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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4章 開道填恨,皆在畫中

  第2514章 開道填恨,皆在畫中

  

  他不懂得什麼是愛。

  他的愛只可以用詛咒來確認。

  說來實在可悲——

  若不是他出手救楚江王,以楚江王自己的實力,雖然也扛不住佘滌生的手段,畢竟能多活幾息。

  倘若不是他已經成為身患元屠之病的楚江王,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也是最想殺死的那個人……楚江王也不可能在病發的瞬間就傾盡餘力,完全失控。

  而選擇再往前推,倘若楚江王選擇加入冥府,她是否就不會死去?

  是因為尹觀選擇抗拒,她才選擇抗拒。

  她自己並不在乎是否成神,又歸屬於哪方勢力。

  尹觀不是一個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他從來只折磨別人,不消耗自己。

  可生平第一次他忍不住想,他的確這樣想了——我是不是選錯了?

  刀尖之上,哪有回頭路。

  又何曾有過選擇呢?

  佛陀高高在上,滿心慈悲,嘆眾生不肯回頭。

  可是佛啊,眾生是不肯回頭嗎?

  還是不能。

  當初在下城的門口,後來在斷魂峽的山壁,再後來在這冥府之中……在人生的每一個時刻里,從來沒有看到回頭的可能。

  佛啊!

  「我詛咒你。」

  你當同我吃一樣的苦,你才能告訴我回頭有岸。

  你當同我懷一樣的恨,你才能說,這一切都可以原諒!

  這一刻尹觀的身體高高飄起,朽意穿梭中他的身體趨於虛化,像一件空蕩蕩裡面並沒有人的黑袍。

  在整個現世的歷史裡,咒術從來並不是一條道路。

  最初的詛咒,是祈求鬼神降禍於所恨之人——其力量根本在於祈神。

  但凡是個正經神祇,也不可能回應此等祈怨。多是些毛神於此道招搖,略鼓邪術,貪食人心。

  所謂詛咒,是那種作惡都惡不出什麼成果的無能者的平庸選擇。

  在神道時代覆滅之後,詛咒更幾乎只等同於咒罵。

  無非是無能為力的跳腳,罵幾句不痛不癢。

  但一切在尹觀這裡不同。

  他將詛咒剝離於神祇,專注於詛咒本身——因為他彼時只有咒術可以選擇,然而沒有任何一個毛神敢於回應他!


  哪裡有選擇呢?

  倘若不把忍耐作為選擇,那就無路可走。

  錯的對的,都只能這麼做。

  他就這樣一路走過來,直至成就神臨,自己成為回應祈怨的那一尊。直至洞徹世界真實,奠定咒術之真,直至於今日……將咒術踐行為世界真實的一部分!

  當咒術這條偏狹的道路,第一次拓展到天盡頭。

  向所有人驗證,這是一條可行的路。

  這個世界永遠銘刻尹觀的名字,修行歷史上永遠有他的豐碑!

  今日咒佛!

  尹觀登頂,是類於王驁般的開天之舉。

  當然咒術仍在「道」的體系之內,不似武修那般是另開新天。

  可也足以影響天道。

  昨夕何夕風狂雨驟,今日何日天開一隙!

  尹觀的確不曾親近天道,更談不上掌握,但至少在這一刻,整個天海都是他的回聲。

  昔者王驁開道,功德加身,助他超脫,被他一拳轟散,饋贈天下武夫,夯實武道基礎。這才有接下來的幾大武道宗師,一個個輕易成就,天下武夫,皆行坦途。

  今日尹觀開道,亦生功德慶雲,雖不能將他推至超脫,也足夠叫他在絕巔的道路上大跨步前行——

  可這慶雲,瞬為慘綠。

  一時仿佛自毀般,滴落朽死的慘綠流焰,漫天飛灑,漂泊荒海,倒像是連綿的春天!

  把天道的歡喜,燒成天道的厭憎。

  「我詛咒你,地藏。」

  「我咒你如我。」

  尹觀的聲音實在是平靜,激烈的是他的選擇。

  開道之功,用以填恨!

  王驁散功德益天下,尹觀散功德付恩仇。相同的選擇,卻是截然不同的因由。

  當地藏在壓制澹臺文殊的同時,強行收束因果線,欲予姜述以天道深海的絞殺,來自於咒道之祖的第一聲詛咒,恰恰降臨祂身。

  這是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出現的絕巔層次的詛咒!

  甚至因為開道功德的加持,它已經無限地逼近了超脫——

  絕巔層次里任何一個人身受此咒,都無法擺脫。

  也就是諸聖那種級別的強者,有保命的可能。

  當然無限逼近於超脫,畢竟還不是超脫,沒有邁出偉大的那一步。對於地藏這樣的超脫者來說,這種程度的力量,仍然不足以有什麼根本性的動搖。


  無非是在祂和天道的聯繫上抹上一道陰翳。令祂在天眷隔絕的情況下,還得了一縷天厭。

  不過是塵埃待掃。

  祂只是感到可惜。

  祂只是作為一尊佛陀,確切地聽到了尹觀的恨。那是祂所憐憫的眾生。

  在茫茫天海之間,戟鋒供台之上,佛陀回首,俯瞰人間:「可憐!我得菩提時,不使人間有恨。」

  「若不是七恨布局謀超脫,佘滌生欲向地府求永恆,也不至於陰差陽錯,有楚江之死。」

  「楚江可憐!秦廣可憐!然而七恨亦是可憐人,轉輪亦是可憐人。死於秦廣、楚江者亦可憐!」

  「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根本原因,是這個世界從不真正公平。」

  「在茫茫苦海,是芸芸眾生。每個人都在掙扎自求,吞咽苦水。」

  「我將開六道輪迴,使萬界有序,眾生平等——」

  祂說著便要擦掉那點陰翳。

  佛陀豈恨世人?咒我恨我怨我唾棄我,無非唾面自乾。

  然而在下一刻,咒道開天的那一隙,竟然分進來一雙手。

  那是一雙纖柔合度、如玉雕成,晶瑩又溫軟的手。

  簡直是造物的神跡,完美得根本不應該存在於世間。

  這雙手抓住那道天隙,天海的穹頂像是一張畫卷被它撕開——

  撕開之後並不是另一重天,而是一張畫卷就這樣落下來,飄垂在天海!

  一直以來竟然有一張畫,貼在天海的穹頂,成為穹頂的一角,天道的一部分!!

  因為它根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所以也談不上異常和漏洞,唯獨是尹觀咒道開天的這一隙,成為其應允的裁紙刀,裁開一隙,使得它能撕下來。

  畫上便是波瀾壯闊的天海,以及天海中心,一個難以簡單用言語勾勒的女子。

  這張畫靜垂在那裡,但又無所不在。就像這畫中的女子,已經深深印在了觀者的眼中。

  每個人都必須看到它,因為它是關乎天道的一種表達!

  天道竟然表現為一張畫。

  且是一張以天海為背景的天女圖!

  見此畫即能見天道之理也。

  姜望半隻腳都已經被送出天海,但耳聞尹觀之詛咒,眼見天女之畫卷,竟窮耳目之極!

  自修得見聞仙術以來,還是第一次同時有如此豐沛的感受,聲聞開道,見聞天啟。可惜仙龍已滅,不然未必不能就這樣看到絕巔的可能。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畫,一筆一划分明是對天道的解釋,可最終卻勾勒成一幅幾近完美的天女相。

  令他想起青崖書院院長白歌笑的那幅《一溪初入千花明》,一花一術,描盡了春天,也描盡了青崖秘法。

  細看此卷,又不止是天女,而似天、似仙、似魔。

  他分別以天態、仙態、魔態察看,才終於在不斷變幻的光影里,看見這幅畫卷的全貌——

  那是一個身穿白色僧袍的女尼。

  氣質亦正亦邪,眸光忽然明滅。

  並無一根秀髮,卻有天下風情!

  這幅畫太精彩,畫出了絕無僅有的意態。

  姜望見過世上最美的女子,但這幅畫所顯現的,是只有畫筆能勾勒出的極限美好。

  美得非常不真實,令你並不覺得她會在世間存在。

  姜望目光略轉,有瞬間的凝固,因為他看到了這幅畫的落款,龍飛鳳舞,字曰——

  無咎。

  簡簡單單兩個字,多少波瀾在其中。

  它是一段傳奇,一段歷史,一段不朽的經歷。

  《列國千嬌傳》有云:「武帝自度曲,撫瑤琴,擅春宮,雅好春闈自戲……」

  說白了,齊武帝喜歡關起門來跟他的紅顏們畫春宮圖來娛樂,還自己作曲撫琴助興。

  書里關於這段有頗多生動的情節,姜望略略地掃過幾眼,倒是對齊武帝的畫技有了較深印象。用書里里描述是說,「引人入勝」。

  懂得畫人物的畫師,不一定會畫春宮。

  但擅長畫春宮的人,必然是人物畫的大師!

  雖然從來沒有人見到過齊武帝畫的春宮圖,但千嬌傳既然都這麼寫了……

  即便是編造,也一定是齊武帝確實畫技高超,才會這麼編造。

  那麼現在這幅詮釋天道的人物畫,果真是齊武帝姜無咎的手筆嗎?

  那麼畫上這女尼……

  竟是天妃?

  《列國千嬌傳》是野得不能再野的野史。

  根本就是一段一段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的風流故事拼湊在一起,無非是文采斐然,主角極具傳奇性,女角又一個個的極富特色,才在閒書屆有不可動搖的地位。

  但怎麼經歷得越多,了解得越多,越覺得像是紀實呢?

  倒是比齊國國史細緻得多!

  那畫上有一個聲音響起,起先是蒼老的,在說話的過程里迅速變得年輕。


  仿佛已經逝去的時光,在飛速地折回!

  那聲音說——

  「的確眾生可憐。先夫有救天下之志,奈何豪傑天妒,恨不假年,我佛慈悲,能否舍壽相贈?也算全了佛陀之願!」

  又低頌:「貧尼緣空。斷緣已千年。便先商要一千年。」

  姜望一個沒站穩,險些被浪掀翻。

  洗月庵的緣空師太,玉真、月天奴她們的祖師,那位神秘莫測的畫中人,竟然就是齊武帝時期的天妃?!

  承載著洗月庵頂級強者畫中人的那張畫,竟然是齊武帝的手繪!

  他若是把這段轉述給鍾玄胤,鍾玄胤一定大喊荒謬。

  這歷史也太野了!

  昔日妖族戰場上,畫中人一封手信,讓姜夢熊照拂一下洗月庵的弟子。姜夢熊這等連虞兆鸞都想要試試手的人物,竟就半點廢話都沒有的照做了。姜望若知此事,或許就不會意外。

  但人生的意外就像這天海狂濤,似乎不會休止。

  那張畫卷輕輕一盪,自號「緣空」的女尼,便從那張畫捲走下,那張詮釋了天道理解的畫卷本身,竟成雲紗一抹,披在了她的身上。

  說來也怪,她本是畫裡不真實的美人,這紗衣落下後,她竟就顯為現世的真!再沒有半分不真實感。而是血肉豐滿,活潑潑的人。

  僧衣外面套紗衣,武帝也是個不太懂穿衣的——姜望心中剛這麼想,便見天海呼嘯,又起一峰。

  此山有節,如竹而碧,節節高去,仿佛天梯。

  又有霜色在山外,好似月光洗。

  此峰高絕,立海穿雲,意在撐天!

  洗月庵外有竹林,原來開在天海中。

  地藏覆掌,本如天傾原野,幾乎是碾壓的姿態,要將天海里的戰事終結。

  可這時文山高舉,澹臺文殊在金山之巔拔起身來,輕輕一頓足,腳下金山開裂——

  有人為祂分擔了巨大的天道壓力!

  這個人當然不是姜望。

  姜望悚然看著緣空師太——或者說天妃。

  天妃原來是天人!

  這尊枯榮院裡的神秘修行者,齊國皇室和枯榮院曾經蜜裡調油的時代證明——竟然也是一尊天人!

  非一般的天人。

  僅以力量較論,在諸聖時代也可稱名為「聖」。

  而今她隔緣千年,只為再進一步,她此刻正在再進一步的過程中——


  今向地藏討年月。

  地藏的年月當然無限。

  但若真箇捨出這一千年,祂也就從無限變為有限,從永恆變成有期。

  而若摘得這一千年……齊國自有超脫永證。

  所以姜述為什麼不答應地藏的條件,選擇庇護冥府,身兼陽天子、陰天子,得兩儀之冠冕,拿到這近在眼前的好處?

  因為他看得更遠,求得更大,他要自掌六合天子的天璽!

  因為相比於同一尊超脫者的短暫合作,底蘊最淺的齊國,更需要一尊真正超脫者的長久支持。

  比起跟地藏的盟約,他更需要齊國超脫的永證!

  雖說超脫者不問塵事,但這只是默契,不是規矩。

  無論多麼龐大的帝國,一旦面臨超脫層次的威脅,都很可能潰散社稷,耗盡霸國之勢。

  就像隕仙林里的無名者,讓楚國多少年來源源不斷的失血,直到熊稷這一代才算解決。

  就像今日他與姬鳳洲共獵地藏,無論到什麼地步,姬鳳洲都有哭廟的那一個選擇,而他只能自己擔著!他是這個國家最高的領袖,也是這個國家最後的支柱,身後已經沒有人。

  一尊歸屬於齊國的超脫者,才是真正補全了齊國的最後一塊短板。讓他這位大齊皇帝的六合天子之路,再無後顧之憂。

  不至於有朝一日他兵臨哪家霸國王都,對方一個哭廟,使他兵鋒頓止,也如當年退於貴邑!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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