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富貴不落平民身,戰場全是平民魂!(第三更)
第105章 富貴不落平民身,戰場全是平民魂!(第三更)
當聽到軍餉二字,夏之白一下就明白了。
他知道郭桓案的真實情況了。
郭桓貪了嗎?
肯定是貪了,這麼大利益,沒有人會不心動。
但更大的政治背景是北伐。
朱元璋這一生最驕傲的就兩件事。
第一件是驅逐韃虜,第二件就是彌合南北。
驅逐韃虜,這是朱元璋作為自己一生的政治功績去做的,而洪武朝一共北伐了十三次。
夏之白起初還沒意識到問題。
但現在。
他終於明白了。
十三次!
哪怕大明施行的是衛所制,但哪經得起這麼多次數的折騰。
最終還是只能按圖索驥取之於民。
而且按照衛所軍戶的標準,每次打仗,軍戶家裡要去兩個男丁,一個正軍參戰,一個餘丁隨行,如果正軍戰死沙場,還需要家裡再提供一個男丁作正軍,在這個生產力嚴重不足的年代,一家少了兩個男丁,家庭根本維持不了。
何況大明近乎一兩年北伐一次。
男丁消耗太大了。
打仗打的是後勤,打較短的時間,軍戶還勉強能支持,時間一長,只能朝廷提供。
大明每次發兵都是十幾、二十幾萬,這麼龐大的軍隊,對後勤要求必然很高,也定然要消耗海量糧草輜重。
夏之白只感到了一陣的心寒。
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話。
帝國的億萬臣民,自巢都破碎的陰影下誕生,於骯髒泥濘中日夜勞作,最終倒斃於路旁,生若雜草,死如螻蟻,無人哀悼亦無人銘記,但他們又是有福的,因他們為神聖的黃金王座奉獻了一生,世間沒有比這更大的獎賞了。
這就是朱元璋目前在做的,為了自己的豐功偉績。
不惜榨乾天下。
「富貴不落平民身,戰場全是平民魂。」夏之白忍不住低語了一句。
郭桓同樣是帝王豐功偉績下的犧牲品。
朱元璋老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日。
尤其是去年還大病了一場,對於建功立業更加急切,他迫切的想將『驅逐韃虜』提早完成,也徹底掃清北方對大明的威脅,在這種急切的心緒下,他開始靠著強權高壓,逼迫官員去籌集北伐的糧草。
只是郭桓等人心有牴觸,對籌集北伐糧草並不積極。
惹得了朱元璋不喜。
所以才引來了這次的查帳。
而致他們於死地的,是他們跟朱元璋意見相左。
帝王的豐功偉績是不容臣子質疑的。
臣子只能執行。
朱元璋不知道郭桓等官員有貪墨嗎?
肯定知道。
甚至就是知道郭桓等人手腳不乾淨,才讓他們負責籌集軍餉的。
因為戶部籌集軍餉的手段不乾淨,而朱元璋又不可能去承認這些事,更不可能真的去認下這些『借糧』,所以需要有人去承擔天下民怨,而這個人就是郭桓等官員。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全殺了。
死無對證。
夏之白回過神來。
他理清這些後,也不由倒吸口涼氣。
老朱下手真是又狠又黑。
他也總算知道為什麼《明史·刑法志》中寫的郭桓案結果:詞連直省諸官吏,系死者數萬人,檄贓所寄借偏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簡而言之。
朱元璋這次打劫了天下。
通過處罰為郭桓銷贓的同黨,朱元璋將大明天下民間的殷實人家,都搜颳了一個乾淨。
手段不可謂不狠辣。
也怪不得,後面引得民憤,為平息民怨,將處理案件的官員殺了。
但被強行收斂的錢財卻都歸入了國庫。
此事已成定局。
不會再有任何變動的可能。
朱元璋後續北伐的軍費,就靠這次搜刮百姓的民脂民膏。
夏之白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朱元璋會那麼闊氣的拿出五萬白銀給自己了,因為朱元璋早就設置了一個一本萬利的局,他算計的是人性,算計的是郭桓等官員的貪婪跟私心。
而郭桓等官員的確中套了。
也被徹底套死了。
他們甚至沒有辦法去辯駁。
因為他們真的從中拿了錢,只不過底層那些殷實百姓,卻是實打實的無妄之災。
但朱元璋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對北元進行犁庭掃穴。
夏之白蹙眉。
他雖窺探到了全貌。
但也沒辦法改變,心有力而余不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從中找到機會,為天下做一些改變。
不至於讓天下徹底陷入一潭死水。
尤其是工商業。
因為郭桓案真的爆發後,以朱元璋的狠辣手段,定會對民間錢糧釜底抽薪。
民間的工商業會被全部摧毀,整個明朝的經濟,也會自此倒退回小農經濟,雖然這本也是朱元璋的用意之一。
但這不是夏之白想見到的。
天下可以進步緩慢,但決不能倒退。
夏之白轉過頭,看了眼面如死灰的郭桓,心中暗嘆口氣。
郭桓也怪不得別人。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手腳不乾淨。
但手腳乾淨又如何?在這種嚴峻形勢下,也根本逃脫不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眼下朱元璋已是鐵了心,要將這次的事,一股腦壓到郭桓等人頭上,他們根本掙脫不了,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良久。
郭桓終於緩過氣來。
他的臉色依舊慘白,嘴唇還有些發青。
他看著夏之白,輕聲道:「我來應天府時,身邊只帶有鄭襖一人,一身衣裳都是破爛的,我也曾跟你一樣,滿腔鬥志,想著只要為陛下為大明好好做事,一生便足矣。」
「但當我一步步走到朝堂,走到陛下的面前時,我才第一次發現。」
「站在陛下面前的,只可能是兩種人。」
「支持陛下的,反對陛下的。」
「沒有其他選擇。」
「陛下也不會給你第三個選擇。」
「也是在這時,我第一次,也是後續無數次,面對了同樣的選項。」
「原則,還是利益。」
郭桓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的看著夏之白,聲音虛弱道:「我猶豫過,也害怕過,但最終.」
「我還是選擇了後者。」
「我不想再折騰下去了,我已經年過五旬,我這一生,見過元人肆虐,也見過兵荒馬亂,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我不想繼續這樣下去了,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也不是我該追求的全部。」
「我也想跟其他人一樣。」
「原則?在利益面前,又值幾個錢?」
「如今.君要臣死,我郭桓又豈能不死?」
說著,郭桓的眼中閃過一抹戾色,他用力地抓著椅子把手,冷聲道:「但我也要看看,陛下是不是真有那麼狠的心,能把六部的官都給殺了,我郭桓死不足惜,我認,我郭桓飽讀聖賢書,深知忠君一事,我不會反抗,我會將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我倒想看看,陛下下不下得了那個手。」
「能不能殺的六部人頭滾滾,能不能把朝堂殺的空空蕩蕩。」
郭桓滿眼血色,臉色猙獰,他看向夏之白,眼中滿是複雜之色:「小子。」
「你很聰明。」
「也很懂進退時局。」
「但伱把朝堂想的太簡單了。」
「你真以為把那些所謂的『工農』抬到台面,天下就會有變化?」
「人都是一樣的。」
「不會有任何的不同。」
「我們的這位陛下,還有殿下,不會允許天下有那麼大變化的。」
「人都是有私心的。」
「我們的這位帝王尤其如此。」
「呵呵。」
「不過我會幫你一把。」
「既然陛下想籌軍餉,想拿我的人頭平息民怨,我作為臣子不得不從,但我會把天下的富戶、商賈都扯進來,讓陛下一次性幫你清洗個乾淨,讓天下人人皆悚心震膽,如神明臨其庭,不敢少肆!」
「讓他們害怕在陛下手中當官,讓陛下知道下面官員是何等醜惡。」
「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帝心難測。」
「就算文官怕了,還有武官,武官比文官更可憎,手段也更殘忍。」
「幾次北伐下去,武威大震之下,武將們會更囂張跋扈,也會更目中無人,這些將領很多從底層出身,文人輕視,頂多是不屑不恥,武人輕視,可是真會拳腳相向,這些人其實比文人更憎惡底層人爬上去。」
「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若是日後你真的掌權,收拾一下我和我家人的衣冠,將我們的衣冠送回山東兗州東平。」
「碑就不用立了。」
「污濁之人,無顏面對父老。」
郭桓嘆息一聲,眼中閃過一抹落寞。
落葉歸根。
這是多少人的夙願。
他也曾幻想過這樣的一天。
但他做不到了。
夏之白深深的看著郭桓,輕嘆一聲道:「好,我答應你。」
「多謝。」郭桓臉上露出一抹笑,拱手道:「今日多謝夏狀元替我解惑了。」
「唯唯諾諾半生,一直如履薄冰,臨到死,總算是能得片刻的安寧了,可惜明日不能親至,去看看你那鹽鋪的盛景,端是有些遺憾。」
「倒也好。」
「民間有民間的熱鬧,朝廷有朝廷的熱鬧。」
「各有千秋,也各有不同。」
夏之白肅然回禮。
郭桓背著走,朝著屋外走去,他的神色已恢復正常,淡然道:「狀元郎,你覺得以後得天下會是怎樣?」
夏之白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也猜不到。」
「大抵是美好的吧。」
「美好?或許吧。」郭桓望著月色,心緒很是平靜,笑著道:「鹽我收下了,天色已不早,夏狀元,你還是早日回去歇息吧,這幾日你可得多加休息,不然等我郭桓出事時,你恐會驚的睡不著。」
「這天下從來都是蛇鼠一窩。」
夏之白欲言又止,朝郭桓拱拱手,轉身離開了。
郭桓沒那麼好,也沒那麼壞。
他只是在不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一個壞的位置。
但他沒得選。
夏之白也沒有什麼愧疚感。
就像是他最開始說的,這一切都跟他無關。
他只是路過。
唯一的一點變化,或許就是打破了郭桓的僥倖,將血淋淋的現實擺在了面前。
郭桓就這麼靜靜的站著。
他放棄了掙扎。
掙扎已經是徒勞無用的了。
在陛下開始催軍餉的時候,他們的生死就被陛下劃定了。
即便自己沒有從中獲利,真就矜矜業業的做事,依舊沒有半點用處。
陛下所需的軍餉數量太大了,根本就收不上來,只能靠威逼勒索,但陛下是愛民的,豈會對百姓做這種不端的事。
那便只能是戶部自作主張。
他作為戶部的三把手,又豈能脫得了干係?
跟帝王的豐功偉績相比,臣子的死活根本就不值一提。
這是臣子的榮譽。
郭桓轉過身,朝著大堂走去,心中卻想起了另一件事,便是夏之白曾說過的一句話。
如今的陛下,視百官為長工,視萬民為家奴。
他當初不以為然,如今卻感覺說的十分在理,他的確就像那長工,只不過是手腳不乾淨的長工,因而註定會被杖斃。
但文官如此,武官呢?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哈哈。」
郭桓淒涼的聲音在院中迴蕩著。
久久不絕。
(本章完)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