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上天音,法滅盡

  日落西垂,

  整座須彌山於飄渺雲氣間若隱若現,迎著殘霞輝光,裹滿金紅。

  天音道場,珈藍寶坻。

  距離暮鼓敲響,還剩不到半個時辰。

  寺門前,前來禮佛的善信香客們陸續退去,幾個沙彌在大僧的指導下,緊鑼密鼓的灑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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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晚飯時間快到了。

  有個小沙彌許是偷懶,從剛才開始就不好好幹活。

  拄著個笤帚扭腰晃腚的,左手縮在袖中,臉憋通紅。

  其實他左手心裡攥著一隻蠍子,是剛才石縫兒里掃出來的。

  怕其被香客踩死,又恐貿然拿去放生會被師長誤以為懶驢上套,遂就用手一直攥著,想著幹完這點活兒就去偷偷放生了。

  好個實心眼兒的小和尚!

  也不想想那蟲兒是帶尾勾兒的,就敢攥在手心裡。

  理所當然遭了罪,手心裡好似攥著一團燒紅的炭火,可把他蟄得齜牙咧嘴。

  忽的,終於捱不住一把扔了笤帚,跳腳大叫:

  「蟄死我啦!」

  惹得周圍師兄弟們全然側目。

  「慧空,怎不好好幹活,反而大聲喧譁,不成體統?」

  一個中年和尚出言訓斥。

  小沙彌臉上萬分難堪,低頭告饒:

  「法、法明師叔,弟子知錯了。」

  他舉起來的左手仍死死攥著,卻抖個不停。

  「我、我想放茅……」

  「誒……」

  那大僧見他這般疲懶,也是搖頭無奈,揮了揮手:

  「行了去吧。」

  小沙彌趕緊做了個禮,颳風似的跑了。

  他一路小跑到山門外,尋了個偏僻石頭叢,把那蠍子妥善的放進石頭縫裡。

  「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善哉……善哉……」

  自覺又行了一樁小善,小沙彌心裡很有成就和滿足感。

  可抬手一看,那左手心被蟄得紅腫,鼓起了一個大包。

  小沙彌臉上一苦,正要開解自己幾句,

  可忽的想到自己為了救它卻被它蟄成這樣,又挨了師長一頓訓責。

  就為了拯救這麼一個蟲子,究竟值也不值?


  忽的一股戾氣湧上心頭,小沙彌凶相畢露,轉頭要尋一塊尖石頭,把那蠍子在石頭縫裡搗死,以泄心頭恨!

  就在這時,

  「小師傅。」

  身後有人呼喚,小沙彌一怔轉過頭來,恰好迎上一雙神瑩內斂的眸子。

  這是個一身白衣的男子,明明五官面貌看著年輕,頭髮鬢角卻是花白。

  與他那雙平和溫潤的眼眸對視,小沙彌心底忽的湧上一股清涼,竟對此人沒來由生出一股好感。

  「阿彌陀佛。」

  他雙手合十,

  「這位施主,小僧這廂失禮了。」

  「呵呵,小師傅客氣了。」

  小沙彌接著道:

  「若是上香禮佛,眼下已過了時辰,下山路遠,施主可在本寺掛單,享用些齋飯後,明日再禮佛不遲。」

  「多謝小師傅好意,不過我此來是為了……」

  ————————

  大雄寶殿中,

  一個黃衣老僧手持一根荊棘條,在一個赤裸上身的魁梧僧人背上抽打著。

  幾鞭子下去,那背上就落下幾道血痕。

  那挨打的也不喊疼也不討饒,

  只顧低頭誦念「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幾句話來回車軲轆似的念個不停。

  一旁,身著月白僧袍,已是代主持的法相侍立著。

  看那僧人背上血淋淋的,他臉上也是藏不住的悲慟。

  正前方,則是身披錦斕袈裟的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

  「阿含經中記載,魔王波旬殫精竭慮,曾妄圖尋覓時機,擾亂佛陀的修行……」

  隨著鞭打聲不停,普泓口中娓娓道來一樁佛經中的典故——

  「某夜,他瞥見佛陀在王舍城耆闍崛山中經行完畢,進入禪堂內正身端坐,遂變化成一隻體型碩大宛如巨船的蟒蛇,以電掣風馳之迅疾纏住佛陀法身,並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聲,實乃駭人。

  然而佛陀深知此乃魔擾,自是巋然不動,言道:『我身處禪定之中,心境恰似往昔諸佛般靜謐自在,即便有諸魔侵擾,上至兇猛暴戾的毒蛇猛獸,下至婀娜多姿的嫵媚艷女,皆無法觸動我分毫,又何談令我心生動搖?

  即便天崩地陷,大地震動,一切眾生皆惶恐驚懼,我亦不會有絲毫的怯懦!即便毒箭穿心,我也不會心生驚怖!』「

  「魔王波旬聽聞佛陀所言,反被佛陀的澄澈純粹之心所折服,以致憂愁悔恨,自慚形穢,即刻現出原形,逃回天宮去了。「


  鞭打聲持續了好久,那人背上儼然找不見一塊好肉,直到——

  「兩百鞭記滿,刑罰已畢,法善,你起來吧。」

  跪著的那人卻道:

  「弟子犯了淫戒,甘願受更重的責罰,還請師父開恩,再重重責罰弟子,以贖罪業。」

  「唉……」

  普泓閉目哀嘆:

  「你想通過摧殘肉體而獲得安寧,這不更是捨本逐末麼?」

  「可是師父!」

  那法善抬起頭來,臉上已經是涕淚滂沱:

  「弟子無能,管不住自身,以致於鑄成大錯,壞了寺中千年名聲,難道不該重罰麼?」

  普泓搖頭:

  「以你如今大梵般若的修為,區區肉身的情慾本能,豈會不能掌控?之所以令你破戒的,乃是心病。「

  「人總會對未知的東西產生好奇,或是畏懼,這是本能。而我們出家修行,就是一個不斷戰勝本能的過程。」

  「這條路上註定會有很多誘惑,很多恐懼,但這就是唯一的解脫之道。世尊入滅之前,曾諄諄告誡諸大比丘:在求道的路上不要迷信任何人,任何偶像,哪怕是世尊本人擋在路前,也當慎思篤行,不動不搖……」

  普泓上前,撫摸那法善的臉頰,面露不忍:

  「你的道不在天音了,去山下好生過個幾十年,了結了這段塵緣吧。」

  「師父!」

  法善重重磕頭,哭嚷不休:

  「弟子無論如何也不想下山吶!求師父您開開恩吧!」

  「傻徒兒,在家出家都是一樣,你再留在山上又算什麼呢?」

  這話一出,法善頓時無言以對,只剩深深哭訴。

  ……

  卻說半個月前,法善下山去拜訪一戶農家,是給一位大病初癒的孩童摩頂受戒。

  那是個陰天的下午,他步入農戶院中,見偏廂煙氣渺渺,窗開一縫。

  因好奇匆匆一瞥,卻正好看見了那農戶家正在洗澡的女兒。

  僅僅是一眼,就讓他心頭狂跳,好似擂鼓一般。

  在那白煙朦朧、蒸汽裊裊中,那少女坐在木桶里,舉著水瓢漫淋嬌軀。

  那白生生的腳兒,瓜梨子般的胸兒,圓潤潤的腿兒……

  壓制多年的本能突然受到撩撥,欲望如火苗攀上野草,畸形野蠻的燃燒起來,並且一發難收。

  幸得幾十年修行幫了大忙,連忙心念經文,這才止住了躁動。

  法善兼著給農戶家孩童瞧病,一直拖到晚上。

  詎料當夜大雨瓢潑,那孩童也不知為何,復發高燒不止。

  於是農戶再三勸說,央求他留宿一夜,天明雨散再走。

  若按以往的法善,那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可經那匆匆一瞥後,法相不知怎麼,鬼使神差竟留下了。

  當夜,他在榻上輾轉反側,腦子裡始終揮之不去那幅香艷畫面。

  直拖到後半夜時,他正要睡下,卻有一個光溜溜熱乎乎的身子,鑽進了他的被窩……

  雲雨了一晚後,

  次日,法善急匆匆回了寺中,此後閉門不出。

  就在三日前,

  那女子突然告上山來,指認天音寺僧人法善恃強破了她的身子,壞了她的清白。

  如今她已是不潔之身,受鄉親鄰里嘲笑,沒臉做人。

  若天音寺不予她個交代,她就要在這大雄寶殿之上、在佛祖釋迦摩尼像前,一頭撞死。

  法善感覺天都塌了。

  更惹得眾老僧驚詫。

  法善可是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的親傳弟子,除了這檔子事,豈能不查個清楚?

  幸得天音寺在這片地界的能量廣大,很快就查清了真相。

  事後查明,原來這女子是受妖人脅迫,刻意引誘法善,這才幹出的這事兒。

  但歸到根兒上,還得怪那法善沒管住褲襠里的老弟,以致於被人所乘。

  事已發生,那妖人尚在追查,可此事總得有人負責。

  按天音寺規,法善須得鞭刑之後,逐出寺去。

  ……

  如今法善鞭刑已畢,很快將有人為他收拾細軟,趕他下山去。

  至於他還俗後是四處流浪,還是與那女子成婚。

  這就不得而知了。

  這也意味著普泓與他幾十年師徒之緣,就此斷絕。

  老和尚歲數大了,難免多愁善感。

  「法善自幼入我門下,跟隨我修行了數十年,落到今日下場,是我沒教好他,我有愧……」

  普泓說著,竟抹起淚來。

  法相也不忍見他這般,卻一時不知如何勸解:

  「師父!師弟他……他也只是一時糊塗,這不怪您。」


  「你是不知……」

  普泓閉目惋嘆,搖頭道:

  「此事發後,我曾以他心通探查過他,發現他在當時鑄成大錯後,因畏懼後果,甚至有那麼一瞬……他竟存了殺人滅口的心思!」

  「什麼!?」

  法相差點叫喊出來。

  普泓接著道:

  「幸得他最後守住了良知,不然的話……那我這幾十年,豈不是教養出了一個魔王波旬的子孫麼?」

  法相冥思苦想,滿臉的悲慟惋惜。

  「師弟他一向敦厚,向佛之心也從來比我虔誠,怎會搞成這樣……」

  普泓道:

  「佛曾預言:自佛入滅一千五百年後,始有魔王波旬的子孫入世化凡,專門引誘敗壞修行正法的僧侶,以此玷污佛法,使佛法滅絕。是稱『法滅盡』,又稱『末法時代』……現在想來,卻不正是應在當下麼?」

  「濁世滾滾,欲望如毒火洪流……」

  法相一臉複雜唏噓,接著道:

  「都說烈火見真金,可真正能在驚濤駭浪中橫而不流的,畢竟只是鳳毛麟角。弟子愚鈍,自知不是這等金子人物,更不知世上尚有何人能做到這點。」

  普泓雙手合十,念了個佛號:

  「勉力修持吧。」

  正在師徒二人傷感迷茫之際,殿外忽有小沙彌進來,各自朝他倆打了個招呼——

  「師祖爺爺,師父,山下來了位施主,聲稱是師祖您的故人,想見見您。」

  普泓長眉一挑,

  「哦,姓甚名誰?」

  小沙彌慧空趕緊遞上了單子。

  普泓拿來一看,臉色陡然一變。

  …………

  出於禮數,許知秋並沒有直接上山。

  在寺門外靜靜等候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忽的聽聞山上清脆脆風鈴聲響個不停。

  隨即寺門被風吹開,許抬頭一看,只見那千百層石階上,兩排僧人飛速站好隊列。

  接著幾個身著袈裟的老僧,各個腳步緊湊,拾級而下。

  為首那個正是方丈普泓,一旁跟著年輕弟子法相。

  另一側是普德、普空、普方三位大僧。

  天音寺的高層,儼然全在這兒了。

  「許門長!」

  普泓等人剛來到寺門前,便齊齊朝他合十鞠躬。


  「見過方丈大師,見過幾位高僧。」

  許知秋拱手還禮,瞅見那普方和尚,單擇出來打了個招呼:

  「普方大師,多年不見,你可還好麼?」

  「阿彌陀佛,勞煩許門長掛念,貧僧一切都好。」

  普泓面露幾分不滿:

  「許門長怎不提前知會?也好讓老衲有個準備,以接待大德真人之禮淨水潑地,掃榻相迎。」

  普泓自然是把他當成無比尊貴的客人。

  可許知秋卻擺擺手,呵呵笑道:

  「之所以事先不打招呼突然造訪,就是怕太過叨擾貴寺,另外我已卸任掌門職位,大師還是像以往那樣稱呼我就可。」

  「卸任掌門?」

  普泓及幾個老僧面面相覷,皆是驚詫不解。

  這位前不久剛拯救天下、聲望地位如日中天的三一掌門,怎麼突然退位了呢?

  許知秋接著道:

  「另外實不相瞞,許某此次登門,並不單是來做客串門的。除了祭拜一下貴寺早已圓寂的普智大師外,另還有一事相求。」

  普泓點點頭,

  「太客氣了!施主既於天下有再造之功,區區敝寺但能相助一二,自是無上光榮,還請許施主莫在此逗留,快裡面請。」

  「大師盛情。」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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