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總之就是家庭影院
第56章 番外·總之就是家庭影院
+++第一卷結束,寫個正文之外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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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拉德的行徑永遠那麼荒誕不經。他為何要與所有人重複他那早已與現實脫節的預言?」
平靜的怒火驅動著佩圖拉博的腳步,他穿過洛科斯的城門,在郊外的原野里覓得一處足夠容納其巨人之軀的寬廣之地坐下,暫且取下諸多連結神經的數據束,在蒙蒙的日落之後於無人的蒼蒼老樹下歇息。
「這就是你的待客方法嗎,佩圖拉博?」莫爾斯從樹後走出。
佩圖拉博稍微換了換兩條腿的擺放方式,沉聲說:「我邀請我的兄弟們來奧林匹亞,不是為了聽他們中的一個貶低我的人格。」
「貶低?你在重定義這個詞語。」莫爾斯說,「康拉德往往只是在以他獨有的瘋癲去揭示另一種真實存在的可能性。和我聊聊他說你哪裡不好。」
佩圖拉博搭在膝上的五指瑟縮了一下,隨後縮成拳頭,不留抓握任何物體的空間。
「他沒說什麼有參考價值的內容,一切事實都與他口中的狂言明顯相悖。」他儘量冷靜地說,但他嗓子裡發出的聲音卻十分乾澀。
當佩圖拉博垂下頭時,他巨大的身影看起來到很有些悲劇作品的雕塑的意味:僵硬、彷徨,眼睛看著大地,沉浸在悠遠的深思中。
莫爾斯倚靠著樹幹站著,左手拍了拍巨人的肩膀,令佩圖拉博倏然地抬頭望他。
「幾十年前,我聽過一段愚人的預言。」莫爾斯說,「預言的主體是伱,儘管我能從中窺見我一絲的命運。我當時無暇多想,後來每每回憶,始覺萬事有幸。」
「後來我在道路交織的花園小徑上行走,時機恰好之時,便從事相的分支剪下幾片殘葉,今日陪你一同重溫,也算不錯的消磨時間之法。」
他抬起手,咒言流向空中,構造出一副沒有邊界的圖景。
天空暗沉,艦隊外懸,土地燃燒成灰燼。道路被炸斷,肥沃的平原上連水的表面都幾乎燃起黑煙,深陷的土石是奧林匹亞流血的傷口,無數斷裂的焦黑屍首以無用的殘軀填補著母星的創痕。
一見到此番場景,佩圖拉博腦中的理智便幾乎要如山石崩落。
「是誰——」他壓抑不住地吼,直到莫爾斯在他肩上一推,將他拍進畫幅之中。
他站在山嶺的邊緣,三叉戟成員在遠處聚集。沉重的盔甲里瀰漫著硝煙的氣息,如麻醉劑一般窒息著身軀中因屠殺而麻痹的大腦。這熟悉又陌生的身軀上傷痕累累,無比沉重又無比痛苦,幾乎是一種壓抑扭曲的活生生的意象。
在這幅軀殼之中,濃重的不寒而慄將他釘死在無法反應、無法動作的疼痛里,他不想理解這一切——因為他理解了這一切。
不需一個剎那,佩圖拉博就知道,這個注視著他家園被轟炸、一手操縱奧林匹亞的毀滅的人,就是另一個他自己。
「看,佩圖拉博。」莫爾斯低聲說,他從煙霧彌散的空氣中浮出,以一個淺淡金影的形態。「去接受這種可能,我們要誠實。從另一個破碎倒影中,我們品讀並拆解悲劇的結尾。」
金影懸在佩圖拉博身邊,而佩圖拉博跟著這可憎的軀殼行動。這是一段已死的記憶,一條花園迷宮盡頭的死局,佩圖拉博能做到的一切只有感受。
當然,他的靈魂能夠在這暫且寄宿的身軀里閉上感知的眼,不聽不聞,無知無覺地度過這場噩夢。
但鋼鐵不會逃避。
佩圖拉博感受到他的牙齒因咬緊而咯咯作響。他放任自己的怒火取代了惶恐和退縮——一股僅僅針對他自己的怒火。
與在自己世界中設計的、相較於絕對實用性,又附加上一定的藝術感官的洛科斯不同,這一座洛科斯與戰爭和鐵血早早地融為一體。
炮聲隆隆如實體,將整個洛科斯抓在烈火之中。成千上萬的炮彈把天空撕扯成灰黑的爛布,通過阿爾卡迪亞山谷打進洛科斯的城牆。
高爆物上千噸一批地清洗著那一個佩圖拉博數十年前親自設計的城池,城牆倒塌,塵埃沖向天邊。
那一個鋼鐵之主親手摧毀他曾建造的一切,懷著狂怒、痛苦與可笑的虛假冷酷,將他的心血撕扯直到和他的心靈一樣破損殆盡。
「你已經開始恨他了。」莫爾斯說,「做好準備,你之後會更恨他。但別恨你自己——這個正在和我聊天的『你自己』。」
佩圖拉博聽見幾名三叉戟的談話,那些聲音直直進入他的耳朵。
一個阿斯塔特堅持親自摧毀城市不過是對鋼鐵勇士人力的浪費,另一個人則幫鋼鐵之主解釋,「他正在告訴所有人,他有權摧毀他建造的東西」。
這些可悲的語句令佩圖拉博短暫地陷入了自我懷疑,而另一個他的子嗣正在進行的解釋則更類似於一種不自知的詛咒。
那一位鋼鐵之主詛咒了他的軍團,扭曲他們直到他們樂於在母星展開屠殺,於是軍團用沉默的服從詛咒了他,令他自我憎惡、深陷絕望。
軍團快速地攻入城內,洛科斯已陷入火海。
這座城池曾經養育的兒子正回來殺死所有老人、不適合基因改造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鋼鐵勇士抽取著洛科斯的人民,令他們排在坍圮的城牆之外,用密集的炮火將他們的血肉塗上碎石和斷磚。
佩圖拉博見證著這一切,他注意到他的一名子嗣在每次開火前猶豫。佩圖拉博沉默地等待著那名子嗣被其他瘋狂的戰士處死。
「鋼鐵生力量,」莫爾斯說,「力量生意志,意志生信仰,信仰生榮譽,榮譽生鋼鐵。」
佩圖拉博不清楚這是一次鼓舞還是一句諷刺,他在心中接言:「這是牢不可破的連禱。」
在他無聲說完這句話時,莫爾斯以精準的時間間隙對未出口之言作出回應:「我知道你不會令它蒙塵。這不是要求,這是信任。」
他的坦誠像柔和的觸碰,令佩圖拉博獲得寬慰。
鋼鐵之主隨著他的軍團進入燃燒的洛科斯,他見到一次小小的軍隊內亂,猶豫的戰士在爭吵中被定為叛徒,爆彈撕裂胸甲,外凸弧形的黑黃條紋向內折斷,第一顆心臟爆出鮮血,接著頭盔被打爛,血液透過呼吸柵格與流逝的生命一起淌出。
佩圖拉博見證著這一切。
他的腳走過燃燒的房屋,走過泥土翻起的道路,走過鮮血和髒污,鐵的戰靴踢開屍體,最後,王宮向他敞開。他踏過從門上震落的金銀浮雕,就像踩著一塊象徵毀滅的地毯。源源不絕的槍炮聲昭告著他的到來,正如多年前洛科斯人歡快的歡呼與迎接。
在進入宮殿的那一刻,佩圖拉博從鋼鐵之主的情感中體察到一股厭惡,這已是他的確不能理解的。他透過一雙冷酷的眼睛看見大廳中央的靈柩,水晶與天鵝絨中沉睡著一名老人的身體——遠比佩圖拉博記憶中的老人更老。
覆蓋著戰甲的手抬起,靈柩的蓋子被壓碎,露出一張衰老而消瘦的臉孔。
佩圖拉博情不自禁地想要喊叫,那個可憎的廢物!在那個世界中達美克斯沒有早早死於四神的毒害,反而被他自己逼至身亡!他本擁有著多麼幸運的機會,而他非要將一切付諸於雷霆般的戰火和毀滅!
接著視線變暗,鋼鐵之主閉上眼。佩圖拉博聽見他喊了一聲父親。
他跟隨鋼鐵之主落進黑暗,直到莫爾斯輕輕地開口:「不要畏懼。」
另一個聲音喚醒了鋼鐵之主,這道聲音遠聽起來比他自己的那一位更蒼老,即便他們的年齡也許並沒有那麼大的差距。
卡麗豐的聲音從洛科斯的王座上傳來。
鋼鐵之主抬起頭,佩圖拉博見到一名被歲月折磨的女性,不僅僅是年老——他所熟悉的卡麗豐同樣拒絕了延壽的手術,真正折磨她的事物源頭遠比衰老更能摧殘人的心智。王座中坐著的是一名絕望的堅守者,她的每一句話都被其衰弱的肺部拖累,而她的心肺正是因過度的悲慟而衰弱。
兩人的對話開始了,信息的衝擊讓佩圖拉博快速分析出這個世界的發展脈絡。
他首先因奧林匹亞的叛亂而震驚,聽著鋼鐵之主否決達美克斯的形象,在了解了奧林匹亞的叛亂是因為鋼鐵之主毫無節制的愚蠢徵兵後又變得無言以對。
他的心緒幾度大起大落,在聽到卡麗豐將他稱作奧林匹亞的災難後,他墜入谷底。
「……你的虛無主義是可鄙的,弟弟。」老去的僭主尖銳地說。一名怒火中燒的卡麗豐,佩圖拉博為這兩個概念的組合而暈眩,卡麗豐不該被逼迫至此。
他們又提到其他的僭主之子。自佩圖拉博離去的多年以來,哈爾孔因謀逆被溺死在酒桶中,安多斯黯然地於九十歲的某一天死去。鋼鐵之主被征戰蒙蔽了回鄉的眼睛,而他,佩圖拉博,甚至從沒有過再見這些人的機會。
他感到一隻手蓋在他的後頸上,冰冷,穩固,莫爾斯正勸他放鬆。而佩圖拉博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
「……帝國不會成功,」鋼鐵之主說,「帝國是我父親的愚行。我相信它是因為我希望它成真,但沒有東西如此完美。」
所以他是一個叛徒。佩圖拉博沉默地想。
當然了,一個憎恨母星、憎恨公民、厭惡子嗣,將怒火投射到他自己曾締造的一切之上的破碎者,成為叛徒又有何奇怪。他向外揮動的每一拳都同時地擊打在他痛苦的靈魂之上,他情緒的紓解在不恰當之處克制,又在錯誤的地方過度釋放。這一切都值得深思。
佩圖拉博終於將自己從一個親歷者的共感中抽離,重新以冷靜去審視著這場已經結束的荒誕悲劇。
這不是因為他快速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位置,而是他當前正見證的場景已與他本身差別過大。
他不再接納另一個鋼鐵之主作為他自己。那是一面扭曲的鏡子,一張塗污的白紙,一個錯誤的範例。那不是他,如今不是,未來更不是。
他將記住今日所見的一切,從最細小的塵埃到最宏觀的星球,他將永久地記住,一個同樣名叫佩圖拉博的、同樣在奧林匹亞重獲新生的、同樣帶領軍團投入遠征的人,能將萬事萬物硬生生拖進怎樣可怖的深淵。
他不需要原諒他,接納他,認可他,他只需記住。
「……你是軟弱的,鑄造不當的鋼鐵如乾枯蘆葦一般易碎,」卡麗豐說,「你像孩子一樣憤怒。」
佩圖拉博希望卡麗豐不要繼續說下去。
他本人的自尊不會因此受損,鋼鐵之主的尊嚴不會因不受指責而增加,但有一樣東西將與之息息相關,即卡麗豐被掌控的生命。
「……你獲得軍隊,然後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他們十一抽殺……」
那個畜生。那個瘋子。那個暴君。那個稚童。
「……你浪費你的士兵去證明不需證明的事,你在無人注意和讚許你的自我犧牲時憤怒。你摧毀了一切,為什麼,弟弟?」
摧毀一切的人開了口,佩圖拉博不再驚異於那個人的殘忍:「我不是你的兄弟……凡人的愛沒有用處。」
他撒的謊言只能騙過他想騙過的自己。他否決親情,因為他剛剛將他擁有的親情親手毀滅。
他不再有資格得到愛,所以他說他不需要。
卡麗豐的敘述仍然在繼續,鋼鐵之主被憤怒蒙住了眼睛,但佩圖拉博見證著女僭主的求死。
他注視著卡麗豐衰老的容貌,以及那副身軀中最後一簇熾烈的精神之火,知道他和莫爾斯是那個世界的卡麗豐唯二的葬禮見證者。他的眼眶發著燙,喉中如有冷鐵堵塞。
「你的自私讓人悲傷,弟弟。你是最大的傻瓜。」卡麗豐說。
鋼鐵之主憤怒地衝上前,抓住凡人的喉嚨。
佩圖拉博見證這一切。
他聽見那個鋼鐵之主撒下謊言,為他的殘暴絕望地尋找理由,「不能對叛徒仁慈」,他說,那麼他為何不能嚴酷地對待他自己的背叛?
他質問著那心智上已然碎裂的張皇叛徒,心下已明白那人未必不清楚他在進行的自我欺騙。
有一瞬間他開始想像這場景到底在哪一步出了錯,很快他得到答案。
莫爾斯。在這分叉的道路上,莫爾斯並不存在。
「其實絕大多數情況下我都不存在,」莫爾斯柔和地說,「至少我還沒有找到第二個從我的首次死亡後復生的我。但我找到不少另一個你,有些更好,有些更壞。不要低估你的潛力,但也不要高估——我知道你不會。」
不會嗎?
他聽見一陣叫人絕望的頸椎斷裂聲,叛徒在勒死她的同時用另一隻手整理她的頭髮。
佩圖拉博跟隨著叛徒的視線,同他一起注視卡麗豐的雙眼。他見證著堪稱慈悲的遺憾定格在卡麗豐的雙眼之中,心內變得無比空茫。而那個叛徒,他已被他自己的殘酷擊倒,跌在玻璃上,淚水滾在他自詡鋼鐵的臉上。他證明了他應得這份苦痛。
而佩圖拉博,他的心已不再疼痛,只剩一種靜默的苦楚,無聲地挖掘著他身軀中的空洞。他將記住這一切,不止是吸取教訓,也是一份過於遙遠的遲到祭奠。
「還想看更多嗎?」莫爾斯問。
光線停止顫動,空氣中灰塵靜止,時間的截面就此封存。金光凝聚,黑袍之人從虛無里走出,衣上的裝飾條紋是他不久前為莫爾斯設計的那一套。
他伸出手,靜靜地與軀殼之內的佩圖拉博對視。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佩圖拉博問。
「很多。」莫爾斯說,「我一直在等有人陪我重看這些故事。」
佩圖拉博支起他沉重到難以移動的身體,努力拉住莫爾斯的手。
他脫離這第一視角的軀殼後,發現淚水仍在他臉龐上淌著。接著,一次眨眼帶來另一滴墜落的眼淚。
「你可以去找帝皇。或者掌印者。」佩圖拉博閉上眼,再一次看進那雙遺憾的死去的眼睛。讓別人去見到這一切吧,這不是他的恥辱。而倘若有人能因此加強對他的督促,這又是一件好事。
「帝皇太忙了。」莫爾斯回答,「等到大遠徵結束,一切塵埃落定,再找他也不遲。」
「你是對的。」佩圖拉博說。「我們的征程還有很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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