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入局(一)

  第226章 入局(一)

  漸至傍晚,涼風入殿。

  一正在打坐的墨發少年倏然睜眼,掩在層層紗布間的雙眸中先是冷意閃過,然後才漠然盯著前方正稍稍彎腰進入大殿來的花臉小個子。

  「你來做什麼。」

  墨發少年的聲音顯得很耳熟。

  所謂的花臉小個子,此時卻只是清了清嗓子,捏著花指以戲腔唱道:「為李亞子擇天下伶人,途經渝州,特來拜見殿下~」

  墨發少年冷笑一聲,置於雙膝上的手自然收起,從高台上負手起身,不徐不緩的走過去,道:「鏡心魔,你知道我最厭惡你哪一點嗎?」

  那花臉小個子,也便就是鏡心魔本人,此時聞言並不惱,反而只是躬身賠笑,進而故作惶恐道:「小奴,實在不知哪一點惹得殿下不喜。」

  那墨發少年便先是嗤笑,然後譏諷道:「那就是你這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樣子,實在令人作嘔!分明是看不起我,偏偏要如那人吩咐的那般,時時對我都要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殊不知可笑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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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心魔一臉訝異的模樣,叉手施禮道:「殿下實在是誤會,在小奴心中,這普天之下,殿下乃是最尊,豈敢僭越……若是因小奴忙於晉國事務,而久未曾拜見殿下,讓您著惱,小奴在這裡向殿下賠個不是。」

  墨發少年自然對鏡心魔這爐火純青的情緒轉換已經麻木,不提這廝十數年來的多重身份,單單只是他能夠一直穩居李存勖身側伶人第一人的位置,就知其對於揣摩人心已然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作態哄他一哄實在是輕輕鬆鬆。

  但墨發少年並不領情,只是冷哼一聲,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和同齡人格格不入的冷酷氣息來,沉聲道:「他遣你來,又是為了何事?」

  鏡心魔附和發笑,跟在其身後亦步亦趨,道:「殿下明察秋毫,小奴雖確實是路過渝州,但也剛剛好帶了大帥的命令。」

  前者不屑一顧,自知對鏡心魔這副虛偽姿態已然洞察,便只是負手向著這大殿外而去。

  「說。」

  「殿下這些年的經歷,小奴是盡數都看在眼裡,經過這六年,殿下與那人已然相差無二,只差一個機會就可以成真了。而今,這個機會就在眼前。」

  墨發少年的腳步一頓,一直極力保持冷酷的雙眸不受控的眯下去,語氣亦稍稍變樣:「何意?」

  鏡心魔自是聽出了其語氣中幾乎無法掩藏住的急迫感,心中不由發笑,面上卻仍然恭敬,一捏花指,指向前方:「殿下當知道,您和那位相差的東西,無非就這一身龍血而已,除了龍血,您什麼都不差那位。若是有了龍血,您不是真的,誰才是?」


  「我如何不知!?」

  墨發少年不禁皺眉,狠狠的一拂衣擺,負手冷哼道:「這六年來,那小子的影子都沒有我真,若有龍血,他還能看重那小子?」

  「自是如此。」鏡心魔趕緊捧道。

  「別廢話,是什麼機會?」

  「殿下莫急,機會雖有,也要抓得住才行,此等大事,自要徐徐圖之,咱們一件一件來。」

  鏡心魔伴著墨發少年出了大殿,突然拍了拍手。

  下一刻,眼前無止境的黑暗中,突然開始次第燃起燭燈,一直連綿向外,直至布滿整個不見頭的甬道。

  甬道兩側,一尊尊似若丹爐的爐口中,一團團金亮色的火焰熊熊而燃,在石壁上,長明燈依次設列,燈火隨著涼風輕晃,似乎可以迷人眼。

  原來,這所謂的大殿,這所謂的甬道,這所謂一眼看不到頭的長明燈,竟是盡數處於一座規模龐大、布局完整、層台累榭的奢華地宮內!

  而就在這眼前的甬道之內,在那一座座長明燈下,數十個背負唐刀、頭戴斗笠、臉配甲面的青衫不良人正環胸而立,進而都只是坦然注視著鏡心魔和那墨發少年。

  墨發少年一愣,卻是終於露出了少年人該有的驚訝感,那一直保持不變的沉穩模樣也一時蕩然無存,甚而不由半退一步:「鏡心魔……」

  鏡心魔的小眉毛只是上揚,嘴角帶笑,並不出聲,而後再次拍了拍手。

  霎時,所有不良人盡皆單膝,整齊的猶如一個人一般。

  「臣等,參見殿下。」

  幾乎是在同時,墨發少年的背脊上陡然生出一層雞皮疙瘩,回頭看了看鏡心魔,後者則只是淡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答覆的下一刻,這墨發少年的手指便不受控的發顫起來,甚至連嗓音都帶了些顫抖:「他……大帥、大帥他是要……」

  「殿下還看不出來?」鏡心魔施禮道:「這些小奴的同袍,百年來只受大帥一人之命,既謂之『天魁』,世居藏兵谷,非天下興復之事而不得出……殿下,你的機會來了。」

  墨發少年咽了咽唾沫,聽過鏡心魔的話後,終於強自鎮定下來,而後負手於身後,舔了舔嘴唇,終於看向甬道內的這些代號天魁的不良人們,猶豫了下,才壓著聲音道:「諸位免禮。」

  幾在同時,所有人都唰的一下起身,竟是沒有稱謝。

  但就算如此,也已然足以讓墨發少年激動不已了,他來回走動,簡直壓不住自己亢奮的心情:「他們,都聽我的?」

  「自是都聽殿下的。」鏡心魔攏著手,恭敬笑道:「這些,都是殿下成就大事的助力,大帥令小奴來此,為的就是此事。」


  墨發少年眼珠子一轉,一手把過鏡心魔的肩膀,稍稍向里走了走,道:「那你方才所說的龍血,到底是什麼意思?」

  「龍血不急,時機到了,殿下自能獲取。在這之前,小奴且問殿幾個問題……」

  「說來。」

  「殿下可聽聞過,嬈疆蠱術,以及……」鏡心魔道:「泣血錄?」

  墨發少年不由皺眉,道:「嬈疆蠱術略有耳聞,這所謂的泣血錄,實是第一次聽聞。」

  「不知道也沒關係,他們中會有人後面給殿下解釋。」鏡心魔依然客氣,道:「二則,殿下對陽叔子此人,是何印象?」

  「陽叔子?」墨發少年再次皺眉,而後不屑一顧,冷笑道:「便是那小子的師父?呵,一見識短淺之輩,堂堂皇室後裔,居不給其傳授武功,反之還讓他去採藥學醫,何其可笑也?一介鄉野村夫罷了。」

  鏡心魔面帶笑意靜靜聽過,進而便躬身向下:「但正是此人,是為殿下大敵。」

  「他當然是我的大敵。」墨發少年語氣平常,目光卻很鎮定:「其是那小子的師父,將來我要是和那小子相爭,他必然不會容我。」

  「那麼,何不除之?」

  「除……」墨發少年眉頭一皺,反問道:「現在?」

  「自然不是現在。」鏡心魔依然面色帶笑:「但也就在不遠了,大帥的意思是,殿下您,或能去替代那位伴在其身側。」

  這又是何意?

  墨發少年下意識又要問出聲,但眉頭一皺,反倒是壓了下去,而後道:「這陽叔子和那小子相處多年,還有一師妹,我如何能夠取代?」

  「此事就不需殿下擔心了,大帥會安排妥當。且那陽叔子現在亦不在青城山,而是在中原。」鏡心魔解釋道:「而殿下需要做的,便就是按照大帥之意演好一場戲即可。」

  「明白了。」墨發少年自不多問,點點頭,負手於身後,沉聲道:「且讓大帥放心,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鏡心魔便再次施禮而下:「大帥說了,這一件事一件事做完,殿下就能如願取得龍血。而到了那時——

  殿下,便就是大帥最珍視的東西。」

  墨發少年身形一滯,而後一言不發,只是緩緩拽下了臉上的層層紗布,將之攥在手中凝視良久,方才抬起頭,在火光下顯露出一張俊秀的面容來。

  其眸中亦閃著火光,灼灼不息。

  「這世間的李星雲,只有一個——

  那就是我……

  只能是我!」


  ……

  良久,地宮重新歸於靜謐,復又陷於黑暗的甬道里,鏡心魔獨自一人提著燈籠,只是默默看著人去樓空的大殿,沉吟良久,突然莫名的嘆了一聲,似乎是在對某個故人相勸。

  「何苦呢。」

  ——————

  經渝州向南過黔中,便入嶺西。

  嬈疆十萬大山,正坐落於此。

  從黔中地界向此地眺望,遠遠就能望見萬千峰巒橫臥在東南,其峰雄偉挺拔,古木參天,峭壁懸崖,洞府隱沒其間,珍禽異獸,奇花名藥繁多。

  山內,流水潺潺,清風拂面,沁人肺腑。

  而入山,則氣候異常,時而雲霧繚繞,林木昏暗,細雨霏霏;時而雲散天晴,霞光萬道,層林如洗,百鳥歡唱。

  所謂『化外嬈疆之地』,便就是以十萬大山為界,一入大山,便再不歸中原管轄,從天下紛爭以來,此地更愈加顯得神秘,其中蟲蠱之術名傳整個西南,吸引求師者不計其數,然大多數人連十萬大山都過不去,更無力尋至嬈疆所在,往往是無功而返。

  但就算如此,從中原崩亂以來,蜀中雖然稍顯安穩,但嚮往嬈疆者反而愈多,甚而已達到了趨之若鶩的地步。

  這些人中,避世者有之,尋蠱者有之,為求傳聞中那等擅下情蠱的嬈疆少女者,亦有之。

  然而,這一『化外之地』,似乎並不怎麼待見中原人士。

  而其中的化外二字,亦在中原人不知的時間裡,已然悄然發生了轉變。

  ……

  吊腳竹樓錯落有致,其間碎石小路通向四面,往來有騎牛的少年郎穿著青色土布衣褲、戴著包青頭帕,晃晃悠悠的吹笛而過。

  在兩側的吊腳樓間,有戴著銀冠的嬈疆少女,從竹樓中探出頭來,嬉笑著與樓下經過的心儀阿郎對談,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而樓下的阿郎,往往也會笨拙的賣弄著從族老那裡新學到的蟲術,吸引群蜂采來花蜜,繞著少女起舞,且看少女的樣子,便知這阿郎的蟲術應是鮮有失手,甚至她自己,都能施展自己的蟲術,引得群蜂突然調轉方向,嗡嗡的沖向那樓下的阿郎,惹得後者驚慌躲避而已。

  這種獨特的小情趣,或許真只有這嬈疆獨有。

  而管中窺豹,似乎便能看出這占據漫山遍野的龐大竹樓群間,好像人人都會蟲術,亦好像人人都不介意有人在人群當中施展這種極易波及無辜的術法。

  蓋因,這裡是嬈疆,萬毒窟。

  是天下蟲蠱術的源頭,是每一個修習蟲術、蠱術、巫術都嚮往的神秘地方。


  蟲蠱之術,不過是這裡的人從出生即先天帶有的技能而已,家常便飯的東西,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不過再怎么正常,一般普通人的蟲蠱術,顯然是沒有機會觸碰到真正的玄妙的……

  ……

  時近八月中秋,就算是嬈疆,也是要過這個佳節的,故整個嬈疆上下,近來都是一派欣喜模樣,連用以活人試蟲所在的蠱神之柱上,都被貼心的繫上了紅燈籠。

  然而,在這人人歡慶的氣氛中,一個紫紅色長髮的赤足少女卻是怒氣橫生的從人群中闖過,同時一隻手已然握住了懸在腰間的木笛上,顯然已經做好了狠狠拔出的準備。

  且這少女明明一副老子最大的模樣從人群中直直撞過,人群中來往的青壯老幼反而都只是一副樂呵中帶著恭敬的姿態,紛紛朝著這個膚色白嫩,下唇處一抹嫣紅的少女行禮。

  「見過聖女……」

  「聖女可要看看我新御的蟲……」

  但此時此刻,少女卻什麼也不顧,猶自瞪著一雙大眼睛,在狠狠瞪開幾個欲言又止且一身侍衛裝扮的持刀護衛後,突然一把抽出腰間木笛,加快幾步,一笛子敲在被幾個護衛遮攔在身後,此時正指點左右如何布置廣場的白髮青年後腦勺上。

  青年顯然是被這一襲擊砸的吃痛,卻仿佛又知是誰襲擊的他,遂合上手中的冊子,稍稍揉著後腦勺,折身和氣發笑。

  然而不待他出聲,少女已經一咬銀牙,狠狠道:「尤川!你那個毒王八義父,又讓窩阿爸去做什麼了!」

  所謂的尤川,也便是這個左耳戴了一隻藍色羽毛耳墜、長相俊美的白髮青年,這會只是不由苦笑。

  「義父和虺王的事情,我如何能清楚……」

  一旁,有脖頸處套著銀項圈的持刀護衛也出聲解釋道:「是啊,聖女,臨近中秋,巫王離開萬毒窟去中原已有多日,蠱王亦匆匆去了南疆,這中秋事務皆壓在少祀官一人身上,少祀官確實是……」

  「住嘴。」尤川一攔那護衛,笑道:「蚩夢,在嬈疆地界,難道還能有讓蠱王都為難的事情不成?伱多心了。」

  「哼。」

  少女蚩夢輕哼一聲,抬起手中木笛,突然向著那先前開口的護衛一指:「泥,走開。」

  後者一愣神,竟也不看尤川的反應,當即灰溜溜的退開了些。

  見狀,尤川便溫和出聲:「義父……」

  「泥有多相信泥那個毒王八義父窩不管,淡市——」蚩夢的小臉反而仍然垮了下去:「窩阿爸這兩年身子骨不好,巫醫明明是讓他多多修養,毒王八憑什麼老是讓窩阿爸出去做事?這萬毒窟,難道缺了窩阿爸就沒人做事了嘛!」


  尤川一驚,急忙就要解釋。

  少女蚩夢卻已經用那笛子一指他的臉,哼笑一聲:「還有泥,明明知道窩這兩天不在,為什麼不讓人來告訴窩!」

  說罷,她折身就走。

  「算了!問也是白問!你們兩個毒王八,沒一個好東西!」

  前者已然慌亂,緊跟著就要上去追上解釋兩句,但蚩夢已經頭也不回的用那笛子向他一指:「敢跟上來,你就死定了!」

  「等窩阿爸回來,告訴他,窩去中原找毒王八算帳了!」

  這少女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身怒氣壓都壓不住,竟是惹得周遭的人紛紛躲避。

  旁側,那護衛小心翼翼的湊近來,然後看著鎖眉的尤川,便笑道:「少祀官,多大點事,聖女許又是想去中原那蜀中玩了,找個藉口罷了,多少次了都,沒什麼……」

  「這次,似乎不一樣。」尤川依然蹙眉,卻是突然向萬毒窟大寨的方向走。

  「蠱王,近來身體怎麼樣?」

  「呃……屬下並不清楚。」

  「義父多久遣人回來的。」

  「前日。」

  「去南疆,我要見蠱王。」

  「可這些事……」

  「讓人接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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