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龍威
第386章 龍威
龍舟順漕河南下,一路並未驚擾地方。
皇帝一直不曾下御舟,但北直隸、河南、山東的地方官們反倒更加緊張了。
焉知皇帝不是掩人耳目,另外微服出巡體察民情了?
畢竟難得出京,皇帝居然一直只待在御舟上,連沿路停泊的碼頭都不下,這實在有些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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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地方的迎接,御舟上面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只對地方官員們說了:安心公務,民政事既設諸相,依規矩上呈便是。
另外,伴駕南巡的其餘臣工,這段時間也並沒有得到召見。
所以從他們那裡得到的消息這麼一佐證,更讓人感覺到異常。
皇帝只怕早就不在南巡隊伍里了,他去了哪?
朱常洛當然還在御舟之上,聽到鄒義的稟報之後就放下了手中的奏本:「居然有這麼多人這麼想?」
「陛下惜民力,不願驚擾地方。但這些時日不曾召見臣子,於是就多了些議論。」
「……那如今豈不是更無心公務,都遣了人盯著各處,謹防可疑人馬?」
「怕是有些地方官會這麼做。」
「……」朱常洛把手中奏本抬了抬,「每天各處驛站里,都知監不是仍舊送來諸多奏疏奏本備朕知曉嗎?」
鄒義尷尬地笑了笑:「若陛下當真是有心微服出巡了,這些事……自然要做著。」
「你的意思是做戲做全套?」朱常洛無語地搖了搖頭,「趁此閒暇把此前在太常寺的論述整理成書,不料竟讓他們疑神疑鬼了。真是……」
有什麼好微服出巡的?
遇到點什麼害民之事出面打臉主持正義?深入了解如今大明的世情民情?
前者只會凸顯人治而破壞朱常洛正準備建立好的監察考察行政秩序,後者嘛……看不看,朱常洛心裡難道沒點數?
當年做了多少年的基層幹部,那些深刻印在腦海里的世情民情,把經濟水平除掉個多少倍之後,大約便是如今情況。要了解世情民情,那是內察事廠該做的事。如果只是浮於表面,那也要應對朱常洛宛如老吏一般的尖銳問題:年前賜宴時他說的話可不是假的,普通百姓的財產和生活狀況他知道。
什麼盛世,脫貧是幾百年後都不知要耗費多少心血才能勉強做到一個水平的事。
他一直都很清醒,如今真要親自去看一看,無非仍是貧窮局面。
今日的大明京城,也沒比當年他第一次離開紫禁城看到的京城更加富庶、整潔。
「那就透透氣吧,到前面擺些桌椅,靠泊後先召賀盛瑞、方從哲和徐光啟來。」
「奴婢領旨。」鄒義彎了彎腰,又笑著說道,「陛下,您專心著述聖賢之言多日,連面都沒露過,也是該透透氣了。」
朱常洛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真能宅。
「……要看,也是到了臨清以後。」朱常洛嘆道,「朕這是不得閒。劉若愚,旨意應該已經到了山東吧?」
「應該是到了。山東上下聽聞陛下要親臨書院講學,定然倍感振奮,興許還會奏請陛下登泰山封禪。」
「有什麼好封禪。」朱常洛邊活動著雙臂邊往艙外走,「去下面請麗妃榮妃和倆小子上來吧,朕若不是要好好準備講學,這些天也不必用心整理那《政治經濟史》。」
以前他在群臣的心目之中更偏重的是自然哲學,而在那太常寺里和一眾太常學士們聊過之後,他已經要把兩者結合起來。
如今,自然要從更加唯物、客觀的角度去重新闡述一些東西。
這確實是一個極有分量的課題,所以朱常洛路途當中乾脆開始整理大綱,至少是先把這一路預備好的到各省書院講學的講義先準備出來。
升任文教部尚書的徐光啟伴駕隨行,這件事便是原因。
船隊行進途中,他們自然不能立即登上御舟。
皇帝和二妃、二位皇子出現在了御舟樓船的三層甲板,估計運河岸上的有心人也能遠遠看見。
御舟的模樣,有點像木製風帆遊艇。前後都有甲板上的宮殿式小樓,前半部有三層,後半部則只有兩層。
朱常洛平常待在最上面一層,內臣宮女等近侍呆在最下面一層,中間一層則是皇妃皇子們的寢居之所。
底艙是倉儲之地,後面則是專門操舟的錦衣衛和禁衛,桅杆和風帆也在那邊。
按說,最平穩的自然是底艙。但有妃嬪和皇子,天子也不好「頭頂上還有人」,因此這樣安排。
當然,漕河不比海洋,御舟航行於漕河之上,總體而言還是平穩的。
二柱子和老三朱由材先前後奔了上來,隨後是麗妃和榮妃雙雙而至。
「現在上岸做什麼?等到了後面,有的是機會上岸去。」
面對二柱子感覺船上十分乏味的抱怨,朱常洛先敲了敲他的腦袋:「你要是覺得悶,隨後到王掌院他們船上去。」
「好啊!」朱由柱一點都不留戀御舟上的舒適。
父皇每天白日裡都呆在樓上寫東西,夜裡泊岸了也不下船,他除了看看書,就是和老三一起玩。老三又小,朱由柱不太樂意和他玩。
看兩個小子在欄杆旁邊一會跑到這邊指指對岸,一會跑到另一邊指指另一岸,朱常洛躺坐在椅子上喝著茶。
「陛下在想什麼?」榮妃看他沉默不語,端起了桌上的鮮果,麗妃趕緊伸手接下朱常洛手中的茶杯。
「想隋煬帝。」朱常洛笑了笑,從盤中捻了一枚杏,「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今能悠哉悠哉下江南,倒要謝他一句。」
兩個妃子不進一步發表意見。
「是冷落你們了。」朱常洛一邊吃著杏一邊說,「你們也覺得悶?」
「怎麼會?臣妾們又不是孩子。能隨陛下南巡,已是殊恩。」
「對長居後宮的你們來說,倒真是如此。」朱常洛進入到放鬆狀態,招了招手,「來來來,你們兩個小子過來,爹講故事。」
二柱子和三材子立刻歡呼著過來了。
於是皇帝給他們講著隋唐英雄,這題材早有話本,但麗妃、榮妃都知道,皇帝是總能講出新花樣的。
老二老三都不會過於深入政治,因此朱常洛說的也不會觸及什麼深奧東西——他們也聽不懂。
倒真是講得跟說書先生一樣,純粹是故事。
如是直到船隊靠泊,朱常洛果然命人把朱由柱送到了王徵及伽利略他們所在的船上,三個被宣召的臣子則上了御舟。
在內臣宮女們呆的那一層中間,則是朱常洛御舟之上召見外臣的「大殿」。
「聽說不少人疑心朕去微服私訪了,借你們的嘴,讓他們別想些有的沒的。閒聊,一同用膳。」
他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結果僅僅是這。
三人也沒問皇帝為何數日裡足不出艙,朱常洛則和他們一同聊起了之前在想的隋煬帝。
「船隊過靈渠,沒問題?」
賀盛瑞聞言說道:「回稟陛下,洪武二十九年,嘉靖二十四年,都專門疏通修繕過靈渠。前些年諸省大修水利路橋,靈渠也再次疏通。南北兩渠陡門,都已經改寬,用了鐵閘。御舟雖大,提前蓄水,過陡門還是沒問題的。」
朱常洛點了點頭:「鐵齒用了數年,磨損如何?」
「說到這事,臣要為昌明號請功。每年船隊往返嶺南,他們都會帶上一批鐵齒備用。」
朱常洛笑道:「他們有利可圖,自是願意。」
說罷感慨道:「可以改進的地方很多啊,官廠院將來,許多行業都要看看能不能用好機械,產出更多。」
當年工部規劃天下水利路橋事,溝通長江和珠江的靈渠是重中之重,畢竟朱常洛早就有心去發展海貿。而以廣州為起點,財貨要到北方來,陸路成本自然極高,海路終究有海況風險。靈渠再好好修繕改進一番,自然是另一道保險。
而當時的做法,就是把原先僅兩丈寬不到的陡門改寬一點。同時,借鑑鐘錶里的齒輪結構,那裡實驗性地用了大型的鐵齒輪,在陡門裡以鐵門來攔水,以牲畜在兩旁石柱上拉動長槓桿轉動齒輪帶動鐵門升降。
靈渠沿途陡門三十餘處,這個工程耗鐵不少。好在廣東鑄鐵本身也比較興盛,這鐵門能夠按照北京這邊的要求澆鑄起來一扇扇門板一般的鐵板,再運到靈渠拼嵌起來。大小齒輪和其中的主要結構件,則是北京這邊鑄好再長途運過去的。
真正完全搞完這項工程,還是在泰昌七年底。
但通航條件大大改善,如今卻是不爭事實。
「官產院隨後和工商部要搞一批專門興大工的商行。」朱常洛聊起隋煬帝,無非因為這個問題,「漕河功在千秋,水利、路橋只要不是急於求成,規劃好、慢慢修建,於長遠而言都是好事。百姓不因此而多有徭役之苦,反而能另有些謀生之道,便是善政。朝廷的錢花出去,以官產商行承建,一能完稅,二來預算、審計之下花錢還更少,如此十年、二十年做下去,南北東西交通都會大有改善。」
賀盛瑞連聲稱善。
「如今朝野是有非議,說大興土木,勞民傷財,那是因為都還轉不過彎來。」朱常洛說道,「這一路,你們任務也不輕。江南各家只怕眼下都是驚惶不定,有些腦筋靈活的,不妨讓他們先轉向,別始終盯著田賦役銀那三瓜兩棗了。朕的眼界不一樣,賦稅收上來是要花出去的,商人都知道周轉能生利。」
大征、大工……秦隋之亡在前,如今朱常洛著眼長遠,準備啟動的許多事自然會被拿來議論。
拜相之後,皇帝和諸相議定後刊告於《學用》朝報,泰昌十年到十五年有了個五年規劃。
北面新邊的路橋、寨堡等邊防體系自不必說,而國內的水利路橋事進一步規劃興建,同時最顯眼的莫過於執政院下工商部和官產院的動作。
正如一開始詹事府下司經局對刊印書籍實行書號審批一樣,不管是行商還是坐店,此後都要行牌照審批。
新政第一階段居然是從工商業入手的,並不觸及如今的田賦、徭役這部分舊有稅收體系。
朱常洛很有耐心,一步一步來。
目前儲銀不夠,統一的國庫還不具備條件,貨幣改革仍要慢慢醞釀。但中樞改革之後,國家級的財政支出將拿出來作為推動工商業進步、改變朝廷財政收入結構的重要手段。
有遠見的人自然該看得出來這是多大一塊蛋糕。
在中樞各衙熟悉這種新制度之前,地方上還很難展開。
朱常洛這個時間點南巡,並不是為了強壓江南士紳——沒那個必要,他們現在已經只能乖了。
更重要的目的,一是講學,另外則是到廣州,正式把海貿這個事情梳理好。
大明如今既不缺銀子,又缺銀子。
海貿的白銀輸入體量已經很大,但大部分藏於民間。工商業不夠發達,基於工商業徵收上來的純銀稅收所占比例還不高,朝廷儲備不了足夠多的銀子以應對將來貨幣改革時的動盪。
接下來五年裡,朱常洛的核心目標確實就是搞錢。
當然了,在嚴格監察和司法的接下來五年裡,如果確實有些官紳問題不小,那也就順手罰了甚至抄了。
皇帝露面了,伴駕重臣與皇帝進一步統一思想和策略,此刻的山東和江南確實在緊張做著準備。
譬如「鐵血」衍聖公。
旨意已經到來,皇帝會到山東書院講學,再到泰南書院。從臨清下船後,會經過濟南和兗州,到濟寧才重新上御舟。
「陛下要親臨曲阜!」孔尚賢對著族中「倖存」高層們寒著臉說道,「還有人覺得是我小題大作嗎?」
「……」剩餘人等噤若寒蟬,同時坐立不安。
孔尚賢長吁一口氣:「清丈祭田、莊田,萬勿阻攔,萬勿生事!若御駕親臨時又出了什麼事,陛下震怒之下,說不定便等這個藉口!我早就說過,一個不好,是滅門之禍!如今旨意,陛下到山東只是講學,明白該怎麼做嗎?」
「……公翁明示。」
孔尚賢咬了咬牙:「闔族面請,降格稱先師!陛下學問精深,推陳出新。聖天子面前,先師焉能稱大成至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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