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古村

  割自己的肉,取自己的骨,

  且不提那操作上的難度,以及最後能完成到什麼程度。

  如此違背常理,又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切切實實的在眼前發生著。

  天狐小白的呼吸止不住急促了起來,饒她活了幾千年,何曾見過這般場面?

  摘去心肝,抽去肚腸……

  眼見那獸神將全身骨骼,血肉五臟,一點一點的拼湊到那陣紋之中。

  

  慢慢的,逐漸搭建出了一個完整的人體。

  此時,獸神已經淪為一具「殘軀敗蛻」,僅剩被妖力勉強支撐的殘破骨架。

  口中仍在頌念著詭秘的巫法咒文,只是聲音衰弱的已近乎不可聞。

  待得他最後摳下自己的兩顆眼珠,放置在那陣紋之中。

  好似完成了某種儀式,

  「砰!」

  心跳聲從那軀體中迸出,在巫法密咒的加持下,那散碎拼湊的肉身開始聚合,修復,補完。

  終於,

  變做一個赤條條的女子,容顏絕美,青絲飄颻。

  她緊閉雙眼,恬淡容顏,與那玲瓏魂魄的樣貌別無二致。

  獸神最後將那抹紫色絲綢,遮蓋在那女子身上。

  此時的他,一身骨肉已經近乎褪盡。

  僅剩妖力支撐的一團人形,也已是千瘡百孔。

  「玲瓏……玲瓏……」

  聲音嘶啞的如漫灌風沙,他向著那女子伸出手去,卻一個踉蹌跪在地上。

  「我,好想……一直陪著你,可是……」

  其實那巫女玲瓏在某種意義上,算作他的生身之母。

  當然,他本就非人,自然不必在乎那些倫理。

  可他在乎玲瓏。

  而玲瓏在乎,並且對此深受苦痛煎熬。

  一樁孽緣,不倫之戀。

  何況,還害了那麼多無辜的百姓。

  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他,他本不該存在。

  現如今,為了保住玲瓏魂魄,便將該還的還了。

  「對不起……對不起……」

  他跪在地上朝前爬行,可人形之軀逐漸如沙丘般褪去。

  慢慢的,褪去形體,化作一團玄黑色炁團。

  那是他最本源的煞氣戾氣,此時正不斷逸散,


  其中催生出的智識,也在逐漸消去。

  他快死了。

  說死不太恰當,消失更為貼切一些。

  許知秋見那玲瓏肉身儼然在巫法作用下有了生機,感嘆巫術精妙之餘,也不吝再順水推舟一把。

  指尖一點,上方魂魄被他牽引,緩緩與那肉身融合。

  雖說如今玲瓏的魂魄虛弱,但在肉身溫養之下,總能慢慢恢復。

  不出片刻,那巫女玲瓏的肉身復甦了。

  那絕美女子裹著絲綢,慢慢站了起來。

  絕世風姿,令那黑木渾身顫抖,連天狐小白都有些呼吸急促,為之折服。

  「玲……瓏……」

  獸神已經淪為一團黑炁,僅剩最後一絲神智飄搖,呼喚著她的名字。

  「是我……」

  玲瓏走上前去,把手放在那上面。

  「對……不起……」

  「不,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我造你出來,本就是錯……」

  「後又因一己私心,未能安頓好你,以至於兩度禍延世間,荼毒眾生,更是錯上加錯……」

  玲瓏將右手腕劃開一道口子,卻不見血液溢出。

  相反,那黑炁絲絲縷縷的,竟朝著她體內湧入。

  「你放心,我曾答應過你,會一直陪著你的。」

  玲瓏面有哀戚,

  隨著那天地生成的玄黑煞氣緩緩消失。

  短短片刻,因那獸神的本源氣息盡數被她吸納入體內,玲瓏的氣息,開始暴漲。

  至此,她們倆在物理層面上,算是真正在一起了。

  小白眼神有些恍惚,為老友逝去而感到內心沉重。

  當然她也早有心理準備,獸神必須死。

  同時,她也對這玲瓏感到深深的忌憚。

  她自問以自己數千年道行,吸納這獸神煞氣後,恐怕也只有爆體而亡的下場。

  而這巫女玲瓏居然輕描淡寫,毫無壓力。

  「這、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一直以來愣著的黑木突然癲了起來,他像是破防了,對著那玲瓏深深哭訴:

  「娘娘啊!您知道麼,我、我為了您吶……」

  他從來對玲瓏仰慕無比,內心深處,難保沒有一些不可與人說的男女心思在其中。

  他苟活千年,就是為了將其復活。


  可事到如今雖然成了,怎麼到頭來好像一切都變味兒了呢?

  自己算什麼?

  你說會一直陪著他,那我算個屁?

  正當他要情緒崩潰之時,一隻手從後面摁上了他的頭。

  「獸神已死,現在到你了。」

  許知秋說罷,掌力激盪,將其鬼體湮滅。

  「……」

  玲瓏目睹這一切,臉上只有淡淡悲憫。

  幹掉了黑木,許知秋的事兒就算完了。

  給小白打了個招呼,轉頭就要走。

  「這位先生,且慢。」

  那玲瓏突然開口挽留。

  好歹數千年前的人,稱呼許為先生大大不妥。

  但許知秋也懶得糾正她,轉過頭:

  「那玄火鑒本就是你巫族之物,這就物歸原主吧。」

  「並非如此。」

  玲瓏搖頭,一雙純黑眼眸,正細細打量著他。

  「敢問天帝寶庫,先生可進去過了?」

  許知秋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出來的,也不知她的心思,乾脆點頭承認:

  「你想留我?」

  玲瓏搖頭,眼中看不出敵意。

  「我初醒來,還不知這世上年月,但有處地方,想請你同去一觀。」

  ————————

  夜色尚未褪盡,東邊露了魚白。

  那玲瓏站在雲頭,向下眺望。

  這是南疆某地,一個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靜謐安逸,仿佛遺世獨立一般。

  許知秋站在後面,打量著這個村子。

  此時正當凌晨,山間渺渺,煙籠霧罩。

  村子裡燈火稀疏,一棟一棟挨著坐落,迭得影影綽綽看不太真切。

  遠遠望去,好似陷落在海市蜃樓中,顯得有些「粘稠模糊」。

  「這裡,還是和當年一樣。」

  「當年?」

  玲瓏這番話,讓許知秋不解。

  他也看向這村中,

  霧氣依舊沒有散去,繚繞在村莊每一個角落。

  先前獸神之難,荼毒了整個南疆。

  他一路走來沿途所見,不是傾頹敗落的塢堡,就是殘破凋零的荒村。


  這裡竟能有這樣一片世外桃源不受影響,

  不得不說,實在是好運氣。

  可是她這番話,卻是實在惹人猜疑。十年幾十年的當年可以理解,可幾千年的當年……

  他提升觀力,欲一窺究竟,然而卻一無所獲。

  許知秋不禁露出訝然。

  這裡竟然一點兒毛病都沒有。

  「我當年小的時候,常來這村子裡玩。」

  玲瓏領著許知秋步入村中,黃土的街道上略有些泥濘,兩旁皆是茅草屋的房舍,看著較為古早。

  「這些村民都很好,很和善。」

  隨著二人步入村落,薄霧就更淡了。

  村道上時而有迎面走來的村民,或是扛著鋤頭,或是挎著竹籃,滿滿的生活氣息。

  「阿婆。」

  玲瓏說著,攔下一個背脊佝僂的老太太。

  「還記得我麼?」

  「你?」老太太眯起渾濁的眼。

  「我是玲瓏啊,小時候還吃過您給的雞蛋呢。」

  老太太打量了好幾遍,搖了搖頭,口音濃重:

  「老太婆記性差,記不得嘍。」

  玲瓏也沒有失落,指著她腰間挎著的竹籃,也操著近似的口音道:

  「又要下田去麼?」

  老太太笑著點頭:

  「是啊,去田埂里給我兒送飯,他這會兒肯定餓了。」

  說著,老太太低頭從籃子裡翻出兩個煮熟的雞子兒,分別遞給玲瓏和許知秋,笑得和善:

  「娃娃,吃吧。」

  許和玲瓏對視一眼,均道了個謝接到手裡。

  許知秋沒墨跡,把雞子擱手裡一捏一搓,就扔進嘴裡嚼了。

  剛嚼了兩口,許知秋眼前微微一亮,

  別說,吃著還挺香,挺有營養。

  看他吃得野蠻,玲瓏抿嘴一笑。

  運起蔥指纖纖剝下蛋殼,拿到鼻間聞了聞,愜意的眯起了眼睛。

  這番姿態,絕色之餘更添幾分俏皮可愛。

  接著她用一塊乾淨絹布把雞蛋包了起來,顯然捨不得吃。

  …………

  二人越過村頭,往前走去。

  隔著數十步聽見一陣砰砰的打鐵聲,隱隱可見火光搖動。


  想來前邊應該是個鐵匠鋪子。

  按說區區霧氣,根本遮擋不了許知秋的視線。

  但他的觀力在此地似乎失效了,不可抗拒的淪為凡俗。

  許知秋清楚這地方透著邪。

  再近數十步,果然就見一個赤膊大漢從草棚中奪了出來。

  那大漢一身鐵灰銅鏽沁滿了汗跡,灰頭土臉,

  手上拎著兩個大青疙瘩,墜得他走路像企鵝似的。

  正要從二人身邊匆匆掠過,玲瓏又叫住了他:

  「大叔,還記得我麼?我是玲瓏啊。」

  那大漢便把手裡青疙瘩扔下,砸得腳下一震。

  「玲瓏?」

  他面露迷茫,像還沒睡醒似的。

  待細瞅了瞅倆人後,撓了撓頭上擀氈的頭髮,黃豆般的小眼珠子眨個不停:

  「這……這倒是記不得了。」

  玲瓏依舊不見失落,仍是溫柔笑著,

  「大叔,您這又幹什麼去啊?」

  大漢憨憨一笑,指著前頭,又指了指地上的青疙瘩:

  「我剛打出來的,拿到場上去,給娃娃們打熬氣力用!」

  許知秋覷了一眼那倆青疙瘩,發現是兩坨青銅巨鎖,皆有碾盤大小。

  粗略一估,單拎一個就得兩千斤重。

  拿這玩意兒給娃娃打熬氣力?

  二人繼續往村子裡走。

  又走了約百十步,遠遠聽見一群孩童嬉笑打鬧聲。

  果然,前頭是一片沙地,十好幾個孩子們三兩捉對,正撂跤玩耍。

  這裡應該是村中央的廣場,沙地被壘成了一個較為陡峭的高坡兒,高坡上插著一桿旗。

  這些娃娃們大都穿著一條破爛褲子,光著膀子,

  娃娃們大約分成了兩伙兒,分門對壘,各簇擁著一桿旗子爭相往高坡頂上爬。

  兩方競爭的手段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要麼撂跤,要麼拽褲子。

  要麼後頭的薅著前頭的腳丫子,要麼前頭的拿腳丫子踹後頭的腦殼。

  就算是孩童間的嬉鬧,這也未免有些太野蠻了。

  許知秋和玲瓏津津有味的瞅著。

  直到有一個小黑子脫穎而出,拎著那杆旗子,一把插進坡頂的土包上。

  「我贏嘍!」

  插旗的黑小子大聲吆喝,

  「我是第一!」

  底下人或是歡呼,或是哀嚎罵娘。

  接著,

  那娃娃志得意滿的下了坡,卻被玲瓏叫到近前問話。

  「我叫俊!」

  那黑小子瞪著雙眼皮的大眼珠子,盯著倆人瞅個不停,指著許知秋:

  「你咋是白毛兒?好難看。」

  許知秋逆生一時忘了解開,可不白毛麼?

  按說許這麼大歲數了,挨這小孩磕磣也不當在意。

  但瞅這小子黑不溜球的德行,忽的起了玩心,不願弱了嘴:

  「你叫俊,可你長得一點也不俊吶。」

  「你!」

  黑小子氣得大喘氣,這下那雙眼珠子乾脆瞠得跟牛蛋似的,好生嚇人。

  玲瓏卻是個自來熟,明明那孩子都不認識她,她卻把先頭沒捨得吃的雞蛋給這小孩吃了,惹得那娃笑眯眯的,腮幫子嚼個不停。

  這時,先前拎銅鎖的大漢姍姍來遲。

  這黑小子頓時咧嘴堆歡的迎上去了,聽著交談許知秋才知道,原來這是爺倆兒。

  只不過一個大眼睛,一個小眼睛,一個雙眼皮,一個單眼皮。

  瞅著真不像他的種……

  許知秋腹誹。

  接著玲瓏領著許知秋繼續往前走,許當然也沒拒絕。

  此行本就是跟她來的,雖有疑惑,想必她稍後也自會解釋。

  二人剛走出沒幾十步,那黑小子卻從後頭追過來幾步,扯嗓子朝許喊道:

  「記住了我叫俊!我將來是要干一番大事業的!」

  許知秋嘿嘿一笑,朝他揮了揮手。

  二人一直從村頭掠過村尾。

  出村後,又尋了一處蛇路,攀上斷崖。

  二人站在崖邊,打量村子全貌。

  濃霧此刻愈發淡了,使得村中全貌,一覽無遺。

  「舜山倒嘞~望八齋哩……」

  身旁,玲瓏倏而唱起歌謠。

  「八齋落盡~再起風嘞……」

  那嗓音古早,聽著模糊有些分不清歌詞,只能覺出濃濃的蒼涼淳樸之意。

  許知秋望著村子裡,一雙眼眸漸漸泛起驚訝。


  仿佛按了快進,

  隨著玲瓏的歌聲,村子的活動軌跡,陡然變得離奇了起來。

  那挎著菜籃的老太太在村頭村尾反反覆覆走了好幾遭,尋不見始終。

  打鐵聲斷續,那大漢時不時就往出拎出一對銅鎖,簡直氣力無窮。

  那些撂跤的孩子們,一遍又一遍往坡頂插上旗幟,總是巡而往復……

  仿佛將一卷錄影帶來回捯飭,一切都顯得那麼失真。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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