又看著他飛快的逃離,「我是不是也應該送你點什麼東西?」
畢竟在寺廟旁邊,如果不是蘇幼安吸引走了六道教大部分的信眾、並以法術不斷進行拖延,也不會讓姜豐年這樣輕鬆的逃脫。
「現在你全身上下加起來能湊出半兩銀子?」蘇幼安揚起臉,有些不高興的瞪視著姜元,「以後乖乖聽我的吩咐,不許惹我生氣,這就是最好的答謝。」
「其實,我還是有點錢財在身的,」姜元把蘇幼安今天交給自己的金銀票券都拿了出來。「一兩金子餘十一兩銀子。」
「我會缺這點錢?」蘇幼安沒有得到自己滿意的答案,頗為不滿的又瞪了姜元一陣子。
「按照蘇......蘇老師這樣揮霍無度,或許某一天就要在路上把錢給花光了。」
「那你可得等到明年了。」蘇幼安把錢票都推了回去,自顧自的開始解決盤裡的胡餅,不再理會這讓她不悅的「書童」。
等到盤中之物清掃一空,蘇幼安就站起身,摸出一張銀票要給於餅攤老闆.....
姜元看到老闆那滿臉的窘迫,就替他接過了蘇幼安手裡的銀票,然後從袖子裡翻找出幾枚銅錢交給他。
「貴客,慢走啊!」老闆鬆了口氣。
與此同時,已經在桌上面面相覷許久的武夫們也是一陣長吁短呼,蘇幼安往店裡一坐,他們是連酒都不敢喝。
五識境的修行之人可以在法術與武功的幫助下,輕而易舉的打殺數十名四氣境的武者。
誰也不知道這江南第一才女是否能容忍這近在咫尺的粗鄙魯莽,即便不懂高雅禮數,也要努力偽裝。
直到確認蘇幼安和姜元離得極遠了,一位挎著雙刀的男人才陰戳戳的問著自己身旁的友人,「你說,相府千金跟那個窮酸的小子看上去像是什麼關係?」
他的友人立刻會意,露出了一個鹹濕的笑容,「嘿嘿,那可就有得談了......你知道的,那些大戶人家、朝廷權貴早就膩歪了咱們這俗人喜歡的三兩事,都在追求一些特別的刺激。」
「說不定那蘇家小姐其實在江南有個未婚夫,她是背著未婚夫在外面偷情?」這個話題很快就人被否決,因為它太不合理了,「嘿,有誰能把婚書送到丞相府上?京城裡的大姓氏都快讓她爹給殺絕戶了!」
「說不定是宮裡的哪位皇子呢?」那人還是不服氣。
「丞相十五年前在京城殺過的皇子皇孫怕是能躺滿你家後院!」
「呸,竟是如此凶人!難怪總有傳說聖上近幾年對他愈發疏遠!」
「——好了好了,都聽我說!」為首的長者拍打桌子,「照我看,這事肯定沒有你們想的那樣齷齪。」
他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依我看,這蘇家的大小姐肯定是單純在逗那窮小子玩呢,等過幾天膩歪了就乾脆一腳踹開,然後欣賞他經歷大起大落的複雜表情......」
「老大,果然還是你懂啊!」
活了這麼久,誰還沒看過幾部情情愛愛的話本?於是在座的江湖酒客都大笑起來,空氣里瀰漫著歡快的氣氛。
可以預想到,用不了多少時日,諸如《江南第一才女與渭城寒門書生的禁忌之戀》、《窮小子的相府倒插門日記》、《蘇家大小姐不得不說的秘密》.......這類謠言就要在渭城裡甚囂塵上了。
在攤位里推揉麵團的老闆聽著他們的交談倒是直搖頭,他可清楚的見著了蘇家大小姐看向姜元的眼神是帶著光的——顯然那位衣著樸素的男孩在蘇幼安的心裡有著非同凡響的地位。
*
「這是天啟年間歐陽大師的傳世之作,喚作『鐵畫銀鉤』,是天下書生文人都夢寐以求的極品!據說大師仙逝之前,只留下了六十一支『鐵畫銀鉤』,而它們當中的多數都在戰亂里下落不明。」
蘇幼安走在街上,驕傲的向姜元炫耀自己手裡的畫筆。
「六寸黃玉為筆管,一寸兼毫為筆頭,配玄鐵筆斗,白銀筆頂系一根金絲編的掛繩。這材料的選用不僅是......還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
姜元選擇性的忽略了蘇幼安的講解,他看向了那支遞過來的畫筆,筆桿上如此鐫刻著飄逸的字跡:「徘徊俯仰,容與風流,剛則鐵畫,媚若銀鉤。」
然後他就神鬼使差的順著筆桿一路向上,盯著蘇幼安的手,又白又細嫩——居然沒有一丁點的繭子,長期寫字或者練武或多或少都應該在手中留下一些老繭才對。
「喂,你在聽我說話嗎?我是老師,你是書童!」蘇幼安瞧著姜元一副恍惚的表情,舉起筆就作勢要敲他的額頭。
姜元連忙閃躲。
「你這書童,真是一點也不像樣!」她把筆收好,不願再給這個毫無眼光的傢伙欣賞。
繼續往前走了一陣子,漸漸能看到城門的外形了,蘇幼安就停下腳步,側過臉看向姜元,「你到前面去帶路。」
「老師要去哪兒?」姜元很快就把自己帶入了書童的身份。
聽到姜元如此恭敬了一聲「老師」,蘇幼安頓時是喜笑顏開,纖細的眉毛翹得高高的,像是月牙垂潭一樣漂亮,「去尋你家掌柜。」
「那可是有些遠了......」姜元辨別著方位,「此處是渭城西門,離當鋪有兩個時辰的路程,去往店家他們常玩耍的水橋街也至少需要一個時辰。」
他話剛說完,就看見蘇幼安揮舞著紙鈔去城門旁的驛站尋找接客的馬車夫。
不出城也要坐馬車代步嗎?......姜元再一次因為被這姑娘的奢侈而陷入了思索。
*
此時,西斜的太陽穿過馬車的窗戶,宛如一面金燦燦的寬闊扇子,又似一條耀眼的綢緞。
姜元靠在椅背上,有些睏倦的把視線投向窗外的街道。
行人的步伐其實並不快,但馬車跑得很快,就把遲鈍的黃昏拉成了一段激烈的皮影戲,每個人都在透出橘紅光亮的紙板上匆匆忙忙的走動。
車廂里,蘇幼安這次是刻意離得姜元很遠——
她縮在了車廂的角落裡,滿臉嫌棄的瞅著對面的姜元。
白天在街上、茶樓里尚且若有若無的汗臭在他們共處這狹小空間的時候顯得格外清晰!
來自蘇幼安的嫌棄終究是讓姜元忍無可忍,他便是面無表情的回頭看她,「你從江南一路走到渭城,滿身風塵,又在廟裡跟魔教打殺......可別說你有多乾淨了。」
沒想到這時候蘇幼安就露出了那個熟悉的得意笑容,「看來你還是沒有完全理解我白天跟你講的『磨鍊四氣』的意義啊。」
姜元被這氣勢驚得下意識的往窗邊縮了縮,「你該不會一滴汗也不出吧?」
「答對了。」蘇幼安笑吟吟的解釋,「達到了四氣流淌自如的境界,再配合我獨特的內功與法術,即便是一輩子不洗澡也比你在澡堂里把皮給搓破了要來得乾淨。」
姜元這次是沉默了,他醞釀了好一會兒,終於是問出了那個在心裡憋了許久的問題。
「你......需要如廁嗎?」眾所周知,人類是一定要吃飯睡覺上廁所的,哪怕長得再漂亮也如此——除非她是仙女。
對此,蘇幼安竟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窘迫,反倒是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給出回答,「吃進肚子裡的水谷之物會被四氣完全消化,變成了你一拳一掌打出的內力......如果你需要如廁,就說明你在四氣境界上的修行還遠遠不夠!」
壞了,她好像真是「仙女」。姜元所有的攻擊手段都失效了,只能學著蘇幼安往角落裡縮了縮,儘量不讓自己身上的汗臭影響到她。
最前面的車夫聽不到車廂里的談話,只是在抵達水橋街驛站的時候開始吆喝。
「客官,到站咯~!」
*
夕陽操弄著水橋街那標誌性的、漂浮在河水上的木橋的影子,仿佛那是一把鋒利的長刀,任人握在手裡舞弄。
刀光綽綽,劈開了車廂緊閉的大門。
「呸呸呸,」蘇幼安逃跑似的跳出了車廂。
「真有這麼臭嗎?」姜元也學模學樣的跳下車廂,心底有些悲哀。
「你離我遠點!」蘇幼安快步逃出驛站。
兩人的身形在黃昏里被拉扯得纖細而修長,它們時而交錯著,時而平行,直到高樓林立的街道,這才完全融入了渭城龐大的陰影。
幾乎是固定在酒肆里刷新的關山月發現了他們,「喂,老薑啊。」
「怎麼了?」姜豐年正在油燈旁邊專心致志的給自己的傷口換藥。
「你說,咱們當初撿到的那小子該不會真要入贅到丞相府上吧?」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