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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青年天子為老臣師

  第263章 青年天子為老臣師

  沈鯉這一生,前面階段都是順的。

  嘉靖四十四年進士登科,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授檢討,有個內閣輔臣同鄉高拱照拂,是朱翊鈞幼年時的講官之一。

  朱翊鈞繼位後,張居正教得嚴厲,沈鯉卻十分端莊守禮。兩相對比,在朱翊鈞的心目中好感度是很高的。

  隨後沈鯉暫別朝堂,也是因為父母接連離世,回鄉守制。朱翊鈞問過很多次沈鯉丁憂完了沒有,於是萬曆九年沈鯉再回朝堂,這次是火速升遷了。

  從翰林院清流,萬曆十年就直接成為禮部右侍郎,萬曆十二年就做了禮部尚書。

  前半生他崇尚禮制、道德,但憑藉皇帝的好感和信任成為了大宗伯之後,他終於要直面朝堂權力鬥爭。

  在申時行、沈一貫的手腕下,沈鯉開始了坎坷的後半生。從萬曆十六年被斗離朝堂開始,在家鄉的十多年改變了他。現在想憑藉鑑察院實現抱負,皇帝覺得他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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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根結底,從權力鬥爭中落敗再到重歸朝堂直接出任鑑察院謹身大學士、總御台諫大臣,僅從官場履歷來看,沈鯉仍舊是順的,仍舊沒有成為真正有權力手腕的人。

  這次廷推吏部尚書,他這種做法也能稱之為手腕?

  「鑑察百官之外,御台先多花些時間在家事上。御台雖清正家貧,但沈氏號稱商丘八大族之首,這遲早會是御台軟肋。」朱常洛意味深長地提醒他,「沈氏之繁茂,全因御台。若是族事、家事御台都不能一言九鼎,恐怕將來也難免有一句家不齊焉敢妄稱治國平天下之譏。」

  沈鯉臉色微白,尷尬又慚愧。

  堂堂五相之一,他的能力若如此低微,陛下又何必繼續留他?

  但朱常洛說道:「除非御台當真不能視事了,不然這總御台諫大臣,朕就打算一直讓你來做。御台在任,鑑察院之首必須是清正之臣的成例就會形成。鑑察院不弄權,只需秉公糾劾;不生事,只需遇案以律例為準繩。御台若能想通,把一生抱負放在這一件事上,鑑察院的根基就能被御台築好。」

  「……陛下訓誡,臣羞愧難當……」

  先是為他的香火血脈考慮,又明白告訴他能活多久就用他多久。

  這不是毫不動搖的聖眷是什麼?

  沈鯉心中百感交集,又有些茫然。

  他是今上父親的老師,現在今上卻仿佛在做著他的老師。

  「大權大權,朝堂上下,君臣之間,歷朝歷代都說著這權力二字。今夜吃茶閒聊,我們君臣二人也聊一聊這權柄,如何?」


  權力的產生與施行,制約與平衡,朱常洛所經歷的教育本身就不同,歷練也不差,更經過了這麼多年身為皇帝的切身體悟。

  此前沒有與沈鯉深入去交流,因為朱常洛要讓他先去做,先去碰到釘子、遇見問題、產生思考。

  現在他有了刑部也該歸鑑察院的思考,那就說明時機成熟了。

  超然的君權、敏感的軍權、重要的人事權、互相制衡的法權、讓人又愛又恨的財權……偌大的帝制國家,權力的類型實在太多,紛繁複雜。

  上有皇帝為穩固君權而人為分割打散的權力結構設計,下有百官憑藉官位、關係、政策立場而重組起來的實際權力脈絡。

  釐清不了,所以沈鯉才想著一定要影響到一些重要位置的人選。

  權力邊界就越來越模糊了。

  這一次夜話很深入,朱常洛說了許多心裡話,讓沈鯉很震動。

  他一直以為皇帝既設了實職宰相又一分為五,只不過仍舊是分而制之,但沒想到這是第一步,皇帝也是真的準備將來信任這些實職的宰相們。

  「分設一房四院之後,衙署各有歸屬,現如今也不過是過渡階段,有諸多不合理的地方。但符合過去的大體規矩,承上啟下,實際運行的過程里自然出現紛爭。有了紛爭,才有商議、妥協。最終,這邊界是要越來越清晰的。到了那一步,才談得上去好好釐清。」

  朱常洛唏噓說道:「君臣既有別,升任宰輔,那就是位極人臣了。權力當然是太誘人了,總有人不滿足。不能以臣代君,但總有通過人事、黨羽、科道等諸多方式擴大實權的法子。心思花了更多在權爭上,自然沒有那麼多精力花在國政上。朕這一生若能讓大明有一個能齊心協力花更多心思在國政上的中樞,大家不再擔著巨大風險謀求更大權力而是真正各司其職,那就已經是曠古功業了。」

  「……臣一生自詡無私,也不由自主陷了進去。」

  說話的氣氛到了這裡,哪怕皇帝說出了什麼「以臣代君」之類的話,沈鯉也沒有驚懼不安了。

  「說到底,重臣們雖同出儒門,卻稱不上同道同志。平生志向不盡相同,大小有別;立身處世各有性情,思慮決斷的習慣也不一。」朱常洛無奈地攤手,「朕這幾年心得,那格物論和致知論的深意,太常宰不就沒去好好琢磨一下?人事大權朕都放在了進賢院,他也陷在了權爭了,捨本逐末。」

  沈鯉若有所思。

  「其實就是御台早年所求索的。」朱常洛沒有諱言,「選任誰容易,有什麼法子保證選任出來的人在志向上、處世原則上、做事方法上都好,這才難。朕讓御書房底下設了通政學苑,如今不也是走個過場?但畢竟要有開始,出仕之前該怎麼教,選任官員時應該看重哪些可以寬容哪些,選定了人之後該怎麼儘快熟悉新職位做出什麼成績來,出任後該怎麼考察怎麼監督,把這些問題研究清楚比什麼都重要。」


  「……吏治上,臣應該只專心於如何考察監督。」

  「是啊。」朱常洛點著頭笑道,「御台不覺得,這正是你昔年想編好新會典,從此一切井然有序的那件事嗎?只不過,這次有朕,而且要考慮得更細緻,更周全,集君臣之智,一兩代人的時間去做。」

  「臣謹受教!」沈鯉心裡的意氣忽然茁壯起來,畢竟從青年時就有的理想得到了肯定,雖然方法不一樣了。

  朱常洛站了起來作了一揖:「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朕雖有心,卻要仰仗賢臣們一同切磋商討。如此大明不失百代之基,若能政通人和,則生民幸甚。以公心行事,縱然方法有些問題,朕能寬容理解。有紛爭不怕,遇困頓不怕,朕只怕御台遇難而退,心灰意冷。身處濁世而心向光明,如此才是大丈夫。台諫大權,拜託愛卿了。」

  一天之中心情跌宕起伏,此刻看著皇帝行揖禮,沈鯉站了起來,用心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重新戴上了官帽,然後認真行臣禮。

  「臣家是團亂麻,朝堂更是一團亂麻。痴長七十七歲,今日得聆聖訓,方知陛下胸襟意氣,方知自己好高騖遠。歸德十數年只專心水利一事,倒是臣這一生唯一上不負天恩下不負百姓之實事。」他看著皇帝,雙眼濕潤,「臣愧受重託,敢不效死?」

  到這一刻,他終於把他一生自視高遠的志向揉緊了,壓死了,放低了,不再覺得按他想的那樣做就能天下平。

  能做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成就,已經堪稱功德彪炳千秋。

  養心殿裡君臣對揖,最後是劉若愚送沈鯉出宮。

  和白天時相比,劉若愚覺得沈鯉的步履好像一下子輕快了很多。

  雖然已經七十七了,但太晚了嗎?

  只要在出發,就不算晚。

  沈鯉一路心情激盪,回到了家中之後,他第一句話就是告訴自己的老僕、管家。

  「明日一早,你親自回一趟歸德,叫族長、族老們,都來京城見我。」

  「……都來?」管家心裡一驚,「年紀都……」

  沈鯉只是雙眉一凜:「有我年紀大?」

  皇帝說得沒錯。

  連家事都處置不妥當,他還談什麼志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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