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875【聖人之道】
第877章 875【聖人之道】
父子二人來到太華池畔的八角亭,景帝坐在宮人們提前準備好的藤椅上,烏岩則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聆聽訓示。
他似乎還沒有從先前激盪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不怪他如此失態,畢竟二十多年來,景帝在他心裡的地位比高山更高,敬畏之心壓過一切,說一句噤若寒蟬並不為過。
今日驟然聽到景帝那句滿含期許的勉勵,烏岩險些當場掉下眼淚。
景帝看了一會秋日陽光下水面上的漣漪,平靜地說道:「這大半年你很用功,朕都看在眼裡。雖然有些時候你的處事手段略顯稚嫩,但是至少你有上進的心思,這便是可取之處,所以朕對你抱有期望。眼下你即將監國,朕便考考你,如何才能成為一個有為之君?」
烏岩好不容易平復的心境猛地緊張起來,因為這個問題太過宏大,而且讓他當面評說帝王之道,這顯然有些逾越。
景帝見狀淡淡一笑,抬手斥退周遭的宮人,道:「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朕不會見責。」
烏岩忐忑地思考著,小心翼翼地說道:「父皇,兒臣認為如果可以做到朝堂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應該就是有為之君。」
「你說的這些沒有錯,不過還有一個前提。」
景帝雙手攏在身前,徐徐道:「你要能掌控手中的力量,才能讓臣民按照你的設想做事。如果朝中吏治敗壞,百官陽奉陰違,你要如何處理?如果百姓民不聊生餓殍遍野,你要如何安撫?」
烏岩默然。
景帝轉頭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說道:「不聽話的臣子便殺了,百姓敢造反就調大軍撲滅,是不是這樣?」
倘若治國真有這麼簡單,史書上就不會有那麼多亡國之君。
烏岩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誠摯地說道:「請父皇賜教。」
「其實這些手段本身並沒有問題,但是身為帝王要站得更高一些。」
景帝抬起右手高過額頭,耐心地說道:「朝中吏治敗壞,究竟是他們腐化的速度太快,還是你身為天子賞罰不公偏聽偏信。百姓豎旗造反,究竟是有人蠱惑人心煽動民怨,還是官員和貴族沆瀣一氣荼毒百姓。你首先要弄清楚發生這些狀況的緣由,而不是立刻做出武斷的定性。為君者,最忌被情緒牽著鼻子走,它會讓你變得愚蠢又短視。」
烏岩豁然開朗,敬服地說道:「兒臣明白了。」
景帝頷首道:「知其源頭,對症下藥,方為處事正道。」
「是,父皇。」
「朕知道你身邊有不少幕僚謀士,想來這大半年他們給你出謀劃策,教了你很多權謀之道,不妨說說有何心得?」
烏岩有些遲疑,看著景帝鼓勵的目光,於是老老實實地說道:「他們確實說過很多,兒臣閒暇時總結了幾條。」
景帝微笑道:「說來聽聽,莫要害怕。」
如果沒有先前和諧的氣氛作為鋪墊,烏岩根本不敢實話實說,不過他也知道自己的幕僚里肯定有父皇安排的人,於是鼓起勇氣如實道來。
「第一是平衡之法,朝中官員和貴族難免會因為各種各樣的關係結黨抱團,無論哪朝哪代都無法禁絕,因此帝王絕對不能讓某個利益群體一家獨大,否則必然會威脅到皇權的安危。」
「第二是殺伐決斷,所謂慈不掌兵義不理財,掌握權柄更是如此,心慈手軟只會埋下無盡的隱患。尤其是對那些敢於窺伺皇權的人,務必要用鮮血和殺戮震懾一切宵小。」
「第三是威不可測,雖說揣摩上意是絕大多數臣子都會做的事情,但是看不透的人和事才是最可怕的,才會讓那些人感到畏懼。倘若帝王的心思可以輕易被臣工猜透,那麼他就很難真正控制朝堂。」
「第四是黑白相間,這世上既有精明老練的奸臣,也有迂腐昏聵的忠臣,奸臣不代表愚蠢,忠臣也不代表聰慧,品格與能力不一定完全對等。因此用人不能只看忠奸,還要注重他們是否能在合理的位置發揮作用,並且要有隨時罷黜他們的手腕。」
烏岩越說越流利,他注意到景帝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靜,於是恭敬地說道:「父皇,這就是兒臣大略的想法。」
其實他心裡還有一個念頭,這些手段都能從景帝的治政過程中找到對應的例子,只不過他終究不敢妄議君父。
景帝沉吟片刻,頷首道:「你身邊的文士倒也不算膚淺,這些心計便是所謂的帝王心術。烏岩,雖說你的天賦確實要比納蘭稍遜一籌,但你勝在勤奮好學且善於總結,假以時日便能愈發純熟,只要能做到言行合一,對付絕大多數臣子都已足夠。」
烏岩心中一喜,面上不敢表露出來。
景帝端起桌上的茶盞飲了一口,平靜地說道:「不過朕要告訴你,這些帝王心術不值一提。」
烏岩怔住。
景帝繼續說道:「你方才說的那四條,其實可以用八個字概況,那便是不仁、不親、不信、不貴,這是稱孤道寡的真正由來。由此延伸開來,帝王心術便是馭下之術,大略能夠總結成七條,分別是眾端參觀、必罰明威、信賞盡能、一聽責下、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
烏岩連忙用心銘記,唯恐漏過一個字。
景帝見狀亦未阻止,而是正色道:「然而這些手段說穿了只是術,小道也。你身為監國太子,將來要繼承朕的皇位,從一開始就不能只重小道,若是醉心於此,或許能讓你成為極有權勢的帝王,然則於國於民無益。」
說完這番話,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給烏岩充足的時間思考。
等烏岩的神情逐漸平靜,景帝才繼續說道:「帝王若是只會操弄權術,即便你能將滿朝文武玩弄於股掌之間,讓廟堂諸公成為你手中的木偶泥塑,無人不畏服,無人不謙卑,那你也只是那個坐在皇宮裡最大的塑像。因為你在長期權爭的過程中,早已忘記大景芸芸眾生,所見所聞皆是阿諛奉承和勾心鬥角。」
烏岩肅然道:「是的。」
景帝問道:「等到那個時候,倘若涇河洪水泛濫,兩岸百姓流離失所,一夜之間出現數十萬災民,那些權術能幫你賑濟災民嗎?倘若天降大旱赤地千里,那些權術能讓你求來甘霖嗎?或者說,南齊勵精圖治兵強馬壯,數十萬精銳虎賁北上,那些權術能幫你變出精兵強將和糧草軍械嗎?」
烏岩惶恐地說道:「回父皇,不能。」
景帝放緩語氣,溫和地說道:「朕再問你,朕能夠享有如今的威望,靠的只是這些權謀手段嗎?」
「不是。」
烏岩這會已經清醒過來,想了想說道:「父皇開疆拓土經世濟民,讓大景子民過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所以朝野上下無不敬服。」
「朕沒有你說的這麼好,否則南齊應該早就臣服。這裡面固然有南邊君臣自身實力的影響,終究還是朕犯了一些錯誤,低估了那些對手,否則南邊的局勢不至於此。」
他忽地咳嗽起來,烏岩見狀大驚,連忙問道:「父皇,是否要召太醫?」
景帝擺擺手,淡然道:「不必。」
他伸手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壓下胸腹間的疼痛,繼而抬頭望著澄澈蔚藍的天空,緩緩道:「朕並不是說帝王心術完全無用,相反你若要降服朝中那些人精,必須要學會那些手段,所以朕沒有干涉你身邊的幕僚和文士,並且提前讓你參政監國。但是朕希望你記住,身為大景天子不可拘泥於小道,唯有將百姓疾苦放在心中,你才能真正做出一番青史留名的事業。」
這一刻烏岩不禁想了很多。
他想到已經被納入大景疆域的趙國和燕地,想到如今在兀顏術所率大軍穩紮穩打的進攻下、已經丟失小半疆土的代國,還有南邊那個出人意料再度崛起的齊國。
當然最重要的是如今大景治下的子民。
「朕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一直在盡力推行齊人制度,在大都修建很多同文館,號召百官和景廉貴族學習齊人文化,並非是朕瞧不上自家祖輩傳下來的東西,而是因為要維繫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必須要學習他人的長處。」
景帝眉眼間浮現一抹倦色,繼而道:「你看過不少中原王朝留下來的史書,理應知道任何一個朝代都很難持續長久,國祚最多二三百年,這是為何?」
烏岩認真地傾聽著。
景帝神情凝重地說道:「歷朝歷代皆是始興終衰,皆因重馭世之術,輕經世之道,故而積弊難返,國運衰敗。所以朕要你牢牢記住權謀小道和治國大道的區別,也是朕讓你將眼界抬高一些、目光長遠一些的根源。」
烏岩心中百感交集,心悅誠服又無比崇敬地說道:「父皇,兒臣一定會銘記教誨,時時反省自己。」
景帝抬眼看著他,眼中浮現一抹遺憾,輕聲道:「你還很年輕,還有很多時間領會體悟,只可惜朕的壽數已經不多了。」
烏岩急促地說道:「父皇,萬萬不能這般想!」
「命數天定,豈能強求?」
景帝笑了笑,那抹遺憾消失不見,他看向波光粼粼的太華池,面上浮現傲然之色:「不過在朕死之前,總要幫你解決最大的麻煩。如今兀顏術那邊進展順利,代國已是強弩之末,哥舒魁再如何不甘也無濟於事。等到明年,朕會親率數十萬大軍南下,一舉底定天下大局。」
「父皇,兒臣……」
烏岩眼中含淚,感動與悲痛之意交織。
景帝緩緩站起身走到闌干旁,負手而立,悠悠道:「而你的職責便是守護好朕留給你的萬里河山。」
烏岩雙膝跪地,再三叩首。
「兒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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