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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死亡的鏡子中(上)

  七點半的時候,林懷恩和林若卿準時從「晴天海岸」準時出發,乘坐懸掛著香島東官兩地牌的埃爾法一路沿著濱海路,直奔東官灣口岸。

  通過企業關口快速過關後,這輛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埃爾法便消失在了車流中。在中環轉了一圈,林若卿讓司機老廖和秘書直接去香島分公司,而母子兩人則換乘了另外一輛保姆車前往半山白加道。九點的時候,埃爾法分秒不差的停在了何夕花園的門口。

  管家李世文和兩個女僕已等在門口,李世文雖然是血統純正的英格蘭盎撒人,但在林家當管家已多年,早就融入了中國,不僅在香島和東官都有置業,還娶了個廣州女人,生了兩個女兒,其中大女兒在華隆香島分公司工作,二女兒還在讀書,而他的外甥女李玉茹則是林若卿的管家。

  看到林若卿下來,李世文親手接過了林若卿的墨鏡、包和西裝外套,儘管知道林若卿一定用過了餐,還是按照華式的禮儀問道:「小姐,您和小少爺用過早飯了嗎?沒有的話,我叫陳嫂為你準備些點心。」說完李世文還對林懷恩微笑了一下。

  林懷恩回應以微笑,但沒有說話。雖說李世文的女兒,也就是他們家的管家李玉茹,在他年紀尚幼的時候帶過他,但他和李世文才見過三、四次面。主要是礙於父母和外公之間擰巴的關係,他甚至和外公也算不上多親密。

  不過這不是說外公、外婆對他不夠好,實際上外公、外婆都對他挺好的,他九歲生日、十二歲生日還有十五歲生日,外公都轉了華隆的股份給他,合計一共百分之二點七,別小看這百分之二點七,就林懷恩所知,在華隆市值最高的時候,這百分之二點七的股份,價值高達六七十個億。即便現在華隆股價縮水到了最高點的百分之十,那也是好幾個億。

  除了股份之外,外婆還大大小小送了他不知道多少名貴玩意,玉器、鑽石什麼的,這些全都保管在媽媽那裡。何西花園,外公、外婆還為他準備了專屬房間,裡面配了十多萬的電腦和光纖專線,還有間活動室專門給他放樂高,以及其他的模型。

  也許換其他孩子會感激萬分,然而林懷恩自小就對金錢沒什麼感覺,也就沒覺得外公、外婆對他好。還有可能,因為外公、外婆一度和母親斷絕關係,因此林懷恩心中還是和外公、外婆有些隔閡。

  「吃過了。不用準備任何東西。」林若卿向著屋內走去,「我爸爸醒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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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來了,早上吃了點米粉,然後一直在看書。」李世文回答道。

  林若卿點頭,和林懷恩一起走到電梯門口時,她轉頭說道:「李叔,你去忙吧,我自己去看我爸爸就可以了。」

  「好的。」李世文微微鞠躬,「我會叫廚房準備好你和小少爺喜歡的菜單。」

  林若卿再次點頭,按下了電梯,兩個人乘坐電梯直上三樓,到了父親的病房。即便她是林建業的親女兒,也不能直接進入病房,必須等保鏢先和裡面的醫生溝通,才能進入。

  林懷恩跟在母親身邊站在門口,見林若卿憂心忡忡與房間內戴著口罩的醫生對話,也變得有些不安起來。他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母親這般表情凝重。即便母親沒有說,他也猜的到外公的病很重。

  而外公對華隆的重要性,就算他年紀尚小,也清楚不是母親現在能夠取代的。他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取代而已。

  林懷恩心有所思的時候,米白色的負壓門打開,全副武裝的醫生又給他們消了毒,才讓他們進入房間。

  出乎林若卿的預料,母親林關雅南並不在病房裡,而父親林建業斜靠在床上,戴著老花眼鏡正在陽光下看著書。和過年的時候比,父親消瘦了很多,皮膚也在變干,像是正在枯死的老樹。除了眼中還閃爍著矍鑠的光,完全看不出來半年前,父親還能在健身房裡舉啞鈴。她預感到了情況不容樂觀,心情瞬間盪到了谷底。

  「爸爸。」林若卿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握了一下父親那只有氣無力擱在床邊枯槁的手,「你的病情到底怎麼樣了?」

  「外公......」林懷恩也站在母親身邊輕輕喊了一聲林建業。

  林建業放下手中的書,取下老花鏡,看了林若卿一眼,又對林懷恩慈祥的笑了笑,指著旁邊的沙發椅說道:「你和懷恩先坐。」

  兩人依言坐到了沙發椅上,林懷恩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盯著外公蓋著的薄被。

  林若卿拖動了一下單人沙發,靠林建業的病床更近了一點。她隨意的瞥了一眼被反扣在床頭柜上的書,書的封面有點古舊,一片血紅,像是中央畫著唐卡的羊皮紙,繁複的花紋中,手拈蓮花的佛陀垂著眼帘,仿佛正俯瞰塵世。唐卡畫的下面是一行繁體字和一行藏文,上面寫著——《聖地生死書》。凝視著那血紅的封頁和微笑著的佛陀,就像看到了一面鏡子,這些畫面全是鏡子的倒影,它們不在她的正面,而在她的背後,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


  果然,父親一開口就是黑暗的深淵。只不過此時此刻,她並未曾知曉這深淵有多黑暗,有多深邃。

  「醫生說,我時日無多了......」

  林若卿感覺自己的身體抽搐了一下,仿佛渾身力氣剎那間全都被抽空了,整個人一下虛弱到了極點。她微微張了張嘴唇,試圖說點什麼,大腦里卻一片空白。世界變得很寂靜,機器的運轉,空調噴吐空氣的聲音,那些在屏幕上跳動的彩色波浪線和白霧狀的冷氣,在她的眼前糾纏,形成了如夢似幻的場景。她看見了小時候她穿著藍色的連衣裙,父親牽著她的手走在公園裡,他們坐了旋轉木馬,劃了船,還用塑膠槍射中了毛茸茸的小熊公仔。她又想起了父親帶自己去北代湖度假,自己在老虎石公園的沙灘拿著小鏟子一玩就是一整天,她用沙子修了自己的宮殿、花園,還修了山崖和別墅.....為了保護她的作品不被破壞,她哭著喊著不願意回房,於是父親和母親搭了帳篷,陪她在沙灘上睡了一晚,可惜的沙堡終究是沙堡,一個早潮就塌了大半。她哭花了臉,為了哄她開心,父親還特意找人從美國帶回來好多盒樂高,在那個年代樂高近乎奢侈品。不過後來,自己見到父親的時間越來越少,他總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次看到他,他身邊都圍繞著一大群人,那些在煙霧繚繞的空氣說話。父親陪伴她的時間越來越少,給與她的東西越來越多,從奢侈品到各種數碼產品,從跑車再到房子,就連私人飛機都是以她命名.....

  可似乎,她最喜歡的還是那個長相有些丑萌的廉價小熊公仔,還有那怎麼玩不膩的樂高。

  那個小熊公仔如今去哪裡了呢?

  那些她搭建的樂高積木,如今又在哪裡呢?

  很奇怪,她向來是個有計劃的人,也確確實實的想到過會面臨父親確實命不久矣的狀況,然而她卻沒有思考過,她該如何面對即將死去的父親,更沒有思考過,該對父親說些什麼。

  安慰?好像毫無意義。

  討論華隆的未來?好像太過冷血無情。

  總之,這一刻,向來冷靜,無論何時何地都清楚自己該做什麼的林若卿,感覺自己心亂如麻,乃至恐懼。她有些意外自己竟無法直視父親,她低下了頭,莫名的覺得眼眶濕潤。

  也許,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意識到,父親是她人生中至關重要的支柱。也許,她意識到了,但覺得父親的支撐並不重要。

  直至此刻。

  林懷恩也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將頭垂了下去,莫名其妙的他有些想要流淚,但他的心情不似母親那般複雜,他才十五歲,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怖,也感受不到光陰的珍貴,他心中只有憐憫。

  他只是想起了外公過年的時候,看上去還是那麼的自信健康,說起話來聲音很洪亮,坐在席間便如坐在廟宇中的雕塑,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那模樣看起來至少還能再活五百年。

  然而不過是幾個月,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孱弱蒼老到一陣微風都能吹倒一樣。

  負壓病房的空氣極為靜謐,仿佛深不見底的海。

  林懷恩突然間覺得,外公是母親的海,而母親又是自己的海,他們各自在各自的海中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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