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皇嗣(完)

  第224章 皇嗣(完)

  閣樓里一時靜謐,女帝先是由錯愕轉為驚詫,進而又由驚詫轉為沉思,下意識持起酒杯,卻似乎忘了自己還未斟酒,遂只是鳳眸虛掩著一直注視著空蕩蕩的酒杯,儼然是還未從震撼中緩過來,唯只有通過這個動作來稍稍喚醒自己的思緒。

  但她除卻女帝這個身份外,畢竟還是一個掌握歧國十四年的當代藩王,幾乎立刻就開始權衡利弊起來,且在第一時間便想通了這個陽叔子這一行為的目的。

  很顯然,這陽叔子在行『逼宮』一事。且這逼宮的對象,是有兩個。

  對象其一,當然就是她這個『岐王』,對象其二,便就是蕭硯這個『前太子』……

  且不止於此,若按誇張來說,這閣樓內的所有人,都是被逼宮的對象。

  這個看起來名不見經傳的中年男子居然就如此堂而皇之的行了一個陽謀,偏偏她們完全無法。

  陽叔子的逼宮,是逼她這個岐王不得不當場效忠大唐太子,是逼蕭硯不得不承下這個是非曲直未有所定的『正身』之言,是逼蕭硯不得不應下這個『太子』之名,是逼蕭硯不得不接受他『李祚』的天子大名!

  於大唐而言,天子之名止於昭宗,而後實亡。然對天下百姓之言,大唐的最後一位天子,卻實實在在的是初名李祚,後經朱溫擅改的末帝李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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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當下而言,於女帝而言,於她這個岐王而言。

  如果蕭硯太子之身是真,那一託孤之言非假,那她這個李唐的藩王,便天然性的需要尊崇這位先帝親選的皇儲、且有復興大唐之志的正統皇太子!

  甚至於數十年一直奉大唐為正朔的歧國而言,這塊隴右之地,便天然性的是這位皇太子的復唐根基所在!

  反之,於蕭硯而言——

  他認不認甚至不重要,陽叔子只需要讓女帝見證此幕,他只需要讓女帝、讓歧國、讓在場諸人、讓天下藩鎮知道——

  大唐正統,在蕭硯,、在李祚、在皇太子!

  這不是蕭硯認不認的問題,甚至這不是女帝認不認的問題。

  這是一個訊號,一個就算天下所有人都不想理會,但仍然需要他們捏著鼻子都不得不承認的訊號。

  大唐雖歿、皇室雖終、社稷雖頹、大廈雖不保……

  但大唐名義上的旗杆仍在!大唐最純正的繼承人仍在!先帝不惜以庶民換太子都要保下的李氏正統——仍在!

  而代表這些事實的證據,便就是那一方左春坊印璽,那一塊書有太子姓名、刻有龍紋的太子玉契,那一面以硃砂為墨、以『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為印的先帝御筆。


  雖說皇太子繼承法並不適用於大唐,但豈不聞『挾天子以令諸侯,握敕令以制四方?』

  這一正統的名號,在這個天下紛亂的世道,卻正是所有尊奉李唐的諸侯最眼熱的東西,不然朱溫不會想法設法的盡誅唐室,更不會在『李柷』禪讓皇位後,仍然請術士卜卦查看天命在不在唐、需不需要對這最後一支殘脈趕盡殺絕。

  『前朝遺孤』這四個字,本就自帶一份傳說式的色彩,若是再加上『託孤』、『庶民換太子』這七個字,故事性便何其廣也?天下悠悠眾口,豈是人力可阻?豈是朱溫可阻?豈是私心可阻焉?

  所謂陽謀,便就是因勢利導、光明正大的讓在場諸人心甘情願的入局,對於女帝而言,這個局,雖然棘手,卻又無處不充滿誘惑性。

  需知道,她在兩年前,還遣了妙成天等人去曹州劫廢天子,如若現在真有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皇太子擺在她的面前,她便不介意行一次險事。

  對於她來說,這十數年的舉措固然守成多於進取,但藩王能有的野心,她一個女兒身亦能有!

  稱皇稱霸她不感興趣,可若能有機會讓歧國百姓長久的富足安穩下去,能讓歧國成為那天下的唯一,她便甘願入局,如若有這個機會,她就是奉一代明主再塑大唐又有何妨?

  但前提是,需要明白這個明主到底是什麼心思……

  在一陣清晰且混沌的思緒中,女帝且終於抬起鳳眸,不動聲色的緩緩掃過蕭硯的側臉,再稍稍瞥了眼那方被陽叔子雙手舉過頭頂的小匣子內,那一尊掌心大小通體以金塑的螭虎鈕印璽,也便是所謂的左春坊印璽。

  左春坊,即東宮官署名,正是比照中央的門下省而設,其中有典設一局,便就是專門負責管理太子所用的袞冕、遠遊冠、公服、烏紗帽等服飾以及印璽,所以太子印璽,在官面語上,常謂之左春坊印璽,而太子屬官用以驗證身份的魚符,也會刻有『太子左春坊』幾個字。

  更不用提還有專門用以核驗太子身份的玉契、昭宗皇帝手書,這些東西齊備,果真是貨真價實……

  ……

  女帝都兀自驚嘆,更不用提妙成天和玄淨天、廣目天三個聖姬了,就算是素來穩重的妙成天,此時與二女一樣,仍然只是大腦一片空白,特別是玄淨天,連手中的酒壺掉在地上灑了一地的酒水,都似乎沒有意識到。

  而姬如雪此刻,卻反而是最先鎮定下來的人,她微微抿唇,一對美目只是定定望向蕭硯。

  在場諸人中,她和蕭硯相伴的經歷最多,不論是在曹州、汴京、洛陽還是河北,一路遍觀蕭硯的心智、能力,對於他身上的所有事情,她實則都不會有太大的意外。

  想來也是了。


  她不禁回想起去年在曹州遠郊的時候,彼時她和蕭硯一併救出那位林聖手,也就是現在這陽叔子所言的太醫令林居貞。當時,那個林聖手便特意支開過她片刻,且特意囑咐過蕭硯一些話語,現在想來,或也有真相在內……

  且細思而來,當日那所謂的林大郎在地道內所言中,提及過蕭父待蕭硯極好,恍似就如待皇嗣一般,現在一切思來,似乎都好像有跡可循。

  為何蕭硯會被修骨換面、為何那位蕭父要以蕭硯去換廢天子、為何那林聖手會勸蕭硯莫怪蕭父……

  諸如種種,便就都說的通了。

  然而,就在眼下,她看著蕭硯那面無表情的臉色,亦瞬間明白過來。

  蕭硯,似乎並不希望這一身份會暴露,或者說,起碼現在不想暴露,尤其是讓外人知曉。

  故自然而然的,她便也恍然的看向大拜行禮的陽叔子。

  這廝,原來是不安好心……

  但其分明就知道此舉不一定利於蕭硯,為何一定要現在、一定要當著岐王的面揭露這些呢?

  ……

  「老陽,你在這胡說八道什麼!!」

  不同於女帝和姬如雪等人的反應,上官雲闕在六神無主片刻後,竟是分外緊張且害怕的去拉扯地上的陽叔子。

  他分明知道自己是被陽叔子利用了,也知道自己是被賣了還幫他數錢,但這會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一身陰柔的氣質居然在這時竟難得有了些陽剛之氣,咬牙道:「你莫要無的放矢,大帥親自見過天暗星,他老人家都不知道的事,你能知道?」

  他實則亦被這個消息驚碎了神經,蓋因他之前只當蕭硯是一個有為青年而已,不良人後繼有人是好事,和大帥分庭抗禮也沒什麼大事,畢竟總歸也只是為了復唐,大家理念相合,總不可能自相殘殺吧?

  但陽叔子這廝!

  他拉扯陽叔子不動,便一面朝著蕭硯乾笑,一面怒容伏低下去,以他和陽叔子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咬牙低聲道:「你分明知道此舉會有什麼後果,你就算想做什麼,難道就不能等等!」

  陽叔子自然不理,雙手舉著那方小匣子,只是一言不發的叩首而已。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默的等待當中,蕭硯卻不顧陽叔子一直都叩首以對,只是冷麵起身,負手走出閣樓,來到外間的亭台上,虛眸看著天空的曜日,考慮著。

  他以前只當這個秘聞或許只有蕭父、林聖手二人知道,後來再多一個他,再後來,袁天罡憑著推演自尋那位『廢天子』驗證,又多了一個大帥。

  如若當時他設法殺了那所謂的廢天子,袁天罡自然沒法驗證,也自會當他只是一個稍有野心的不良人而已,甚至可能不會正視他,可以說這一切本就是他自己彌留下來的爛攤子造成的,不過他不後悔便是。給廢天子一個自由,是為本心,無關什麼利益等等。


  且就算如此,在蕭父、林聖手死後,他和袁天罡也能夠達成一個微妙的默契,這個默契就是,袁天罡會同樣默認他只是一個稍有野心的不良人,只是一個負責給李星雲作為墊腳石的存在而已。

  但這一切,馬上就會煙消雲散。

  不得不說,陽叔子確有一番常人意想不到的心思,可以說,這個於李星雲而言亦師亦父的角色,行事確也是遵循他自己的本心,但這個本心,是為李星雲,而不是他陽叔子,更不是什麼不良人、什麼大唐、什麼袁天罡。

  故在這顆本心下,他蕭硯,便成了為李星雲擋刀的又一枚棋子而已。

  李星雲、李星雲……

  蕭硯看著曜日閃爍,明明終覺刺眼,卻並不移開目光,仍只是思忖著這三個字,負手看著烈日,考慮著。

  在這個時空,他一路勉力行來,借勢、行險、興兵,艱險自不提,倒沒有兩個同樣願意以性命庇護的長輩替他布局、落子。

  其中滋味,或是厭煩?或是惱怒?或是苦澀不甘?

  這些明明再正常不過的情緒,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都沒有。

  他很明白,自己到了這個時空,又兼有這什麼形同雞肋的血脈,不管如何行事,最後終究都會直面這個天命之子,或者說,直面那個在其背後一直鞠躬盡瘁為之鋪路的三百年大帥。

  以前他只當這些事情能晚便晚,在積蓄足夠的勢力之前,不宜與那位大帥真的分庭抗禮,因為對於袁天罡來說,想要遏制蕭硯積勢,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箇中的平衡一旦傾斜,代表的就是自己發育的時間會極度縮水,更有可能無法再借不良人的勢,唯只能依靠自己。

  越來越多的失衡,必然會帶來越來越多的險境,這很容易會對他造成不利的局面。

  可蕭硯也向來認為,險境往往又與機遇成正比。

  他終究是做了決定。

  在女帝、姬如雪乃至三個聖姬默默的目光下,蕭硯再次注視曜日片刻,身上有氣機撼動衣擺,進而不徐不緩的折身過來。

  最後,他就在上官雲闕愕然的眼神中,輕輕拿起那尊螭虎鈕印金璽,嗤笑一聲,將之置於桌上。

  「天立星實是果斷之人,我猜測,今日之事,並非蓄意吧?」

  陽叔子坦然直起身,張口便道:「稟殿下,臣只以為,這正身之事,宜早不宜遲。」

  宜你媽個頭!

  上官雲闕恨鐵不成鋼的搖搖頭,只覺自己這個老友實在是無藥可救,與平素差於兩人不提,還盡挑一些不要命的話說,看他才更像宜早點投胎的人。

  蕭硯便再次發笑,但笑聲雜著不喜不怒的味道在內,進而卻看向女帝等人:「諸位,可否暫且避一避?」


  女帝遲疑了下,起身抱拳一禮,「小王靜候太子便是。」

  她都如此言語,妙成天等人自是紛紛慎重的行禮,竟平白生出了一種隔閡感來。

  姬如雪則是看了看蕭硯的眼睛,同樣沒說什麼,只是緊跟而去。

  上官雲闕亦準備離去,卻被蕭硯喚住。

  而後,三人便以一種微妙的氣氛處於閣樓里。

  蕭硯負手而立,臉上有思索之色。

  上官雲闕則一臉懊惱的模樣,顯然在恨自己腦袋被驢踢了才把陽叔子這廝帶來。

  而後者自然還是一副坦然的模樣,頗有一股引頸受戮、任人擺布的樣子。

  「天立星當知道,從今往後,你便是自絕前路於不良帥,自絕後路於你那位好徒兒,當真不後悔這一時之念?」蕭硯道。

  陽叔子沉吟了下,似乎並不知蕭硯會知道李星雲的存在,但僅僅片刻,便只是淡笑:「太子殿下有天人之資,臣能行此事,已然無憾爾。」

  上官雲闕則是終於忍不了,跺腳道:「哎呀!伱這廝,到底想做什麼嘛!」

  陽叔子笑了笑,並不回答,只是看向蕭硯:「從今往後,臣願為太子殿下效死盡忠,以盡人臣之禮。」

  蕭硯嗤笑一聲,負手摺身,看著那桌上的左春坊印璽,意有所指道:「你拖我下水,我並無所謂。」

  「然而,你當真斗得過袁天罡爾?」

  陽叔子整理著袖口,從行囊中取出一本書籍。

  「事在人為而已。」

  蕭硯回頭去看,眯了眯眼,正見是一本書有『青蓮劍歌』四字的劍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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