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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4章 選將

  第754章 選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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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客人(「您會讓他死得很慘的,對吧?」——臨走前,態度耐人尋味的貝利西亞)的泰爾斯重新來到地牢里,面對顯然與之前不太一樣的洛桑二世。

  「聽說你終於鬆口,想再見我了?」

  洛桑二世艱難地抬起頭,目光穿透凌亂的頭髮,首先看向他身邊的人:

  「只見你一人。」

  泰爾斯身旁,因為輸了面子(「好吧,你的法子比魂骨雅克更管用,滿意了吧?」)而一臉不爽的塞西莉亞·凱文迪爾大小姐抱起手臂,皺起眉頭,語含威脅:

  「哦?你確定?」

  泰爾斯左顧右盼,連忙打圓場:

  「額,這樣,希萊,有你在場的話,他就不是很情願,那是不是……」

  「我留下。」

  希萊斬釘截鐵,堵死一切可能。

  泰爾斯挑了挑眉,迅速改口:

  「好的。」

  王子笑容不減地看向殺手:

  「瞧,我努力過了。」

  洛桑二世不屑道:

  「再努力些。」

  「你確定?」希萊冷冷拉了拉自己的手套,「要我再努力些?」

  泰爾斯堆出笑容,準備新一輪勸導的時候,血族殺手卻淒涼一笑。

  「你們收起這套紅白臉的把戲吧,」他向一邊扭頭,態度淡然,對希萊的威脅毫無反應,「我厭倦了。」

  他這副放棄一切的態度讓泰爾斯和希萊雙雙蹙眉,對視一眼。

  「看來,你跟老朋友聊得不錯?」泰爾斯試探地問。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陣:

  「你怎麼想到找她的?」

  很好,肯說話,那就不用再想辦法把大小姐支走了。

  「因為我沒法抓住你——各種意義上的。」泰爾斯嘆息道。

  無論是物理上,還是精神上。

  洛桑二世重新看向他。

  「但所幸我開始明白,在我的位置,很多事是不用自己動手的,」泰爾斯聳聳肩,「我想抓住你,只用去找那些,嗯,抓住過你的人就行了。」

  只是嘛……

  他抿起嘴唇。

  第二王子的面子,估計還是不夠大。


  至少……黑劍不肯來?

  「至於貝利西亞,嗯,」泰爾斯揣摩道,「比起威逼脅迫,有時候,讓你和老朋友聊聊天,順其自然,可能會有更好的結果?」

  一邊的希萊大小姐自行對號入座,怒視他一眼。

  洛桑二世嗤聲而笑。

  「那她的戲演得真好,我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多少是刻意而為。」

  泰爾斯表情微變:

  「你知道她是在演戲?」

  「我希望我不知道。」

  「那你還肯見我?」

  血族殺手抬起眼神,面無表情:

  「我不是因為她才肯見你的。」

  泰爾斯眉心一跳。

  但你畢竟是見了她之後,才肯鬆口的。

  可泰爾斯這麼想著,兀自點頭,把話題導回關鍵:

  「我明白,你卷進了當年翡翠城的權力更迭,在血瓶幫和兄弟會的爭鬥中遭遇背叛,一敗塗地,才在多年後回翡翠城復仇。現在我還差最後一塊拼圖,需要你……」

  「你輸過嗎?」

  泰爾斯一怔:

  「什麼?」

  只見遍體鱗傷、身負重枷的洛桑二世喘了口氣,在恍惚中開口:

  「我是說,泰爾斯殿下,在你短暫的一生中,你可曾輸過?」

  什麼?

  輸?

  這話題離題太遠,泰爾斯反應不及,一時不知如何再把談話拉回來。

  「我說了吧,就該用我的法子的。」

  旁聽的希萊嘆了口氣,一臉早知如此的表情,搖頭不屑。

  但泰爾斯舉起手,請求希萊稍等片刻。

  他代入對方的處境,試著理解洛桑二世的想法:

  「我輸過嗎……為什麼這麼問?」

  洛桑二世抬起頭,在昏暗的燈火下,仔仔細細地端詳他。

  「從初次見面,我就能從您的雙眼裡看出來,尊貴的殿下。」

  殺手眯起眼睛:

  「您是個倔強頑固的人,興許還曾被說是愚蠢天真。」

  希萊忍不住看了王子一眼,泰爾斯則沉默不語。

  「您想必經歷過考驗、苦楚、磨難、挫折……也許常人無法可想,但你緊咬牙關,憑藉著意志說服自己,堅持克服,每一次,每一次你都變得更加堅強,更加堅韌,更加不可動搖——就像古往今來的所有偉大英雄。」


  洛桑二世艱難微笑:

  「就像一把品質上佳的古帝國劍,越磨越利,愈戰愈堅,人人敬畏羨慕,求之不得。」

  但他的笑容旋即消失,話語也隨之轉折:

  「除了一點。」

  殺手冷冷道:

  「您從未經歷過失敗。」

  泰爾斯認真聽完他的話,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你就錯了。」

  泰爾斯看向周圍深不見底的黑暗,一陣恍惚:

  「恰恰相反,我經歷過無數次失敗,以及許多似是成功的失敗,包括太多太多無奈和妥協的選擇……」

  廢屋、閔迪思廳、蔓草莊園、復興宮、英靈宮、龍霄城、刃牙營地、白骨之牢……以及眼前的空明宮。

  「錯的是你,殿下。」

  身為囚徒,洛桑二世毫不留情地批駁眼前的臨時典獄長:

  「只要你的意志尚未被擊潰,那就不算失敗。」

  泰爾斯眼神一動。

  「只要你還抱存著一絲『不能放棄』乃至『從頭再來』的希望,」殺手搖搖頭,「那你遇到的,就遠非失敗。」

  那一刻,洛桑二世的眼裡湧現無窮無盡的灰暗絕望:

  「那種徹頭徹尾一蹶不振,讓你從此否定屬於自身的一切,信仰破碎萬念俱灰到只想放棄所有,麻木逃避,甚至就此一了百了的失敗。」

  洛桑二世的話仿佛在空氣里暈開了墨水,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在那種毀滅性的失敗面前,什麼復仇,什麼不甘,什麼憤恨後悔,這些念頭統統不存在,至少變得微不足道。」

  泰爾斯聞言蹙眉,若有所思。

  「正因為你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失敗,殿下,」血族殺手幽幽道,「所以哪怕到現在你還是不明白,你還是像那些俗人一樣,依舊覺得我回來是為了什麼……哈,復仇?」

  泰爾斯能感知到對方話語裡的深沉絕望和痛苦,但他不想再跟對方繞圈子:

  「那你回來是為了什麼?不再失敗?」

  洛桑二世悲涼一笑。

  「如果一把劍從未斷折、碎裂、損毀,」他冷冷道,「那它就永遠沒法在自身的碎片和斷口裡,窺見自己的材質。」

  殺手冷冷瞥向泰爾斯:

  「殿下,就像那些成功到最後的騎士小說主角一樣,你從未真正地輸過,自然就無法體會,一把徹底斷折,鋒芒盡失的殘劍,在回爐重鑄之後,掙扎出鞘的意義。」


  泰爾斯皺起眉頭,卻仍然一頭霧水。

  「一把回爐重鑄的劍,重新揮動,是為了什麼?」

  洛桑二世冷笑道:

  「只是為了復仇——為了去擊碎那把曾擊碎自己的劍?」

  他咬牙瞪眼,狀若瘋狂:

  「然後呢?為了終有一日再被擊碎,再次回爐,再度重鑄嗎?」

  泰爾斯沉默良久。

  他快瘋了。

  王子心裡的聲音悄然告訴他:

  無論昔日還是現在,這個可恨可憐又可悲的殺手被生活和強權磋磨得奄奄一息。

  而與貝利西亞的重逢正是最後一棵稻草,壓塌了他最後的防線。

  你能從他口中問出的東西……恐怕並不如你所想。

  「若不為復仇,」想到這裡,泰爾斯的問話變得小心翼翼,「那你執劍歸來,甘心為人棋子,殺人奪命攪亂局勢,究竟是為了什麼?利益?野心?公道?還是一口氣?」

  總不能是為了像倫巴那樣……終止循環,革新變舊吧?

  見他還是沒有明白,洛桑二世沒有回答,只是再度開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淒涼傷悲,令人心寒。

  看著對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繞是耐心如泰爾斯也不禁泄氣。

  「也許你是對的,希萊,」王子沉下臉色,「或許該試試你的法子。」

  找到那位魂骨雅克……

  「找到工匠。」希萊突然開口。

  泰爾斯一怔回頭:

  「什麼?」

  洛桑二世也表情微變。

  在兩人的視線里,只見希萊木然出神,喃喃著殺手方才的話:

  「如果一把劍,在斷折後,才得以一窺自身材質……」

  看見同伴這個狀態,泰爾斯不由擔心起來。

  「如果重鑄後的劍,不是為了復仇,不是為了尋找那把敵劍以擊碎對方,分出高下,重現鋒芒……」

  所幸,希萊只是深吸一口氣,就回過神來,回望兩人:

  「那想必,這把劍,是為了找到源頭。」

  源頭?

  泰爾斯一臉懵懂,洛桑二世卻表情訝異。

  「比如那位一開始鑄劍的工匠,」希萊沉聲道,「以追問他劍的材質,追問他為何要把劍鑄成這樣,追問他……為何造劍。」


  只見大小姐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似乎心有所感:

  「追問他,為什麼劍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次次重複的碰撞、破碎和……重鑄。」

  希萊話音落下。

  她和洛桑二世俱是神情黯淡,沉默不語。

  唯有泰爾斯聽得雲裡霧裡,不得不咳嗽提醒:

  「好……吧?」

  「也許,殿下,」洛桑二世回過神來,笑容無奈,「也許我該見的是這位小姐。」

  「好吧,」泰爾斯更不明白了,他誠實地道,「我確實聽不明白。」

  希萊深吸一口氣,回到眼前:

  「他不為復仇而來,王子,乃是為答案而來。」

  「答案?」

  泰爾斯越發莫名其妙:

  可答案不是已經躍然紙上了嗎?

  洛桑二世之所以會落得今天……

  「兄弟會?黑劍?血瓶幫?特恩布爾?像貝利西亞這樣背叛你的人?翡翠城?老公爵?索納子爵?利益鬥爭?政治傾軋?甚至是王國秘科乃至……我們璨星王室?」

  聽見最後一個名字,洛桑二世在凌亂的頭髮下露出冷厲的目光。

  泰爾斯見狀眼前一亮:

  「所有把你害得落到這般田地的事情和因素?你想追問的答案是這些嗎?所有這些身在其中的……人?」

  但洛桑二世望著他,依舊淡淡冷笑。

  「重要的不是人,因為『人』微不足道。」

  這一次,開口的人居然又是希萊,只見凱文迪爾的大小姐沉聲呢喃道:

  「真正重要的是:『人』何以為人?『人』為何為人?」

  人何以為人,人為何為人……

  泰爾斯聽得若有所思,試探道:

  「何以……為何……這兩句話,聽上去似乎是一樣的。」

  「在通用語裡是一樣的,但是在……的語言裡,它們詞性不同,」希萊嘆了口氣,搖搖頭頭,「前者,是問人憑什麼而得以是人,後者,是問人做了什麼才會是人。」

  憑什麼……

  做什麼……

  泰爾斯聽得眯起眼睛。

  希萊低聲道:

  「就像那個被……的大辯護師。」

  泰爾斯反應過來:

  「斯里曼尼?」


  希萊點點頭,罕見地一臉悲憫:

  「你說,他是飽受折磨苦苦掙扎的時候更像人,還是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時候更像人?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時候更像人,還是黑心行事損人利己的時候更像人?是向現實屈服獻出良知的時候更像人,還是大限將至幡然醒悟的時候更像人?」

  這番話說得洛桑二世嘴唇翕動,神情迷茫。

  也說得泰爾斯雲裡霧裡。

  他不得不拍拍對方的手背,謹慎地問:

  「希萊?懷婭娜?好姑娘,你還……好嗎?」

  希萊回過神來,搖搖頭。

  「這不是我說的,而是……某人說的,」大小姐語焉不詳,讓泰爾斯疑惑不已,「也是某人『為人處事』的……準則。」

  某人?

  【不只是我說的……】

  泰爾斯一個激靈。

  就在剛剛,他確信自己聽見了什麼聲音,像是從水下傳來般模糊不清:

  【小六指,這更是我和你,是我們共同的準則……】

  希萊微微一顫,面色蒼白,咬了咬下唇。

  【我的合伙人……】

  下一秒,那模糊的聲音消失了。

  而洛桑二世依舊在沉思,看樣子一無所覺。

  泰爾斯心知這不是追問的時刻,他只能咽了咽喉嚨,摳了摳隱隱耳鳴的耳朵,把疑惑埋進心底。

  「好吧,那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王子轉向殺手,追問道:

  「如果你想知道你為何落得如斯田地,那貝利西亞應該已經把一切……」

  但這一次,洛桑二世卻不再講述謎語,他痛痛快快開口:

  「我有過三段人生。」

  泰爾斯和希萊交換了下眼神。

  只見血族殺手看向搖曳的燈火,恍惚開口:

  「第一段人生,我是華金騎士的侍從,是從底層出身的預備騎士。」

  意氣風發,天真輕狂。

  「第二段人生,我是血瓶幫殺人不眨眼,劍下不留情的可怕殺手。」

  歷經起落,憤世嫉俗。

  「第三段人生……我是地獄歸來的怪物,受不死的詛咒,去詛咒該死的人。」

  冷酷麻木,扭曲極端。

  「多年前,因為華金的關係,我隨著王駕來到翡翠城,卻因為和其他侍從們的矛盾,被誣陷欺壓百姓。多虧了米迪爾王儲上下斡旋,以及……某位本地審判官的正直不阿,國王又寬宏大量親自道歉,我才得以免罪。」


  洛桑二世咬字清晰,不急不緩,表情更不見絲毫變化,就像在複述別人的故事。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雙雙忍住打斷發問的欲望。

  「但王室顏面受損,我為此良心不安,滿腹歉疚,於是決心做點什麼以資補償:在之後的選將會上,我穿上了同窗侍從的盔甲,冒替了他的參賽資格。」

  一切禍患,皆從此始。

  血族殺手抬起頭,在一團灰暗和渾濁中,重新找到過去那個清澈卻堅韌的侍從。

  「等等,你那位同窗就沒有意見?」希萊終究是沒忍住,第一個發問。

  「在那樁我被誣陷的冤案里,阿克奈特也是因為我才被打傷了手,無法出戰,」洛桑二世嗤笑一聲,「我覺得,我也有義務為他做些什麼。」

  他出神道:

  「就這樣,我憋著一口氣,咬著一股勁,一路打,一路贏,直到最後的決賽。」

  泰爾斯表情一動:

  「對手是,賀拉斯王子?」

  洛桑二世恍惚地點點頭:

  「溯光之劍。」

  作為騎士侍主和老師,華金原本深知自己的實力,但出發翡翠城之前,他再三叮囑自己不能參賽,不能出風頭……

  從多年後的現在看來……

  洛桑二世搖搖頭,把不該有的回憶趕出腦海:

  「但就在賽前的一天,一些有心人找到了我。」

  聽到這裡,泰爾斯和希萊齊齊一動。

  「他們向我承諾:只要我在激烈的決鬥過後,漂亮地輸掉比賽,讓第二王子順利勝出,以成全賀拉斯自終結塔學成歸來,全勝奪魁的王室佳話……」

  洛桑二世沉聲道:

  「那事成之後,不只有賽會的獎賞,他們更會幫我擺平那樁冤案的餘波,包括和其他侍從們矛盾,包括穿著他人盔甲冒名頂替的事情,我和阿克奈特都不會受到懲罰,若有朝一日……他們也不會忘記我的功績。」

  希萊露出嫌惡的表情,說出泰爾斯的心聲:

  「毫不意外——別告訴我,你答應了?」

  洛桑二世眼神痴迷,他搖了搖頭:

  「在那之後,另一些人也找到了我。」

  他繼續道:

  「相比前一批人,他們更會說話,更加理直氣壯,更加……大義凜然。」

  洛桑二世麻木地道:

  「他們告訴我,王儲已立,王位早定,為了宮廷大局,為了王國安定,第二王子不宜在此時贏得冠軍,更不宜在此時享受萬眾歡呼,贏取無邊聲望。」


  宮廷大局……

  王國安定……

  「而且王儲為了替我洗刷冤屈,多有操勞,而我應該知恩圖報,適時回報他的恩情……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他深吸一口氣:

  「所以……有可能的話,他們可以提供幫助,讓我不妨激進一點,把比賽打得更激烈,這樣就能堂而皇之地『收不住手』,致賀拉斯重傷殘疾——他們為此甚至在我行囊里塞了一瓶毒藥,讓我『見機行事』。」

  泰爾斯和希萊齊齊蹙眉。

  致王子重傷殘疾。

  這就不是故意輸掉比賽那麼簡單了。

  「而這一前一後兩批人……令你進退兩難?」泰爾斯沉聲道。

  洛桑二世冷哼連連。

  兩批人?

  或者……從始到終,這些都是一類人?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直接去找國王?」泰爾斯忍不住道,「向他坦白,求他作主?」

  洛桑二世不屑一笑。「當詹恩和費德里科都各懷鬼胎,試圖說服你如他們所願時,殿下,」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王子,「你又為什麼不去找賢明睿智的國王陛下?求他作主?」

  「我……」泰爾斯欲言又止。

  「向更大的權力,或更高的強者寄以不該有的期望,寄望它們能解決問題,」希萊在一旁幽幽道,「這是謬誤的第一步。」

  泰爾斯忍不住問道:

  「又是『它』說的?」

  希萊一顫抬頭。

  「那是我人生里,第一場艱難困苦的決鬥,」幸好,殺手及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難的不是技藝,而是心理。」

  他輕哼一聲:

  「沒錯,溯光之劍從終結之塔學成歸來,他很強。」

  洛桑二世目現精光:

  「可也還不是那麼強。」

  尤其在他身邊那片各懷鬼胎、阿諛奉承,硬生生把他吹成「璨星王室古往今來第一高手」的陪臣隊伍中。

  「五個回合,我就找到了他的必敗破綻。」

  說到這裡,洛桑二世嘆了口氣:

  「但那一刻,我的心亂了。」

  他語氣平靜,可語句連珠不斷,依稀可見往日掙扎:

  「我真的該下手嗎?該如何下手?從哪裡下手?下什麼手?贏得艱難還是輸得漂亮?下手之後會有什麼後果?王儲的恩情怎麼辦?王子的顏面又怎麼辦?而國王的態度呢?老師的立場呢?身為騎士侍從,我該考量什麼?大義還是正直?大局還是自我?恪守禮制還是順從本能?」


  聽著這一連串的猶豫,泰爾斯突然想到希萊轉述魂骨雅克的那句話:

  人何以為人?

  人為何為人?

  希萊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你還是屈服了,刻意輸了?」

  「不。」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冷笑搖頭。

  「賀拉斯看出了我的猶豫不決,他非但沒有乘勝追擊,甚至還出言開解……但我,我……」

  說到這裡,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來,拋卻掛礙,用盡你的全力,擊敗我,戰勝我,超越我,以奪取這場選將會的桂冠……】

  在他眼前,在數萬人的齊聲歡呼中,賀拉斯那低沉冷漠、仿佛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的語句,從面罩縫隙里寸寸流出:

  【甚至,甚至你是贏是輸都無關緊要,侍從……因為你不是來比武的,而是來證明的……】

  賀拉斯踩著緩慢而危險的步伐,他盔甲上的九芒星紋無比閃耀。

  【贏也好,輸也罷,你都只是在證明,證明自己能成為我們家族的劍,我們王國的棋子……我的劍,我的棋子……】

  會場上的九芒星旗,則無比厚重。

  【只有這樣,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證明自己,去掙得封號,以成為貴族,成為臣僕,成為有資格向我,向我們,向王國盡忠效死的……】

  溯光之劍轉動手腕,閃現冷冽劍光:

  【……騎士。】

  所以,這就是王子眼中,騎士的意義和價值。

  洛桑二世陷入沉思。

  沒人知道,在那一天,這些話的力量,遠超一切精妙無匹的劍招。

  它們,再加上賽前那些有心人對他所說的話,以及他自己紊亂如麻的思緒,它們連成一片,變成無形無體卻無比沉重的鎖鏈……

  在那個山呼海嘯,氣氛熱烈的比武場上……

  將他生生壓垮。

  「後來我才逐漸明白……」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那哪裡是騎士比武?什麼比武?比什麼武?我根本不是在與人比武,比的甚至也不是武。」

  而是在與別的東西比……比……鬼知道比什麼。

  「選將。」

  一旁的希萊突然開口,兩人都轉向凱文迪爾大小姐。

  「從一開始起,這個賽會的名字就是『選將會』,」只見希萊幽幽道,「而非比武會。」


  她的話讓泰爾斯不由深思。

  數百年前,科克公爵在翡翠城舉辦騎士賽會,是為了以權位財富作餌,選出兵將,應對『八指』賀拉斯一世的戰爭威脅。

  或者說,準備選人去戰場上送死。

  「我輸了。」

  洛桑二世諷刺一笑,繼續道: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輸了。」

  他回過神來,能感覺到的,就只有耳邊排山倒海、震耳欲聾的歡呼。

  以及頭頂上,那獵獵作響的十字雙星大旗。

  希萊回過神來,嘆了口氣。

  「可以了,」凱文迪爾小姐溫和地道,「亞軍,第二名也很不錯了。」

  第二名……也很不錯?

  洛桑二世眼神微茫。

  下一秒,他不屑哼聲。

  當然了。

  當決鬥的雙方,是九芒星和……不,是王國和其餘一切,是棋手和棋子的時候……

  亞軍……

  就是註定的歸宿。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回到現實:

  「在那之後,我還是被發現了身份,但最終被赦免了冒名頂替之罪,甚至還被選進米迪爾王儲的護衛隊伍——就像您現在身邊的那些傻瓜衛士們一樣。」

  傻瓜衛士……

  泰爾斯的腦海里飄過D.D抱著小布偶熊傻笑的臉。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而在這不久之後,王儲就出了意外。」

  「我知道。」

  泰爾斯接過他的話,語氣沉重:

  「王長子出行時墜馬重傷,臥床昏迷,甚至於雙腿殘疾,還連帶導致了王后早產,不幸去世。」

  希萊挑了挑眉毛,一臉驚異。

  洛桑二世則泛出冷笑。

  「哦,所以王儲墜馬,就怪到你這個入隊不久的新人頭上了?」

  希萊撇撇嘴:

  「你是給他系岔了靴帶還是怎麼地?」

  大小姐語氣中的輕佻讓泰爾斯蹙眉,他責備地看了對方一眼。

  但這一次,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希萊都開始不耐煩揮手的時候,現在的囚犯,昔日的騎士侍從這才輕哼一聲:

  「不是墜馬。」


  此言一出,泰爾斯和希萊雙雙一愣。

  只見洛桑二世幽幽道:

  「跟重傷昏迷一樣,墜馬只是個藉口,用來掩飾更糟糕的真相。」

  更糟糕的真相?

  泰爾斯和希萊訝異地對視一眼。

  而那是……

  「米迪爾失蹤了。」

  洛桑二世的語氣輕描淡寫:

  「三年多的時間裡,他都杳無音信。」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瞪大眼睛。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只聽洛桑二世幽幽道出王室秘辛:

  「為了王室的尊嚴和王國的穩定,更為了米迪爾流落在外的性命安全,復興宮才嚴鎖消息,對外只稱他墜馬昏迷,重傷休養不便見客,實則在暗中行動,一刻不停地搜尋他的下落——即便知情者都覺得希望渺茫。」

  什麼?

  得到這個消息,泰爾斯和希萊都結結實實地愣了好幾秒鐘。

  直到泰爾斯第一個反應過來。

  「而他墜馬,不,他失蹤的起因是……」

  「刺殺,」洛桑二世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一次精心謀劃的刺殺——為了王位的繼承順序。」

  他語氣諷刺:

  「很無聊,也很老套,毫無創意,不是麼?」

  殺手面色一變:

  「但就是這一套被所有人看厭了的戲碼,卻要以無數人的不幸作為代價。」

  希萊目光一動:

  「比如你?」

  洛桑二世沉默片刻。

  「我難辭其咎。」

  他緩聲道:

  「安保的漏洞……確實是從我,從我這個新人這裡出現的。」

  而等華金聽到消息,再從軍營里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泰爾斯回過神來,他和希萊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追問:

  「誰?誰做的?」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反應極大,在枷鎖下渾身顫抖,冷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誰做的……誰做的……」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疑惑。

  好幾秒後,笑夠了的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目光晦暗不明:


  「你們知道嗎,這個問題,就這麼一個問題,當年,我被鎖在各色刑具上,被王國秘科的狗腿子們變換著各種方法,日夜不休,寒暑不斷,每分鐘每小時,接力不停地連著問了多久嗎?」

  兩年?

  還是三年?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嚴刑逼供,溫聲細語,藥物刺激,誘導催眠……

  泰爾斯和希萊驚異又尷尬地對視一眼。

  「那你……不知道是誰?」

  「這重要嗎?」

  洛桑二世突然睜眼,提高音量:

  「你害我,我害他,他害你,你假裝他害我,我假裝你害他,他再假裝我害你……」

  他怒喝道:

  「什麼權力傾軋,王位陰謀,來來去去不就這些小孩兒打架的煞筆玩意兒嗎?tmd沒有新招兒了!」

  洛桑二世的怒吼聲迴蕩在地牢里,激得遠處的燈火為之搖曳,陰影聳動不休。

  發泄完的殺手顫抖不已,眼神渙散,情緒久久未能平復。

  泰爾斯和希萊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

  直到王子深吸一口氣,轉到另一個話題:

  「我聽托爾說,最終你,你被關去了白骨之牢?」

  洛桑二世的目光漸漸聚焦。

  白骨之牢。

  對,白骨之牢。

  本來,他本來該有更糟的下場的。

  但是華金……

  華金他……

  洛桑二世咬緊牙齒,握緊拳頭。

  這個該死的、自以為是的大騎士、大宗師、臭老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幕後黑手是誰。」

  他深吸一口氣:

  「但我知道……在那之後,原本自終結塔歸來,光彩奪目的第二王子賀拉斯,就被永遠排斥出了復興宮之外,放逐到北疆要塞,遠離王國中央,承受風霜,看守國界,形同囚於軍營……」

  提起這位影響了他一生的昔日對手,血族殺手情緒複雜:

  「終其一生,都被自己的父親所厭棄、排斥、警惕、監視、憎恨乃至背叛……」

  泰爾斯則聽得心驚肉跳,驚異不已。

  「最後只能孤軍北上,以死明志,才能堪堪換回一個為國捐軀為父盡忠的……可悲名聲。」

  「賀拉斯王子……」希萊驚訝地道,「因為……先王懷疑他?」


  泰爾斯更進一步,道出嫌疑:

  「因為他才是王儲失蹤的最大受益者?」

  洛桑二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但不止。」

  他眼神縹緲,神情恍惚。

  「在王國秘科的不懈追查之下,有幾個有重大嫌疑的人,被揪出來了。那些人在嚴刑逼供之下招認,曾經在選將會前私下拉攏過我。」

  泰爾斯和希萊齊齊一驚,雙雙抬頭。

  選將會?

  「他們說,我之所以主動隱藏實力,冒名參賽,又在最後的選將會上刻意輸給第二王子,正是為了換取對賀拉斯投誠的機會,以及……」

  洛桑二世冷笑道:

  「加入王儲衛隊的契機。」

  泰爾斯明白過來。

  「人證,物證,動機,乃至無數細節,他們說的都是事實,都是真切發生過的,」洛桑二世語氣諷刺,「而我也確實莫名其妙,因為實力之外的緣故輸給了賀拉斯,成就了他的美名,也由此因禍得福,免去冒名罪責,更得以加入王長子麾下。」

  甚至,秘科甚至還在他的行囊里搜出了一瓶毒藥——看上去像是準備自盡用的。

  哈哈,毒藥,毒藥!

  洛桑二世狠狠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

  「所以,當人們——無論是國王還是乞丐,當他們檢視完所有一切,就會發現,我,我怎麼看都像那個……謀害王儲的關鍵執行人。」

  洛桑二世目光混濁。

  而作為一個無權無勢,不善言辭的平民小侍從,除了像過去那樣大喊冤枉之外……

  他茫然無措。

  百口莫辯。

  泰爾斯聽得心情沉重。

  一個平凡人——不,他已經比大多數普通人站得更高,更不平凡了——不幸走上權力的舞台,茫然站上了關鍵的節點。

  迎來的,只有命運的嘲弄。

  被無情碾過的權力,磋磨得奄奄一息。

  「所以,米迪爾失蹤,賀拉斯失寵,」倒是希萊表情正常,還有餘力掰著指頭數數,「因著你一個人的緣故,星辰王位的繼承順位上,一下子少了兩個名字?」

  她不禁嘖聲道:

  「嘖嘖嘖,先王居然只把你送去坐牢,真是夠寬宏大量的。」

  洛桑二世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拳頭——包括失去的那一隻。

  「希萊。」泰爾斯不得不小聲提醒她注意對方的情緒。

  「別忘了,他老婆也因此難產而死,」然而洛桑二世倒並不在意,他反而冷笑著補充,「連帶著生下一個公主,還是個痴傻的。」

  從外界來看,他不可不謂罪孽深重。

  從這角度看,國王豈不正是寬宏大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桑二世在心中開懷狂笑。

  按照吟遊詩上寫的:爾等還等什麼?還不趕緊山呼萬歲,口頌聖明?

  「無怪乎選將會要把你的亞軍之名抹去……」

  希萊不禁感慨:

  「而它從那之後就衰落了,沒什麼人再去或者沒什麼人敢去,想必也是因為你……」

  「希萊!」泰爾斯不得不大聲提醒她。

  希萊反應過來,撇撇嘴:

  「好吧。那如果當初選將會上,你聽了另一群人的話,贏了冠軍乃至重傷了第二王子……」

  洛桑二世笑了,笑得很通透,很釋然。

  「那結果也許稍有不同,」泰爾斯嘆息道,「但我敢肯定,背後還會有另一重陰謀,繼續圍繞他展開。」

  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註定了。

  三人相顧無言,沉默了好一陣,才由希萊打破靜默:

  「那之後……」

  「他回來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米迪爾王儲,失蹤了近三年的他,最終奇蹟般生還,回歸閔迪思廳。」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語氣里滿是嘲諷:

  「除了顯而易見的雙腿盡廢,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嗯,除了國王,我估計也沒有人敢問。」

  殺手搖搖頭:

  「歸來後,他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赦免了一大批人的罪責,包括我——儘管那時候,我早就用不著他赦免了。」

  他語含諷刺。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至於那枚該死的源血,那枚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靈丹妙藥,」說到這裡,洛桑二世滿心苦澀,「那是他回到閔迪思廳後,尋得了我的下落,親手交給我的。」

  「你?」希萊懷疑道。

  洛桑二世搖搖頭,漸漸出神:

  「不止是我,他要彌補我的老師,彌補華金的損失。」

  「什麼損失?」


  希萊想要追問,卻被泰爾斯拉住,搖頭示意。

  「但華金拒絕了,」洛桑二世神情恍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走不出去,「所以它就一直待在我手上,直到……」

  他移動目光,看向自己這副滿是血污,傷口中的肉芽卻在不住蠕動的身軀。

  洛桑二世嗤笑一聲,也不知是絕望還是釋然。

  聽到這裡,泰爾斯滿心感慨,接過話頭:

  「直到你的第二段人生。」

  洛桑二世的人生。

  殺手的人生。

  洛桑二世沉默無言。

  「好吧,不怪你,至少不全怪你。」

  另一邊,希萊無視泰爾斯的怒目提醒,很是應景地攤手嘆息:

  「有這經歷,換了我,也忍不住想去殺人啊!」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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