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禍起(完)
第169章 禍起(完)
長廊之下,幕僚匆匆行過,面上有凝重之色,幾番有官吏向他見禮,他也好似全然沒看見,一路只管急行向衙署進去。
「李公、李公……」
還未進官廨,幕僚甫一看見堂外的幾個侍衛,就心知李振必在官廨中,這心下的十萬火急之事,便怎麼也壓不下去了,當即就喚出聲來。
「何事慌慌張張。」官廨中,李振呷了一口茶,不徐不緩的看過去。
幕僚的話頭卻霎時止住,立在門口有些進退兩難。
官廨內,余仲眯著一雙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幕僚,眸中閃過一縷凌厲的光芒,但面上只是不動聲色,坐在旁側靜靜的品茶。
幕僚馬上轉變了神色,乾笑一聲,垂下頭去,見禮道:「不知余都校在此,仆實是失禮。」
「無妨。」余仲擺了擺手,不以為意。
李振則是繼續發問:「何事稟報?」
說罷,他雖知幕僚是有私事相報,但為了彰顯對余仲的信任,只是笑道:「余都校是自己人,說話不必遮掩,直言便是。」
幕僚哪敢直言,只好硬著頭皮道:「仆方才聽禁軍將佐言,城外亂軍似有異動,唯恐李公不知……」
「哦,此事老夫已知曉,余都校來此亦是為了這件事。」李振隨意的拂了拂手,而後道:「我交待你辦的事,如何了?」
幕僚垂著頭,背脊上有些發寒,他總感覺余仲似是在打量著他,他卻不敢去看余仲,連餘光都不敢,但李振既然已經發問,他卻不好再搪塞,只好當著余仲的面,近步上前,對著李振耳語了一番。
余仲面不改色,一對眼睛也只是淡淡的盯著前方,尤顯鎮定。
李振的眼睛卻是稍眯,單看幕僚這舉動,他已知幕僚有心防備著余仲,雖有些詫異,但現下聽聞過其說的私下相商後,還是在沉吟中起身向余仲拱了拱手。
「余都校暫待片刻,有些私事處置,老夫去去就來。」
幕僚亦對余仲歉意一笑,屈身跟著李振到了偏堂。
甫一進入偏堂,李振就負著手,頭也不回的稍有些不滿道:「有什麼要緊事?孫鶴要反爾?汝知不知此舉當會讓余仲與老夫心生間隙!」
幕僚卻一刻不敢耽擱,彎腰下去,臉色大變,急聲道:「李公且不知,這要反的不是孫鶴,當是定霸都啊!」
「何意?」李振愣了愣,進而一雙眼睛虛掩了起來。
幕僚急聲將呂兗對他說的話複述了一遍,而後又快又急道:「若真是如此,這蕭硯所布置的彌天大網,當是向著李公你來的!」
「此事是真是假?」李振捋鬍子的動作變成了揪鬍子,但憑著他以往鎮定自若的模樣,仍然只是沉穩,道:「若說蕭硯想養寇自重,老夫信,但而今其已南下汴梁,憑何操縱二十餘萬亂軍?」
「來不及提什麼真假了。」幕僚卻很是清醒,立即建議道:「而今余仲既已在衙署內,李公何不妨暫且將之扣下?彼時定霸都就算真有異動,也是群龍無首,不成大事……」
「慌什麼。」
李振皺著眉,來回走動了幾下,沉聲道:「既無實證,焉能冒險為之?縱使定霸都真會異動,也不能證明余仲會反,老夫費了這麼大的功夫籠絡他,焉能憑藉一個假想自毀之?沒了余仲,你去掌控定霸都?」
幕僚大急,只是走到李振身前,勸誡道:「李公!這一切都是有跡可循吶!聽那呂兗所說,蕭硯在河北各個降軍中皆有布置,幾部降軍的將佐與他都有幾份香火情,尤其是那盧龍軍更甚!可便是如此,那盧龍軍怎的就說反就反?這些事我們在汴梁不知情也就罷了,來了此地也被蒙在鼓裡,不就說明了一切乎?」
李振頓住了腳步。
幕僚趁熱打鐵,道:「那蕭硯與李公你有怨,其一走,亂軍就四起,更是浩蕩南下圍城,豈不就是衝著李公你來的?當此之時,李公勿要猶豫了,快快拿下余仲吧!西城城防,可盡數交給了定霸都啊!」
「不急不急,容老夫想想。」
李振實則也有些茫然與失措,信息量太大,他一時需要好好緩一緩。
他知蕭硯或是有養寇自重的野心,但撐破了天,恐怕也只是想多撈點功勞、蓄養一部分私軍而已,故才會被他輕鬆逼走。
至於盧龍軍叛變,定霸都、義昌軍兩部桀驁不可制,他也只以為是發賞不成所致。
但現在說城外的亂軍不但是蕭硯在操控,連定霸都、義昌軍、盧龍軍三部都實際是被蕭硯掌控著,卻是有些讓他不可置信。
蕭硯若真有這般實力,完全可以裂土封王,割據河北了,還講什麼養寇自重?又何至於被他逼走?而圍困幽州又是何意?
種種疑問接踵而來,突然令李振有些心如亂麻,只是止不住的來回走動。
須臾,他終於沉住氣,道:「如此關頭,愈是要不亂。如今城外有異動,定霸都還未入城,大可放心,切勿驚動余仲與定霸都。你儘快去安排,讓呂兗迅速來面見老夫,老夫要當面問問他。」
幕僚馬上應是,而後提醒道:「李公,仆之意,還是不管事情如何,當要先扣住余仲……」
「老夫自會穩住他。」
李振揮了揮手,示意幕僚趕快去帶呂兗來見他。
可兩人甫一從偏堂回到官廨,卻見其內已空空如也,余仲方才坐著的位子,也僅有一盞飲盡的茶杯,位子上毫無人影。
幕僚頓時頭皮發麻起來,急的都已有些變音,向門口的侍衛叱聲發問:「余仲何在?!」
「您、您方才與李公進去後……余都校就離去了……」侍衛一臉茫然,卻不知這幕僚為何會叱他。
「要遭!」幕僚臉色頓時煞白,慌忙看向李振:「李公……」
李振則只是沉著臉,冷靜道:「傳令禁軍,速速向西城集結。」
但就在這時候,外間卻又忽地傳來了急急的腳步聲。
「李公、李公!亂軍攻城了!」
隨著聲音愈來愈亂,傳進來的人聲越來越密,李振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驚懼。
亦在同時,他也突然想起。
如果他猜的不錯,在洛陽兵變的主導者若真是蕭硯,彼時其在梁軍基本毫無根基,卻能操縱數千禁軍奔走。而在如今當下,其或許真能操縱二十餘萬人……
對了,蕭硯投梁時的身份,是前唐不良人的校尉……
也就是說,蕭硯手中必然有一股整個朝廷都不知曉的勢力可供他操控,而憑藉著這股勢力,他或許真能操縱這整個河北亂局。
李振倏的悚然,他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但愈是深思,腦袋卻又愈是亂成一團糨糊。
他想不通,蕭硯如果已有如此本事,何至於再為朱梁朝廷效力?若真想一心向唐,明明其自據河北幾已足夠了啊……
他充耳不聞外界的紛亂,兀自在原地來回踱步,一道思路卻是突然完整了起來。
現下觀之,這蕭硯的野心必然是盛之又盛,但其卻連偌大一個河北都不看在眼裡,反而是一定要投效大梁,縱使是被他逼走也甘願忍受。
棄河北而為朱梁朝廷效力……
此子,或許為的就是朝廷……
李振背上生寒,若換這個角度來想,蕭硯的一切動機也就清晰了。
挑起河北亂事,正好助其在暗地裡掌控住河北,讓朝廷的一根針都扎不進來,只要亂軍一直在,河北降軍也就一直不得被輕易動彈。朝廷也就需要一直仰仗著河北降軍,若真就輕易動了河北降軍,除非汴梁禁軍盡出,不然河北必然是會一直亂下去的,割了一茬還會冒出一茬,彼時就算把河北納入王土,反而是分散了汴梁禁軍的實力。
朱溫為何會做夢都想要河北?還不是憑藉河北之力又可供養數萬大軍,可若是取了河北後,反而還需要遣大部分汴梁禁軍鎮守,彼時河北內亂不止,中原又空虛無兵,意義又在何處?
念頭通達後,李振終於明白了。
他自問與蕭硯的矛盾並不算特別突出,還犯不著一定要被蕭硯趕盡殺絕的地步,可偏偏就是被蕭硯操縱亂軍圍在了幽州。
為何?
李振猜想,或許正是因為他來了幽州,亂了蕭硯的布局、壞了蕭硯的大事!
這豎子!
李振不由冷笑,他自知洞悉了蕭硯的全部心思,自然已是不懼,蕭硯若真是圖謀甚大,絕不會讓亂軍這般快就破了幽州,不然屆時不但入了城的亂軍不好控制,且沒了他李振在這幽州吸引火力,蕭硯又如何在暗地裡進行布置?真當朝廷大軍是擺設不成?
若破了幽州,事情可就不一般了。河北降軍也就在明面上徹底成了亂軍的人馬,蕭硯後面縱使有什麼布置,也決然沒有了名義!
想到此處,他便不慌不忙的向左右吩咐。
「遣人向定霸都下令,幽州自有禁軍戍守,亂軍既然攻城,他們便當繼續駐於城外,恪守大營,切勿讓亂軍得了機會趁勢隨其一併入城。」
幕僚變了變臉色,低聲提醒道:「李公,那余仲心懷貳心,豈能認命?」
「無妨,老夫有數。」李振輕描淡寫的擺手,進而又向一人吩咐:「對了,老夫知定霸都悍勇,給定霸都余都校傳令。幽州老夫守得住,這亂軍形如流寇,定霸都當可趁機出城野戰,取這圍城之戰的首勝爾!如若不從,誤了老夫戰機,當軍法處置!」
幕僚再次變色,他懷疑李振是否是瘋了不成?定霸都早先本就不肯出城野戰,在此關頭,怎會聽命?
李振卻不管不顧,只是催著信使快去傳令。
待信使匆匆而去,他便捋鬚髮笑,對著有些慌亂的幕僚出聲。
「你和呂兗都已是杞人憂天了,這蕭硯若真想以梁臣之身執掌河北降軍,焉能讓定霸都失了大義?如果定霸都真如盧龍軍一樣反了,便是沒了大義,而蕭硯身為梁臣,又如何能夠執掌定霸都?他既然向對朝廷演戲,自會演到底,若沒有他的吩咐,余仲焉能反?
可若余仲膽敢不尊軍令,老夫自可以軍法剝了他的官身,將他打為一介兵卒!不管定霸都認不認,老夫名義上都有這個權力!」
他眯起眼,自信道:「既然他想演,老夫便在這幽州,陪他演到底。哼,看看誰玩的過誰,黃毛小兒,也可算計老夫?」
幕僚已聽得呆傻了,嘴中道:「可亂軍已然攻城……」
李振負手於身後,只是淡淡道:「又有何懼?只要幽州不破,老夫便一直坐擁大義,這代天巡狩四個字,如塑金身,蕭硯這點詭計,焉能瞞過老夫?放心吧,蕭硯不敢讓幽州城破的,便是亂軍想,他都不會動幽州,幽州城破,定霸都、義昌軍兩部何以自處?是降於亂軍,還是死戰不退?」
「這……」幕僚不知如何是好,但現下這情況,也只能聽李振的,加之這一番話下來,他已被繞暈,遂只是垂首道:「李公英明。」
「帶呂兗來見老夫,還有把朱漢賓召來,隨老夫上城頭觀戰。」
見李振只是鎮定自若,幕僚心下也稍安,立即遣人去安排。
……
定霸都、義昌軍兩部的大營就傍著幽州城西、城東安置,雖是在城外,但人馬出入城門實則亦很便捷,且亂軍攻城,這兩座大營幾乎也順其自然就憑護住了城西與城東,故城內的禁軍與牙兵只用加強城南與城北的防禦而已。
李振攜帶一眾將領、親衛登上城南的城頭,只見亂軍的攻勢正盛。
但亂軍的攻城器械實在荒唐,唯只有長梯蟻附而已,連攻城車、雲梯車都沒有,更何況拋石等攻城巨物了。
眼看著這猶如戲耍的攻城,雖說城下的人頭多的讓人頭皮發麻,但李振仍然只是鎮定自若,淡笑道:「老夫早已言之,幽州固若金湯。諸君且言,幽州城會破乎?」
幕僚一臉恭敬,只是敬佩道:「李公料事如神,仆實在敬仰。」
朱漢賓按劍立在一旁,只是一臉不屑的不說話。
呂兗披著一件兜帽,亦是不語,他有一個大膽的計劃,但這會並不是向李振商議的好時機,故只能一直靜候。
李振不以為意,只是在城頭指點江山。
恰在這時,有人急報。
「城西定霸都,已奉李公軍令,出營野戰。」
李振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
幕僚也是驚詫,似覺自己聽錯了。
但沒過許久,又有急報。
「定霸都被亂軍層層圍困,似有敗像!」
李振驚得站起身。
馬上,急報再至。
「稟李公,城西大危!」
「定霸都大敗,向南而遁,城西防守空虛,亂軍似要奪城爾!」
李振大愕,怒聲道:「怎麼可能?定霸都六千戰兵俱是精銳,焉能為亂軍所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必是有詐!」
但旁的將領哪裡會去想什麼有詐,他們只覺李振看起來才是他媽的一個炸彈,這會完全不待李振有所命令,就紛紛領著兵馬支援西城。
但他們還未離去多久,急報就已先至。
「西城,破了!」
朱漢賓的眼角跳了跳,終於坐不下去了,按劍就往城頭下走。
幕僚驚懼交加,一把扶住臉色煞白直欲倒下去的李振。
「李公,咱們如何是好啊!」
呂兗若有所思,看向李振,湊了過去:「李公,仆以為……」
但李振不待他出聲,已是怔怔的推開幕僚,而後自顧自的向前走了兩步,腿一軟,倒在了城牆上。
「老夫猜錯了……
這豎子,是欲讓老夫背這口大鍋啊……」
(本章完)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