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送別

  第229章 送別

  天色微朦,魚白肚方才從天際躍出,一抹明亮的晨曦就已稍稍灑下。

  從長亭向西北角望去,既能看見金水河宛如白練,晴波逶迤經汴京城穿過,翠色滿堤,正是草木葳蕤、花香氤氳、暖風微醺之時,所謂『南風駘蕩畫景濃』,卻也著實讓在場的妙成天和魚幼姝不禁各自設上木架,進而鋪上畫卷,開始勾兌畫料……

  在這汴京城遠郊,晨光熹微,光照自東而來,灑滿金水河畔,長亭之下,兩道人影一負手而立,一環胸憑欄,竟皆是一身英姿勃發氣質,卻是互相都不遑相讓。

  不過到底來說,右側負手青年因為身形高得多,便明顯壓了左側貴公子稍許。

  而當此之時,清晨的鳥鳴與微風使一切都顯得悠閒和美好,除卻二人的交談聲,就再無什麼他語,至於遠處二女凝神作畫,自是悄無聲息便罷。

  且不提在這長亭四面,十餘騎隨意的仰躺在馬背上隨意遊蕩,雖都是一副懶散的模樣,但單只看他們這已經人馬一體的騎術、那懸在鞍韉旁的唐刀,便分明就天然帶了些震懾之氣,以不得讓尋常人輕易近前,故使得這長亭內外愈顯得靜謐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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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如今已然正身,何必再自降身份仕於偽帝?」

  長亭內,女帝稍稍側頭,正見蕭硯一直負手遠望著金水河上的一艘大船,遂在沉吟過後,便夾了些玩笑感,又間有幾分誠意笑道:「隴右雖然地偏路遠,但尚有健兒數萬,勇將上百,固然不比中原物博,卻也自認有幾分可與天下爭雄的底氣,太子既有志,何不隨小王一併入隴右?

  偽帝無德,且還暴虐無常,太子既在名義上仕於其人,便難免會受委屈,以太子的身份,實是沒有必要。而我隴右一地,必奉太子為先帝正朔,而後承先帝遺詔,尊太子以復大唐。便是太子想要登得大寶,布告於天下,小王也必是鞠躬盡瘁而已……」

  「岐王說笑了。」蕭硯仿佛恰才回過神來,進而洒然一笑,擺了擺手:「所謂正身什麼的,眼下來看,無非是一介戲談罷了,不用多提。而大唐已歿,無論是所謂的天家、五姓七望、天下唐臣,早就俱已淪喪,在當此之時,又何謂什麼委不委屈之說。

  至於岐王建議,非是蕭某不受好意,實是當下之時,所謂的『正朔』,實在是並非什麼幸事,乃禍也。我固然可以滿足一己之貪念,去承下什麼太子之名,甚而便就如岐王所言,去布告天下,坐那九五之位,然除此之外,又能得到什麼……隴右一地的百姓,又為何要承受這一無妄之禍爾?」

  女帝一時沉吟。

  蕭硯說的不錯,在當下這個天下,他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去到處嚷嚷自己是什麼李祚,更不可能聲勢浩大的去歧國放言說什麼要光復大唐的話。


  畢竟天下強藩,仍然是以大梁冠絕諸侯,蕭硯若真是入了歧國,就算不提什麼前唐太子的名號,單就是他現下在大梁的身份和地位,就足以引得朱溫大舉伐歧。

  而若是晉國和蜀國稍稍作壁上觀,歧國必然會元氣大傷,從中無利。死傷的還是歧國百姓,得不償失,和朱溫耗國力,是最愚蠢的想法。

  因為江南諸藩中,除卻朱瑾在淮南吳國不時還北上侵擾一番大梁,其餘藩鎮多已然在名義上尊奉大梁為正朔,在大梁徹底露出頹勢之前,他們是不可能冒犯虎威的,不止如此,他們反而每年還要上貢以表達臣服之意。

  想想就知道了,當年黃巢被平定,其倒下後,還有一大股餘孽縱橫了許久,也便就是吃人魔王秦宗權,此人在中原時處處碰壁,甚是難以生存,但流竄至江南後,卻馬上就不可一世起來,肆虐荊南、淮南等二十餘州,幾乎無人能夠制衡。

  除此之外,像上一代吳王楊行密麾下的精銳『黑雲長劍都』,便就是由這位吃人魔王的敗卒組建而成的。而現在的楚王馬殷,甚至乾脆就是秦宗權的部將,從一個賊頭一躍而成開國君主,何其匪夷所思也。

  管中窺豹,就可見江南諸鎮較於中原乃至北地強藩,實在完全就不是一個等級的,壓根就沒有資格插手什麼爭霸之事,無非是觀望梁、歧、晉哪一家在中原得勢了,就馬上遞上賀表以稱臣罷了。

  若說蜀地王建尚有幾分雄心,甚至敢不服朱溫而自稱大蜀皇帝、並堂而皇之宣告要聯合岐晉共伐大梁外,這南面諸侯,除卻能有天大的機會,就已然儘是一些偏安一隅的守成之輩。

  所以顯而易見的,若蕭硯真的布告天下諸侯,在當下之時,敢響應的也無非是岐晉蜀三家而已,其他的所謂強藩也必然只是觀望而已,且不提蜀、晉很大可能都不會真正的為這個前唐太子出兵。

  陽叔子捅出這一託孤之事,也只是存了讓蕭硯搶占李星雲正統之名罷了,他甚至都沒有想過,天下諸侯能有誰會真的為了光復已然虛無的大唐而誠心向蕭硯臣服。

  「小王明白了。」女帝正色以待,道:「太子仁德之心,非小王可比。」

  蕭硯聞言,卻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女帝一眼,似乎看穿了眼前這人的心思。

  歧國,這麼多年來一直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向下,可以藐視江南諸鎮,甚至可以稍稍壓一壓蜀國,但向上,既沒有大梁的中原地廣人厚,又沒有晉國的河東之險,且不提李克用還是陰山以北大草原的沙陀可汗,其一聲令下,就有回鶻、韃靼、党項甚至部分漠北部族約莫二十萬控弦之士可用,如何能比?

  而歧國通往河套的通道,又被定難、朔方二鎮堵住,招惹他們又極易惹得河套地區的蕃部抵抗,反倒容易陷於和蕃人作戰的泥沼之中,得不償失。


  單論歧國國力,顯然是不足以憑藉己身單獨抗衡梁晉的,甚至是不足以抗衡其中之一,而作為天下有數的強藩,只要存了稱雄的心思,就不可能會無視歧國,連蜀國在十餘年間都不時經漢中北上犯境,防不勝防。

  在有數的時間裡,女帝只能盡力保得戰火不會殃及歧國本土而已。但假以時日,梁晉爭霸的局面被打破後,總會有一方會來兼併掉歧國,彼時,她這個岐王又該做什麼抉擇?

  降,是負了兄長託付的基業,更負了麾下文武諸將信任的岐王名號。

  但不降,則岐地百姓必然會生靈塗炭,除非國滅,便難有安寧之日。

  所以,她才會格外注重自己這個『前唐太子』的正統之名,不提有沒有用,起碼能在明面上作為一個籌碼讓其他諸侯投鼠忌器,畢竟在名義上,有數的諸侯中尊奉大唐的也不少,單論一個晉國,就沒有正當名義發兵歧國,也能稍稍讓蜀國不要老是想著兵出漢中,起碼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且不提如果蕭硯給力,使出那些明面上暗地裡掩藏的實力,或許還能帶著歧國向上竄一竄,真能復唐,歧國起碼也是龍興之地,她大可交出所謂的岐王名號,以換取歧國一地安寧。

  這便也是她明知道會有極大風險,也要說出請蕭硯入歧國的話。

  不過很顯然,蕭硯除非腦子有病,不然現在是不可能跳進去接這個燙手山芋的,所以才會顯出這一似笑非笑的神色來。

  女帝莫名一怔,卻也只是坦然一笑,轉變話題道:「既如此,小王便就只能讓姬如雪常伴太子身側,以全小王不能當面盡人臣之憾。除此之外,還有妙成天、玄淨天亦由太子隨意差遣,還望太子莫要嫌棄才是……」

  蕭硯不答,只是回首,遙遙看著正環胸立在妙成天身側看她作畫的姬如雪。

  實際上,從回京到今日,他並沒有怎麼和姬如雪單獨相處過。初時太忙,需要交接歸德軍,又要留意從河北一併跟來的燕地將卒的安身之事,固然有韓延徽替他奔走,他這個主將卻也不能就此甩手了。且不提什麼敬翔和朱友貞那邊的瑣事也要他親自出面,等一切在幾日裡忙完,陽叔子這廝又突然冒了出來,實是擾興。

  故到了現下,他才突然發覺,少女顯然是長高了些,更俏了些,苗條的身姿亦豐盈了一些……

  當然,模樣卻也更清冷了一些,單看她的氣質,以後當不能稱她為姑娘了,需得喚作女子才對。

  而顯然,依然一身藍衫的少女亦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先是情不自禁抬眸,而後又是一抿嘴,專心去看妙成天的畫卷。

  「岐王實在是……」蕭硯笑了笑,而後撫了撫袖子,卻是突然走出長亭,向著金水河岸邊上走過去。

  女帝稍稍訝異,進而毫不猶豫,當即出亭跟上去。

  儼然的是,在遠處作畫的二女,環胸不知在想什麼的少女,以及負琴亦在旁邊觀畫的廣目天,皆是錯愕,紛紛抬頭望去。

  蕭硯此舉,分明是壞了意境。

  「太子……君侯這是……?」

  女帝一時驚詫,卻也伴在了蕭硯身側,餘光掃了一眼,能看見遠處的那十餘騎已然直起身來。

  但當此之時,蕭硯竟只是放聲朝著那河面上的大船大聲喚道:「那船家,捕獲可豐?」

  那說是大船,實則是幾條小舟湊在一起並了一條看起來甚大的漁船罷了,此時在船上的兩個船主和幾個船工紛紛聞言回頭,卻一時驚住。

  蓋因這岸上的蕭硯二人不提,都是華服錦袍,那個子稍矮但面俊如女子的貴公子更是戴的一明顯華貴的玉冠,怎麼看都是顯貴之人。

  單只是那遙遙墜在遠處的十餘悍騎和幾大輛馬車,就足以讓他們不敢小覷。

  故在稍稍猶豫過後,其中一個船主竟是命人把船劃了過來,顯然是懼蕭硯認為他們的態度不誠。

  「呃……這位貴人,天色尚早,小的們卻是並無多少捕獲……」當中一個年長的船主按住一個眼睛亂瞟的船工,恰才臨岸,就已在船上叉手彎腰下去。

  蕭硯聞言過後,便失笑道:「那倒是我擾了諸位的時辰……這樣吧,你們有多少魚,一併取來便是。我出兩倍價錢買了,權當給諸位賠罪。」

  「使不得使不得。」那船主被嚇了一跳,一把攥住旁邊那年輕些,此刻聽完就要喜滋滋的去拖那半網魚的另一船主,然後賠笑道:「是小的們擾了兩位貴人踏青的雅興才對,明知這長亭在此,偏要在這河中捕魚,實是沒有眼力勁,貴人說甚買,這些賤物權當是小的孝敬給貴人的……」

  女帝一時蹙眉,卻並不出聲便是。

  而蕭硯自是繼續失笑,竟也並不反駁,只是頷首:「取來吧。」

  當此之後,那一年輕船主和另外幾個船工自是憤懣,但耐不住年長船主窩囊的樣子,便只是忍氣吞聲的把那半網漁獲盛在一個筐子裡,抬到岸上給蕭硯看。

  蕭硯卻也真就蹲下去挑挑揀揀,在選出幾條死魚丟之後,方才作罷。

  這一舉動反而更是讓幾人憤慨,竟是折身便走,連筐子也不要了。

  而此時,蕭硯才起身來,而後見狀也不惱,在懷中探了探,卻是突然臉色一驚。

  進而,他臉色不變,湊近了些女帝,才小聲道:「李兄可帶有……」

  女帝聞言驚詫,進而失笑,自然明白了蕭硯想要說什麼,遂從袖中取出幾顆豆子大小的物件,卻皆是金制之物。


  「我家郎君說要買魚,自是要買,這幾個小玩意你們且收下,權當是買魚錢了,外加買你們這魚筐的。」

  她扔去便罷,而後竟是俯身自去拎起那一筐漁獲。

  蕭硯洒然一笑,當然不用管那船上惶恐且驚喜的船主幾人,抬手去接另一邊的筐沿,一邊詢問:「李兄不好奇?」

  「自然不好奇。」

  女帝只是坦然道:「太子想做什麼事,自然有這件事的道理,為人臣子的,只管遵循便是。」

  蕭硯復又失笑,在兩個不良人趕來後,便鬆手將這筐魚交給他們:「公羊左那廝不是自吹廚藝了得,讓他處理了,取幾壺酒來。」

  說罷,他自不需管兀自去準備的不良人,只是拍了拍手上的魚腥氣,一面道:「今送岐王歸歧,也該有一份酒菜便是。方才所想,岐王送我佳人,我也該送岐王些東西,卻是忘了身上許久都不帶錢財了。」

  女帝一愣,而後笑聲而已:「太子確乃妙人。」

  「休要再提這二字。」

  蕭硯想了想,卻是又走到魚幼姝身側,笑問道:「魚娘子可已作好?」

  後者稍有些慚愧,「恰才完成大略……」

  「妾身這副已然差不多了。」旁邊妙成天笑著取下那畫卷。

  此時,女帝已然走了過來,卻見蕭硯幾乎不輟,走上前去,忽然在旁邊設好的小案上提起筆來。

  妙成天怔了怔,姬如雪卻已會意,輕輕取下那畫卷,施展鋪於案上。

  蕭硯虛眸一看,正見這墨跡還未徹底乾涸的畫卷上,金水河飄渺,旭日初升,木亭內,兩道身影正面旭日,尤只是作出交談姿態。

  遠處留白極多,與這一方木亭,與這兩道渺小的人影相映成趣,卻又格外顯得那一抹半掩在天際線下的旭日似乎正正映在木亭上,極有悅目之感。

  他便一笑,提筆而起,然後在邊角的留白處,用自己前世習慣的瘦金體,慢慢寫上了幾行字。

  正是:

  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湯武偶相逢,風虎雲龍。興王只在談笑中。直至如今千載後,誰與爭功。

  而後,他便提筆落名。

  所謂:兗州,李九。

  「岐王饋贈,臨別之際,無以回報,我便只好贈岐王一首詞,以作回禮。」

  一時之下,女帝唯有怔然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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