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雨落狂流之暗(中)
第338章 雨落狂流之暗(中)
游蘇猛然回頭。
電光再次驟閃,將他的臉照的慘白。
他看著樹下源源不斷的洶湧邪潮陷入了猶豫。
是現在就回去救姬雪若,讓她遠離那條幾千年前就該死掉的詭異巨蛇?
還是義無反顧地衝到島外,讓這場瘋狂的試煉儘快終止,然後救下所有人的命?
他一路揮舞墨松劍斬殺至此,雙臂越來越麻木,靈台中的玄炁從爭奪三元紫金開始就被不斷壓榨,他的身體真的很疲憊。
但他從未想過退卻,他一路不知疲倦地前進只是為了快點救下那些信任自己的人的命,而不是為了趕緊確立自己奪寶之人的身份。
仿佛這就是他的責任,而他也選擇了接受。
他從出雲城開始的目標其實很簡單,只是保護好自己身邊的幾個人。
但後來不知不覺,事態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他成了萬中無一的神子,也成了邪祟之源的真主。
儘管他一直認為自己在辟邪司的活動是在虛以委蛇,但他很難不承認,他真的覺得自己會是那個救世主,救世仿佛就是他逃不脫的使命。無論他是主動還是被動,他似乎註定會面臨今日的局面——
按照自己的初衷去救自己珍視的人,還是順應命運的指使去做那個偉大的救世主。
他在出雲城當個無名劍修的時候渴望有日見證世界之巔,可真的走出來之後卻又懷念起那座小城裡什麼都不知道的自己。或許這雙眼永遠無法視物才最好,至少那樣他就不會面臨如此艱難的抉擇。
那麼多雙期盼的眼睛看著他,期望並信任著他能將傳承帶出去結束這場鬧劇。可若現在回頭去救姬雪若,他很清楚即便是他也很難穿過這越來越濃重的邪潮。他不怕邪祟,但他絕非不知疲倦的鐵人。
當滿載著眾人希望的他回到三元山時,他們又會向他投以什麼樣的眼神?姬雪若又會如何看他?
游蘇想不分明,他第一次感到心也和身體一樣累。
可是時間在一點一滴流逝,他必須儘快做出決定。
就在他焦慮至極、糾結至極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一張略帶熟悉的面孔。
在邪潮之中,有一個人停在了原地靜靜地看著樹上的他,面無表情的邪傀們像是被礁石切開的浪流般從他的肩膀旁流過。
那居然是死去的黃翕。
但游蘇也很清楚這不是黃翕,因為那個樸實的西荒洲修士不會露出如此倨傲的眼神。
他明明是仰視,卻讓人覺得他是在俯視著自己,好似看向自己的這雙眼不是來自樹下,而是來自天上。
「他們正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黃翕笑著說。
游蘇知道『他們』指的是誰。
游蘇深吸了一口氣:「她呢?」
「瀕死之際。」黃翕依舊笑著回答。
聽到這四個字游蘇的心中一震,站在樹幹上的他感覺腳底虛浮,似要跌落。
「即使是最強大的神獸,也絕活不過五千年。岐蛇曾是星曌仙祖最認可的妖,但它也是被星曌仙祖親手封印在此。蛇族的祖先其實不是岐蛇,而是星曌仙祖。
因為岐蛇想要逆天而為,與域外天魔合作讓自己化作傳說中的龍。星曌仙祖發現了它的野心,於是強制用它的血脈造出了族群,目的就是為了分化它血脈中的力量。
因此蛇族其實從誕生之初就沒有雄性,她們自己史書中對雄性後代的記載是星曌仙祖留下的錯誤信息,目的就是為了掩蓋這一本不該存在的族群,她們其實一直都依靠著蛇血池中的岐蛇之血延續後代。
岐蛇的力量隨著血脈的流傳而逐漸衰弱,用了禁術它才苟活到了今日。那條小蛇的到來喚醒了它,仙祖離世,它身上的封印也開始了鬆動。這條小蛇身上的血很特別,現在它要收回自己的血脈,重新開啟它由蛇化龍的偉大計劃。」
黃翕娓娓道來,他的聲音似乎有一種魔力,輕柔地消解了游蘇心中的萬分焦急,讓游蘇不知不覺間聽完了他所說的話。
「想回去救她嗎?」黃翕笑容不改,甚至更濃。
游蘇明明很急,卻怎的也邁不開步子,好似這具身體都不屬於他一般。
「可你即使回去,你也救不了她,你不可能殺得了那條蛇。所以我建議你不要再猶豫,繼續往島外走,救下他們的命,還能拿到所有人夢寐以求的天醒靈光。
眾人會因為你的壯舉而認可你,你會名利雙收,這是你接下來人生的完美開始。伱將是全五洲最矚目的存在,然後迅速成長帶領五洲修士剿滅邪神,成為堪比五大仙祖的聖人。」
黃翕的話充滿了蠱惑性,他描繪的很簡短,但好像讓游蘇真的看見了那個完美的未來。
游蘇一言不發,海島的暴風雨如此猛烈,刮在人的臉上隱約生疼。
「放我走。」
如雨中幻滅的火星,游蘇口中蹦出了這三個字。
黃翕收斂了笑意,面容有些凝重:
「你救不了她。」
「放我走!」游蘇低吼著,天空中也響起了沉悶的雷聲。
「很多人都希望你能活下去,即使你不為救他們,你也該活下去。你們不可能在岐蛇和邪潮的夾擊中活下去,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就連她也不想看到你回頭。」
黃翕還在勸阻游蘇。
冰冷的雨像是一顆顆彈珠抽在游蘇的臉上,但他已經感受不到疼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卻又覺得超乎尋常的平靜。
「我會救她!我都能救!放我走!」
黃翕搖頭,「你做不到。」
他的聲音篤定地像是看破了游蘇的一切,所以對他的弱小深信不疑。
游蘇沒有回話,他只是摘下了墨鏡,墨鏡下的雙瞳像是會吸收所有光線的兩個黑洞,深邃而冷漠。
游蘇第一次這樣對一個人毫無顧忌地展示著自己最特殊的一面,瞎子的外衣他披得太久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告訴任何人他其實在這種狀況下是可以視物的,即便是最親近的師妹師姐和師娘,明明她們即便知道他是怪物也絕不會嫌棄他。
但他就是沒說,一半原因是他在享受著明明不瞎卻被人誤以為是瞎子的福利;另一半原因,則完全是出於他的下意識,他並不是喜歡偷偷窺探,而更像是本能地躲避著什麼。
「這雙眼喜歡看不該看的東西……就該瞎掉啊……」
游蘇記起了記憶深處這句模糊的話,前幾天殺了明道昏迷的那夜他記起了這句話,但很快就忘記了,就跟以前記起這句話時一樣。
而直到剛才猶豫不決的時候,這句話又被回想了起來。
游蘇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一直潛意識不想告訴別人自己能視物的原因,因為他知道是有人故意讓他瞎,故意不讓他看見這個世界。
盲人不會走路之外的『路』,他們只會順著已經開闢好的道路前行,有人希望目盲的他成為一個盲目的人。
而在他莫名能夠看見了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絕不能暴露這個秘密。這是上天給他悄悄打開的窗,他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他不想給自己帶來麻煩,也不想害了那些親密的人,所以『看見』反而成為了一個比真主更讓他緘口不談的秘密。
但他現在卻摘下了眼鏡,像是要給『黃翕』看到自己的決心。
「你做不到的。」黃翕搖頭。
他的眼瞳好似動了動,直視著他的游蘇就恍若隔世,一副副帶著聲音的畫面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一個個在動亂中掙扎的人們,他們在狂蛇與邪潮的肆虐中艱難堅持,那個帶著傳承孤身沖入邪潮的瞎子成了他們口中相傳的最後希望。
姬雪若化形成的聖潔白蛇被岐蛇環繞捆縛著,她的生命就這樣被逐漸絞殺。而她那雙美麗的蛇瞳只是看著游蘇離開的方向,游蘇隱約間好像聽到了『走啊』兩個字,聲音輕柔的像是飄零的風。
「即便你能做到又如何?沒有人希望你回頭,不要違背所有人的意願。」
黃翕張開雙臂,他的聲音也更洪亮了一些:
「你的長輩、愛人、朋友,都在期望你能帶著傳承離開。你是世界的主角,她們都會為你的成功欣喜若狂。放下念頭,往島外走吧。」
「你給我……閉嘴!!」
游蘇歇斯底里的吼著,「這不就是你想看見的嗎!你不就是想讓我走上這條路嗎!這條和我理應的人生軌跡截然相反的路!!」
黃翕怔在原地,旋轉的暴風雨像是以他為中心。
他打量著少年再無墨鏡遮擋的雙瞳,忽然又笑了:
「無論是邪潮還是岐蛇,都不是出於我的控制。有人想要操控你的命運,但總會有與真正的天道相悖的一天。你早晚會面臨這個抉擇,並不是我在逼你。我最後勸你一次,往前走,別回頭。無論是你還是你愛的那些人,命都只有一次。」
游蘇死死握著墨松劍,像是要把劍嵌進自己的肉里。
他一路走來歷經艱難險阻,但總能化險為夷,那些說不清的機緣、撇不開的重任最後都能加在他的身上。
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城盲童走到今天這步,根本是難以想像的經歷。而只要接下來他按部就班的將傳承帶出島外,他的人生將迎來最關鍵的高潮。
姬雪若的死亡會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遺憾,她本來就與師妹師姐不同,甚至都與他沒有確定關係。還有那麼多紅顏在等著他歸來,他根本不必為了姬雪若違抗自己的命運。
既定的未來會很美好,游蘇卻不想要。
他才意識到,在今日之前,什麼事情都在推著他走,就好似無形中有一雙大手,推著他走入了一樁樁大事件之中扮演那個關鍵的角色。
但今日今時,在這五洲之外的海外仙島之中,游蘇用這雙眼窺探到了那雙無形的大手。
「我會死嗎?」
「他窺探不到這裡,而且從今往後,他都再也窺探不到你。」黃翕笑著回答,語氣中是一股超然的自信。
游蘇緘默片刻,他挽起零散的長髮束於腦後,一如在凌真人面前下定決心的那一刻。
電光驟亮,他的面容冷峻的像是年輕的神明。
「現在我能走了嗎?」游蘇問。
「當然。」黃翕伸手,像是送客的主人。
游蘇作勢就要在樹上騰落,可黃翕卻又叫住了他:
「多嘴問一句,你此番回頭,究竟是為了抗爭命運的擺布,還是只是為了救那條小白蛇?」
游蘇抿唇抖劍,聲如清泉:「都有。」
黃翕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旋即很快釋然,他又問:
「你就打算這麼跑著去救她?」
游蘇回頭,正欲反問,黃翕卻先聲奪人,笑道:
「邪潮不受我的控制,岐蛇不受我的控制,因為它們不屬於這座島,不過這座島上還是有不少東西都在我的控制之中。」
他緊接著拍了拍手,游蘇立馬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震動,這震動來自於地底。
轉眼之間,地面突然破裂,一隻渾身遍布鱗甲、口中隱有火光閃爍的巨大老鼠破土而出。
它張開血盆大口嘶吼,周圍的邪潮被它震散,口中醞釀的火焰像是在咒罵著它這最討厭的雨天。
「騎著它去吧,應該還來得及。」
黃翕突然朗聲道,隨著他話音一落,游蘇只覺自己的雙腿竟不受自己的控制,莫名其妙以一個笨拙的姿態跳下了樹幹。
而不遠處的火犰狳恰在此時衝到了他的腳下,他穩穩落在了火犰狳堅硬的頭甲之上。
這頭巨獸有著難以想像的速度,游蘇只得立馬死死抓住它的甲片才沒被甩飛出去。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回頭最後看一眼黃翕,就已經『輕舟已過萬重山』。
而留在原地的黃翕只是眼神複雜地看著游蘇遠去的方向,他笑著撫了撫須,卻驚覺這副身體根本沒有鬍子。
他啞然失笑,看著陰雲密布的天空,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誰說故事的主角必須得是逆天而行的狂徒,我看這深情的情種也不賴啊……」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