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鏡中鳳凰(3)
第506章 鏡中鳳凰(3)
而就在他思緒沉入的那一刻,周圍的機械齒輪發出低沉的咔嚓聲,仿佛整個迷宮在悄無聲息地逼近他。空氣中的芬芳愈發濃重,銀光閃爍的鏡面似乎要將他吞噬。然而,他只是向著回憶而去。
總有一些人好奇著他和費魯斯為什麼會成為最好的搭檔,他知道就連有些原體都在背後問過他周圍的阿斯塔特,好奇著真正的緣由。福格瑞姆與費魯斯·馬努斯,他們似乎是兩種人……
不,太錯誤了,他們是一種人。至少福格瑞姆是這麼想的。同一種對完美的追逐,同一種相近的品質,使得他們的靈魂仿佛可以融在一個爐子裡一併淬火。
他從費魯斯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樣子,或者說他希望成為的樣子。很久以前,他的確是這樣看過的。
在早一些時候,他總是從每一面鏡子上尋找自己的模樣,來確定自己到底所在何處。否則他簡直找不到自己該站在哪兒,找不到自己的存在究竟倒映在哪一種真實之中。
紫衣鳳凰是一個從平凡的世界中脫穎而出的人,然而他的不凡源自一些天賜的東西,是伴隨他的成長或者他的降生,陡然增加的超人品質。
當他優秀而堅毅——但人數稀少的子嗣等到他時,當帝皇之光降臨在徹莫斯時,或者更早,當他一步步從徹莫斯的底層走上更高的台階,步入殿堂與宮廷中時,他是否活在一種害怕被戳穿的恐懼之中?
當他為自己的成就而驕傲滿足,他是否擔心自己某一天醒來的時候,他的車間組長敲開了他的門,和藹可親地告訴他,他的這些收穫是有人搞錯了,如今它們已經被妥當的取走?
因為他那樣地超凡脫俗,他太不尋常……在徹莫斯灰暗的大陸上,他活得像一個出身卑微的美麗夢境。他是一隻尾羽華麗的鳥,從未有哪一隻飛鳥如他一般魅力非凡,他為自己的成就驕傲,又不禁懷疑他的花紋是用墨水繪製的嗎?他等待著一場洗去他裝飾的雨……
將近兩個百年之前,當他回歸帝國時,事情發生了轉變……福格瑞姆眼中的世界陡然變得不同,從一個灰白基調的空間,轉化成一片萬丈光輝的廣闊天空——世界如此廣闊,幾乎打了福格瑞姆一個措手不及。他兼具著擔憂和驕傲的心依然擁有著這兩種情緒,但它們的源頭卻轉變了。
他生長在一顆很荒涼的星球上,他統一了它,卻也僅僅如此。他的不凡在兄弟之間變得如此凡俗,他擁有的星球和軍團在其他兄弟的對比下似乎平常無奇。
比起早歸的荷魯斯和魯斯,他不擁有時間,比起佩圖拉博、多恩和基里曼,他不擁有國度,他不是一個靈能大師,他的工造技巧不在前列,他沒有天生的親和力,他的劍術精妙但並非戰無不勝……
他驕傲,卻又無法尋找到自己驕傲的立足點。他取得了許多的成就,這份成就卻並不比他的任何一個兄弟多。
他有一個永遠能證明他和別人想得一樣好的證據嗎?他會暴露出任何可能顯得他是個錯誤的缺憾嗎?
我不夠好。我不夠出色。我不夠完美。我獲得這樣的位置是我應得的嗎。我的缺陷是否是我的隱患。我無法證明自己在某一方面無人可以替代。我的存在並不理所當然。我不想收穫失敗。我不完美的存在換來了超過我價值的饋贈。
我是否仍是徹莫斯的一個凡人呢。
故而他時時從周圍人的印證中尋找自己的存在。他追逐著完美無瑕,追逐著一個能證明自己的鏡子。
而費魯斯·馬努斯——一個來自美杜莎的傳奇,一個仿佛永遠不朽的純粹之人。他的星球比他更加荒涼,他卻從未有他這樣的徘徊和慌張。
他清楚自己的使命,他就是帝皇手下的一件槍炮,並且忠誠於自己的存在和渴望。
所以費魯斯·馬努斯是一塊閃耀而堅定的鋼鐵,一面福格瑞姆需要的明鏡。他的認可似乎證明著他的完美,證明著他追逐行為的價值。
一種多麼奇妙的心態——不應該出現在基因原體身上的。如今想來,福格瑞姆自己也時時想要微笑……但當時,誰又教給過一個看起來光輝萬丈的驕傲者成為一個不需要鏡子的人?
他照耀出一個無瑕的影子,一張無缺的面容和一支驕傲的軍團。在他忙於提升自己的軍團,完善自己的徹莫斯之餘,他需要這樣的慰藉,來證明他能夠安全地擁有他目前的成功。
但是……但是。當他回過頭去,當他看見自己擁有的一切,當時間和愛在他身上流經,他還如此恐懼嗎?
他的子嗣們愛戴他,費魯斯則是他的摯友。如果他仍然用鏡子來映照自己華麗的鳳凰羽毛,那麼那面鏡子的名字早就是互相的愛了。他一直在飛翔,就像他身邊的人告訴他的那樣,他們說得對極了。
是啊,他為什麼要抗拒著不敢思考?他明明早就全部想明白了。他明明早就知道該如何驕傲地傾聽著自己心裡真正的喜怒哀樂,信任自己的抉擇——他只要去想,他有什麼事情想不明白?
他選擇往下墜落,他就掌控著自己的方向。他有這樣的信念,與足夠支撐他這樣去做的喜悅和執著。
他的思緒迅速飛回現實,似乎隱隱聽見了黑暗中無力的咒罵……該入怨憤永不返,何以如此輕狂去……
簡直令福格瑞姆想要大笑。
「所以我們為什麼是朋友?」福格瑞姆咳嗽一聲,心血來潮地問。
「不知道,已經是了。」費魯斯冷硬地說,似乎這是什麼令他很自豪的事。「我們誰戰勝了誰?」
「哦,勝負常常互換吧,有時候我趕上你,有時候你追上我的。」福格瑞姆說,「你的鋼鐵之手就是我的鏡子,我的火翼是將我照在鏡子上的光源,這總讓我覺得好極了。」
「我不明白你的後半句話,福格瑞姆。」
「因為你把自己的記憶搞丟了,我的兄弟。」福格瑞姆輕聲說,身上漸漸有些疲倦。費魯斯·馬努斯操縱的火炮也是依賴著他本人的氣力,只不過頭腦用的是費魯斯的。「我遲早要弄清你為什麼在這兒。」他說。
「我很抱歉。」費魯斯沉悶地說,「我為你增添了困難。」
「哦,你是這麼做了。」
「你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對。」
「手和一部分腿?」
「下次要被什麼東西欺騙的時候就想想我的手和腿,費魯斯!」福格瑞姆調侃著。「我真是來為你拼命了,我的朋友。」
費魯斯不開口。
「你說點兒什麼呀。」
費魯斯慢慢說:「你開始告訴我,為何我會在這裡了。」
「對啊,因為這是你給我增添的麻煩,鋼鐵之手閣下。雖然我不知曉怎麼一會兒事,但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就被困在一堆獻祭儀式中間了。」
「我很抱歉。」
「這話你說過了。」
「好吧。這是我的過錯(Mea culpa)。」
「高哥特語……最好別讓我知道是什麼藉口把你騙到這裡來,否則我要找那個藉口的麻煩了。」福格瑞姆哼了一聲,忍不住說,「好好管管你的子嗣。」
「我明白了。」費魯斯停頓了一下,「我的什么子嗣?」
「你的一堆氏族,你的戰士軍團。我現在可懷疑你跑到卡迪亞來和他們有關係了。」
「是嗎?」費魯斯若有所思地安靜下來。
黑暗中隱藏的尖銳笑聲似乎在他們對話的時候安靜了許多,只在那些間隙里重返福格瑞姆精神之中,而戰鬥的疲倦以及被他有意忽略的痛苦切實地湧上了他的軀幹,揪住他的心臟,好像他患上了凡人的心臟病似的。黑暗對他的剝奪和侵蝕還在繼續,他依靠精湛的戰鬥記憶來最大程度地借力,避免自己的蹣跚——他戰鬥得好似喝了酒一樣自由,或者說那叫東倒西歪。
過了一會兒,他的心情平靜下來。
「我感覺有點累,費魯斯。」他說,和費魯斯認真地分享著,「還好不算有多疼,我的感官鈍化了。但我不能一直戰鬥下去。」
「沒有誰能做到。」費魯斯十分客觀地回答,「你有沒有出去的辦法。」
「我只是在等我們的同伴,羅格·多恩,一個做事很正經的傢伙,賭他能找到解決問題的人。比如他說不定能喚來黃金王座呢,上次就是帝皇找到了我。」
費魯斯一時沒有回答,要麼他是考慮著種種可能性,要麼他是在想福格瑞姆說的都是誰。「我總覺得自己來不及和他談攏所有事情,告訴我,如果我再晚些來,你還能甦醒嗎?」
「我不確定。」
「我就當我卡著最後一秒拯救了你吧,費魯斯,這樣我自己高興。」
「好。」費魯斯笑了嗎?也許。
福格瑞姆埋怨著:「我覺得我骨頭要斷了,我的膝蓋沒力氣得要命,費魯斯,你最好不要笑。」
「我沒有。」
費魯斯安靜了一會兒,「我提不出建議,你的近戰不需要我的協助。」
「陪我說說話,幫我提神。等到一個轉機,我相信它會來的。」
「在那之前,你要一直戰鬥下去?」
福格瑞姆換了一口氣,聽見自己身上玻璃化的部分噼噼啪啪地碎開,像爐膛里爆裂的火花。銀色的流動鋼鐵轉瞬之間覆蓋上去,為他填補全口。他仿佛變成了一根活的燭台,用著鋼鐵打成的骨架。
「誰能擊潰我們——福格瑞姆和費魯斯·馬努斯!」福格瑞姆說,又一次看見那些鏡子,但這時,鏡子中再沒有什麼幻影,只有那鋼鐵怪物的一絲冷光。
他猛然轉身,沒有抵擋住下一個刺擊。他的速度變慢了,他不再像最開始那樣輕捷靈敏,他的舞步受了拖累,他心力交瘁,疲倦不已。
那台機械的利爪刺穿他的腹部,在他的身軀中間挖出一個空蕩蕩的口子。
「不會有事。」費魯斯低吼了一聲。
背後的背包閃爍了一下虛影,準確地探出一根纖細的機械爪,尖端精準刺入無頭機械怪物的肩部螺絲,一塊裝甲板發出尖銳的金屬摩擦聲,瞬間墜落,受創的機械沉入了陰影之中。
幾乎同時,費魯斯悶哼一聲。
福格瑞姆向後退開,幾乎感覺不到自己流血腹部的溫熱搏動,只能體會到一陣虛空般的空洞和流逝感。
而費魯斯不作聲。
「……你怎麼了?」福格瑞姆輕聲問。「告訴我。」
「那是我。」費魯斯嚴肅地說。
「什麼意思?」福格瑞姆追著問道,「你說什麼?」
「那是我的存在,我的本質。我感覺到了他。他是我的身體,迷宮是他的延伸。」
「我知道啊,但那只是一個軀殼。你現在不是在我身上……」
「那不只是軀殼。我不能脫離本質存在,福格瑞姆。」費魯斯回答,「它衰弱時,我也衰弱。我也未真正脫離他,我們都在我的本質之內。我們是同一的。」
「不,費魯斯,你們不是一回事——它要我的命,你卻在幫我。」
過了一會兒,費魯斯答道:「我感受得到。它不要你的命。它想取得你。我幫不了你。我的存在消耗了你的氣力。」
「你不要這樣說,費魯斯。」福格瑞姆回答。「比起跑來找你,這點消耗都不必提。」
「那我不再這樣說。」
鳳凰腹部破損的傷口裡不斷湧出流逝的液體,不再是純粹的金紅光華,而是摻著絲絲紫光的時間基質。在他感官遲鈍的身軀里,他再一次找回了無可抵禦的疼痛。
不斷從鏡子和影子中生長而成的機械怪物的質地發生了轉變,它銀色的表面變得更加光滑,每一個截面都是一面小小的鏡子,只要福格瑞姆與他對戰,他就無法逃避那些影像。
無妨,福格瑞姆一點兒不在乎他在鏡子裡看起來如何,他心中有自己的身姿,他清楚自己的模樣——然而,鏡中不再是他自己的模樣了。
一個新的陷阱,新的計劃,圍繞著他的心靈所構建。
他看見的人變成了費魯斯·馬努斯……並不是從他身上取來的倒影,而是從這具機械深處本身的內部投影,並折射到它外殼上的圖像。
這是過去的事情……黑暗力量的操控下,他看見費魯斯無聲地出現在這條漫長的洞穴中。起初是赫爾之匙封存密室的衛星,那是費魯斯驅逐惡魔的嘗試。接著,他反常地繼續深入地下。費魯斯的臉上隱隱有痛苦與怒火。有什麼東西誘導了他,踏上這條明顯不屬於美杜莎領域內的異世界空間。
那是什麼?
就在福格瑞姆凝視鏡像時,那具機械怪物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機械的利爪如閃電般襲來,直衝他的胸口。福格瑞姆迅速反應過來,火焰劍一揮,擋住了那一擊。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的手臂微微麻痹,火花四濺,金屬尖刺與劍刃間爆發出一陣刺耳的撞擊聲。
冰冷機械內流動的無色液體在戰鬥中流到福格瑞姆身上,福格瑞姆的血落到這台機械身上,他們的戰鬥越發糾纏不休,血色的光芒為機械錶面的每一根稜線鍍上一層殘酷的釉彩,二者彼此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福格瑞姆終於卸去機械的一側肋甲,在墜落的甲面上,看見鏡子中的費魯斯在黑暗的邊緣踟躕,比起戰鬥,他的心止不住地偏移:是什麼讓鋼鐵之手的堅韌意念動搖不已?
利爪猛然砸向地面,掀起了一片鋼鐵碎片和飛濺的火星。福格瑞姆迅速站穩腳跟,喘息之間,他的目光依舊鎖定在怪物身上。每一擊,每一次碰撞,都讓他意識到自己與費魯斯之間的聯繫,仿佛那具機械怪物不僅在撕裂他的肉體,也在撕扯他與兄弟之間的紐帶。
黑暗盜用了費魯斯的身軀……福格瑞姆的目光驟然一冷,金紅烈焰火焰瞬間爆發,燃燒著機械的軀體,伴隨著金屬的扭曲聲,那怪物下半身被燒灼得所剩無幾的血肉部分發出一聲痛苦的咆哮,開始後退,再次落入黑暗中,潛伏離去。
在那些紛紛揚揚的裂片裡,他看見費魯斯的影像往前邁了一步。因為黑暗中伸出了一隻手臂,一隻很白皙的修長手臂,而費魯斯的臉上升騰起如此蓬勃的憤怒——
福格瑞姆似乎認出了那條手臂的主人,又似乎不敢認。他放鬆的心重新提起。
與此同時,在畫面之外,在他自己的身上,費魯斯聲音無力:「若我回到我的存在中……」
福格瑞姆搶過他的聲音:「你敢這樣做?你以為我為何來到這裡,費魯斯!」
「聽我說完,我不會放棄。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看得很清楚。我和它本是一體,我是它的頭腦,它是我的身體。只要我的心智還在,它就不會徹底崩潰。你不會願意將我們一起摧毀。那就讓我來控制它,而你等待我們的救援。」
碎片落下,墜落的碎片裡,他看見費魯斯舉起戰錘,重重砸向黑暗中的那手臂。他看見那手臂上閃著銀光,卻攀滿褻瀆的紫花紋。
他又看著自己的鋼鐵之手,啊,果然如此。竟然如此。
不是為了子嗣的困擾,費魯斯的一步踏錯另有原因。那黑暗中的聲音,竟仿冒了紫衣鳳凰受贈的手臂。
而那手臂陡然伸長,毒蛇般刺進費魯斯的胸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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