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下之事,有常有變 君子處事,有經有權
第76章 天下之事,有常有變 君子處事,有經有權
海瑞是個典型的清流,他的言辭之激烈,足以青史留名,以致於海瑞本身的政務能力,不像他清名那般聞名遐邇。
海瑞是個肯俯下身子自己去找答案的人,是個有德,肯低下頭、彎下腰、腳踏實地的踐行自己所知所行的人,同樣,海瑞是個剛正不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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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張誠不該做決定抽分洋船,但是的確要抽分,所以,不對但是沒錯。
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出自——《孟子·離婁章句上》
權,是秤砣,就是秤量物之輕重的砝碼,故人之處事,秤量道理以合於中,叫作權。
淳于髡是個齊國的辨士,見到了孟子,就問孟子:男女授受不親,以物相取與,不得親手交接,這真的是禮嗎?
孟子說:這的確是禮。
淳于髡就問:若是嫂子溺水了,小叔子應該伸出援手救人,還是應該拘泥於禮法,坐視不管?
孟子答道:嫂溺不援,是豺狼,男女授受不親是禮法,嫂溺援之以手,是事急從權宜。
朱翊鈞還真知道這個典故,張居正這個帝師是極為合格的,他擅長引經據典,在討論禮法的時候,張居正已經說過這件事。
海瑞繼續說道:「天下之事,有常有變;君子(治人者)處事,有經有權。」
「嫂溺,授受不親,是禮之常經;援之以手,則是事之變權。今日洋船到月港,中官不得干政,是禮之常經;都餉館都餉,則是事之變權。」
「揆度於輕重緩急之間,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知有禮而不知有權,則所成小、所失大,張誠之舉,識時通變也。」
海瑞說完,就有些忐忑,他是有些怕皇帝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知道有禮法,而不知道有權宜,那是死板教條,這樣做事,得到的少,失去的多。
畢竟月台之上,只是一個帶著陽光開朗笑容的十歲人主,海瑞生怕自己文縐縐的皇帝聽不懂。
「海總憲,這朝廷應不應該設卡抽稅?」朱翊鈞笑著問道。
海瑞十分肯定的說道:「應該,朝廷沒錢沒糧,用什麼供養軍士,安定邊方,讓百姓安居樂業?用什麼讓天下寒士認字讀書,知禮法?用什麼養才儲望?又用什麼供養百官,牧守四方呢?」
海瑞剛才文縐縐的那大段的話,是對著葛守禮開炮,所以說的咬文嚼字,但是對著十歲人主,海瑞儘量用十歲人主能聽得懂的話來講。
海瑞認為朝廷應該收稅,尤其是對於那些個導致了朝廷稅基萎縮的縉紳,比如徐階這種半華亭的傢伙,就應該重拳出擊,海瑞是因為魚肉縉紳徐階被彈劾致仕的。
現在,他海瑞回來了!
朱翊鈞想了想問道:「所以朝廷抽分洋船,是合乎禮法的,或者說是合乎天理,人心之正的。」
「張誠、羅拱辰等決定抽分洋舶,是因為事情急切,所以才做了臨時的決定,畢竟這涉及到了日後都餉館是不是繼續都餉的大事。」
「不應該就是不應該,所以要責罰他們;但是他們做的沒錯,維護了禮法,也要獎賞他們,海總憲是這個意思嗎?」
陛下這段話的邏輯極為完整,說明陛下真的聽懂了他海瑞剛才到底在說些什麼,這讓海瑞格外的振奮,相繼經歷了嘉靖、隆慶兩代神隱君王的海瑞,看陛下,似乎是看到了初升的太陽,大耀東方。
海瑞趕忙說道:「慶賞威罰,功勞是功勞,過錯是過錯,理應如此。」
「海總憲以為如何處置為宜?」朱翊鈞笑著問道。
海瑞想了想說道:「理當罰俸降級,罰俸半年,降三級;理當恩賞,錄其功以待升任機要之處,為國任事,為陛下前驅。」
罰了,但是也要記錄他們的功勞,擇機勝任機要之處,這是獎賞。
「葛總憲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彈劾張誠、羅拱辰的葛守禮,海瑞這個處置,葛總憲滿意不滿意?若是不滿意,葛總憲,打算怎麼做呢?
葛守禮思慮了片刻,無奈的說道:「臣以為,並無不可。」
葛守禮選擇了投降,海瑞這話說的,讓葛守禮怎麼反駁,繼續咬緊了閹黨禍國殃民,與民爭利這件事?
可是戶部不跟著葛守禮一起彈劾閹黨,葛守禮獨木難支。
戶部當然不跟,落袋為安,戶部窮的都要當褲子了,這什麼責任都沒擔,撈了一大筆銀子,不閉嘴關起門來笑,還要彈劾張誠?
別人大約能做出來,但是王國光做不出來。
「元輔先生和楊太宰以為呢?」朱翊鈞又看向了張居正和楊博,問問他們的意見,若是不同意就早點說,別以後再拿這件事嚼舌頭根兒。
「臣等並無異議。」張居正和楊博互相看了看,沒有發表不同意見。
朱翊鈞點頭說道:「常與變,經與權,原不相離,本為一體。禮有常經,如秤稈之有星,銖兩各別;權無定主,如畫一之較物,輕重適平。」
「二者交相為用,識時通變之理,方為君子處事之道。」
「那就依元輔先生、海總憲所議。」朱翊鈞看無人反對,便選擇了海瑞的決定。
海瑞聽完了皇帝這一通總結,驚駭的看著十歲人主,這是什麼話?這是個十歲孩子能說出的話嗎?又看著穩穩的坐在左邊第一位置的張居正,這張居正到底是怎麼教出這等人君的?
張居正當老師這麼厲害的嗎!
「陛下聖明。」張居正俯首說道,他看著海瑞一臉震驚的表情,帶著笑意。
這才哪到哪?讓海剛峰驚訝的事兒還很多。
「陛下,臣有本啟奏!」海瑞並未歸位就坐,直接繞開了內閣首輔張居正,對著月台上的皇帝俯首說道:「陛下,臣請徹查徐階侵占良田二十四萬畝,祖宗定黃冊魚鱗冊,收天下資財以安天下,朝廷藁稅,乃是禮之常經,徐階侵占田畝,此案若不追究,政松國弱綱紀冥墮,徐階若不還田,國家財用大虧無用,天下失道!」
二十七位廷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皆是果然如此。
海瑞還是那個剛正不阿的海瑞,他這個人眼裡揉不得沙子,徐階的案子,到現在,徐階都沒還田,這件事,不算完!
當國首輔、帝師張居正,那是徐階的學生,海剛峰說這番話,有沒有考慮過張居正的面子!
海瑞回朝是朝中狗斗,其實說到底,還是皇帝為了不讓科道言官附和晉黨一眾,對譚綸連章彈劾做出的妥協,譚綸被彈劾是他背棄了晉黨,投效了張黨。
現在海瑞回朝第一天廷議,立刻就上奏說要繼續追查當年未盡之事,徐階的學生張居正、陸樹聲還在朝堂上坐著,海瑞真的是一點面子不給。
陸樹聲立刻站了起來說道:「海總憲,朝廷優老之德,行其私耶?」
「彼時奸臣嚴嵩父子當朝,朝中臣子多依順奸佞,不敢仗義執言,是何人諍諫,將嚴嵩譴黜、將嚴世藩定罪?」
「世廟哀沖太子、莊敬太子相繼夭折,主上不再立太子,建儲乃國之大典,聖意欲遲遲,亦無人敢不敢顯諫,又是誰負物望,膺主眷,從龍有功?」
「徐公更是一掃嘉靖年間積弊,方有今日之成效。」
「徐公只是稍涉偏差,爾如此苛責,只為了那些許清名,枉顧朝廷優老之德,追擊徐公,又置陛下於何等境地!」
陸樹聲駁斥了海瑞,而且把徐階的功勞依次擺了出來,倒嚴嵩嚴世藩等一眾嚴黨、嘉靖皇帝兩個太子相繼夭折,嘉靖皇帝不再立太子,一直到最後病逝那天,才確定了裕王登基的遺詔。
而裕王登基的遺詔,正是徐階寫的!
海瑞斜著眼睛看了一眼陸樹聲,嗤笑一聲說道:「可笑。」
「你!」陸樹聲完全沒想到只得到了兩個字,可笑,那種輕蔑和不屑一顧,像極了張居正平日裡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笑話一樣。
楊博則是一言不發,讓葛守禮稍安勿躁,海瑞回朝肯定要追擊這個案子,這個大家都想到了。
海瑞看著皇帝陛下,十分確信的說道:「陸尚書,嚴世藩濁亂朝政,盜弄威福,磬國帑,竭民膏,終嘗惡果,嚴黨為何倒台?嚴嵩老矣,嚴世藩剋扣給裕王府的歲賜,先帝輸送嚴世藩一千五百銀!嚴世藩才肯補發歲賜!」
「此事被世廟主上知曉,主上睿識英斷,譴黜嚴世藩,方才倒嚴。」
「再論這從龍之功,哀沖太子、莊敬太子薨、五、六、七、八龍子皆生未逾歲殤,嘉靖四十四年,景王薨,世廟主上八子,僅剩下一個先帝,等到世廟主上龍馭上賓之時,世廟主上有選擇嗎?陸尚書,伱還敢提起此事?」
「陸尚書,咱大明皇宮是什麼凶煞之地,龍生八子,僅剩先帝哉?」
「爾等真是貪天之功!」
海瑞的話罵的是陸樹聲,卻是對小皇帝說的,陛下一定要警惕他們才是。
海瑞在治安疏中,提到過皇帝和臣子的關係,在他看來,嘉靖皇帝一意玄修,當然有問題,但是臣子們就沒有問題了嗎?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內外臣工之所知也。
皇帝有問題,臣子也有問題,而且最後鬧到嘉靖皇帝大行那一天,嘉靖皇帝只有裕王一個選擇了。
海瑞這話一出,整個文華殿內,都是一片靜悄悄,還有人小心的打量著台上的小皇帝。
有些話題是不能碰的,世廟五六七八皇子,剛出生沒滿周歲就殤了,到了嘉靖四十四年,也就只剩下了一個裕王,這個話題是決計不能碰的,但是海瑞就是要碰!
海瑞看著陸樹聲,稍加惆悵,略顯惆悵的說道:「再說這優老之德,嚴嵩寄食於墓舍,既無棺木下葬,更無悼念之人,這何來優老之德?」
「嚴嵩乃是奸臣,怎能與徐公相提並論!」陸樹聲一聽海瑞居然把嚴嵩和徐階相比較,立刻有點急了,此話一出,陸樹聲立刻有些懊惱,上了海瑞的當。
海瑞根本不是同情嚴嵩下場,而是要把徐階和嚴嵩相提並論,都以奸臣論之,顯然陸樹聲說出來的時候,已經落入了海瑞的圈套之中。
海瑞嗤笑一聲說道:「嚴嵩是奸臣,徐階不是嗎?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
「嚴嵩貪腐鉅萬,徐階就沒有貪腐了嗎?誆騙延誤轉運顏料銀、攬侵起解錢糧,歷歷有據!」
「嚴嵩兒子修大殿,徐階兒子就沒修大殿了嗎?永壽宮現在還有碑文,乃是徐璠督大工營建。」
「徐階侵占田畝也是假的?華亭一縣、松江半府膏腴皆姓徐,田契案卷歷歷在目!」
「徐階與朱堂等豪商經營布莊是假的嗎?到現在京師,還有他們徐家的布莊。」
「松江府多棉田,徐階竭澤搜刮民膏,縱家奴低價收棉,百姓苦不堪言,乃是我在松江府治水時親眼所見!」
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這是海瑞在《治安疏》里的原話。
朱翊鈞反覆研讀過好多次海瑞的治安疏,這話怎麼看,都不像是好話:嚴嵩被罷免之後,徐階當國,也就和嚴嵩未做宰相之前一樣,不是什麼好世道。
海瑞和陸樹聲這一次的交鋒,陸樹聲落入了下風,一時間有些啞火,不知道如何反駁。
事實上對徐階的追擊並沒有因為海瑞致仕而終止。
在海瑞致仕後,徐階希圖再起,高拱一看這徐階還想再起,就一直在追查徐階的案子,海瑞這些話,並非虛言,而是信實之言,陸樹聲處於下風,完全是因為嚴嵩乾的那些事,徐階也在干,甚至是有過之無不及。
這讓陸樹聲如何申辯?大家講規則含糊其辭,都是拋開事實不談,你非要講事實,把事情掰開了揉碎了講,這還怎麼辯論?
陸樹聲有些求助的看向了張居正,而張居正卻一言不發的翻動著手中的奏疏,似乎這一切跟他沒什麼瓜葛一樣。
陸樹聲用力的咳嗽了下,張居正仿佛才回過神來一樣,看著海瑞,平靜的問道:「海總憲,要如何?」
海瑞言簡意賅的說道:「還田。」
陸樹聲滿是驚訝的說道:「就只還田,就行了?」
海瑞整出這麼大的陣仗,陸樹聲還以為海瑞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結果說來說去,只是還田?
還田而已,還來還去的,最後還是落到徐階的口袋裡罷了。
張居正抬起頭看向了海瑞,海瑞這次回朝的表現,超出了張居正的預期,這哪裡是不諳政治鬥爭的樣子?分明就是個典型的、通權達變的循吏。
這張誠、羅拱辰收洋船稅賦,海瑞居然以嫂溺須援之以手,事急從權宜之計,將功過分開論斷;而在追擊徐階的案子上,海瑞表明自己的態度,追擊是一定要追擊的,但是卻沒有直接趕盡殺絕。
張居正發現,自己小瞧了海瑞,這人在家裡閒住了兩年,不知道悟出了怎麼樣的道理來,開始知道妥協了,學會了曲則全的海瑞,將會非常難纏。
「怎麼個還法?」張居正眉頭緊蹙的問道。
「我有奏疏。」海瑞拿出了奏疏,放在了張居正的面前,張居正翻開看了幾眼,立刻合上,眼睛微眯的看著海瑞說道:「海總憲,意主於利民,不器棟樑之才也,此事容我稟明陛下決斷。」
張居正說完,把海瑞的奏疏翻進了袖子裡,對著月台俯首說道:「海總憲所言,臣以為並無不妥。」
「嗯,那就繼續廷議吧。」朱翊鈞有些奇怪,海瑞的奏疏里,到底說了些什麼,讓張居正如此的慎重,甚至把奏疏都收進了袖子裡,不給旁人看,更不廷議。
廷議在吵吵鬧鬧中結束,群臣見禮拜別了陛下,除了張居正以外,海瑞也留了下來。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海瑞再行大禮,甩著袖子,五拜三叩首,十分鄭重,這次能夠回朝,非他人舉薦,而是由陛下親自下章,海瑞不需要承任何人的情。
朱翊鈞笑著說道:「愛卿,日後私下奏對就不用跪了,朝廷也需要山筆架在朝,清朗風氣,以正人心。」
「臣遵旨。」海瑞這才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臣在瓊州旦往暮還,歸誠詩書,以求慎靜以處憂,臣有憂慮,既無法掛冠辭官,皈依自然,也無法保官守祿,安閒泰適,更無法縱酒狂歌,肆意不羈,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鯁,朝令臣不得不得簽書公事,臣慚愧,做不到心安,窮則獨善其身。」
「誰下令讓愛卿不得簽書公事?」朱翊鈞眉頭一皺,察覺到了不正常,縉紳在地方享有司法特權,也有安土牧民的義務,所以地方之事,衙門也要和縉紳商量一二,若是有諫言,也可以用官道驛路,送京師溝通一二,這叫簽書公事。
比如高拱是回籍閒住,就不能對國事指指點點,閒住就是不能簽署公事,不能用官道驛路,不能和京中官員聯絡。
徐階卻可以跟朝中都給事中舒化、給事中戴鳳翔書信往來,最終海瑞以魚肉縉紳的罪名,被改任,而後被迫致仕。
宋哲宗繼位,高太后臨朝稱制,王安石變法的左膀右臂呂惠卿,就被授建寧軍節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就朱翊鈞所知,海瑞乃是致仕,按照大明的官場規則而言,作為縉紳,也可以對著國事指指點點的。
但是有些人不讓。
「俱往矣。」海瑞並不想多談此事,事情已經過去了,不應該執著於過去,而是應該著眼於將來。
「誰?」朱翊鈞偏偏要較這個勁兒,他倒是要看看誰在裡面搞這種鬼把戲。
海瑞想了想說道:「前太僕少卿舒化。」
海瑞這個時候,其實應該說都是我的錯,我不修德,沒有搞好與同僚的關係,怪不得別人,這在儒家叫做:寬以待人,嚴於律己。
但是海瑞覺得沒有什麼不能說的,舒化敢這麼做,那他為什麼不能說呢?
朱翊鈞翻動了下名錄,頗為感慨的說道:「前太僕少卿舒化,七月致仕,已經回籍了。」
海瑞回來,舒化直接就跑了,這就是心裡有數,怕海瑞回朝報復他,但是海瑞說都過去了,其實沒打算太過於斤斤計較。
海瑞繼續說道:「臣沿路以來,憂心忡忡,蒙陛下不棄,起臣於布衣之間,所見所景,觸目驚心,民苦於兼併,吏治宿弊,靡習紛紛,臣實在痛心不已。」
「臣剛回朝,對朝中之事多有不明,報國嘗聖恩心切,臣斗膽僭越,詢問一二事兒。」
「何事?」朱翊鈞早就料到了這一出,示意海瑞問就是了,海瑞致仕前領都御史職巡撫應天,回朝後也是右都御史,臣子阿諛曲從,致使災禍滅絕,海瑞是個直臣,這是他的基本底色。
國家昏亂,所為不道,然而敢犯主之顏面,言君過失,不辭其誅,身死而國安,臨終亦不悔所行,此者直臣。
海瑞一路上聽到了太多的話,讓他憂心忡忡,自然要問一問,才能心安。
「臣聽聞陛下習武、農桑、隋珠彈雀、便殿擊球,臣僭越,詢問陛下讀書之事。」海瑞首先問出了自己的第一問,皇帝習武種地玩彈弓踢蹴鞠,這怎麼看都有點不務正業,所以海瑞要問問陛下的正業。
「日後講筵奏對,也抄錄一份給海總憲。」朱翊鈞伸手虛引,侍講學士徐貞明將歷來皇帝二十九日考成試卷、平日講筵奏對遞給了海瑞。
海瑞翻動了兩頁,趕忙俯首說道:「陛下睿哲天成,睿明洞開,是臣小人之心妄度天心,陛下功課,臣無話可說。」
海瑞只是翻開看了看,就知道陛下雖然有點不務正業,但是這正業也沒落下,說話行文皆有章句,不務正業就不務正業吧。
大明皇帝都有自己的小愛好,只是陛下的愛好有點多。
「臣聽聞某些人與中貴人相知,或曰某些人因中貴人而得用,或曰某些人為新鄭(高拱)之黨,不宜留用,或曰某些人為新鄭所進,不宜用之,紛紛籍籍,臣僭越,詢問中貴人、元輔威震主上,僭越神器之事。」海瑞再次俯首問起了第二件事,外面傳聞很多,海瑞打算問問當事人,皇帝陛下。
中貴人是馮保,某些人和中貴人相知,說的是元輔張居正;
某些人因為中貴人而得用,說的是朝中考成法更換的六科給事中;
某些人為新鄭公,也就是高拱黨羽被罷免,主要是武庫司郎中林紹懷、兵備參議吳哲、馬芳、麻貴、馬錦等十位參將,在閱視鼎建的案子中被罷免;
某些人是高拱的門下,不應該起用,比如很多人,都認為海瑞跟高拱是穿一條褲子,海瑞不應該起用,就是因為海瑞查辦徐階,惡了張居正。
矛頭指向了馮保、張居正僭越神器。
「一派胡言。」張居正嗤笑一聲,對著月台俯首說道:「陛下,政令之行,動見齟齬,或事已處分,爭勝不已,甚至挑禍起釁,皆因一二大臣,窺權而不得,播其說於南北,聽者不察,輕事置喙,一旦上下相疑,南北冰炭,而後責臣難以維持周全?臣不能。」
「辱在道、誼素知,敢布腹心,幸惟陛下裁鑒。」
小皇帝幼沖未曾親政,但是這政令還沒動,就看見了齷齪,事情已經有了處分,還能有不少的紛爭,甚至有人故意挑唆,就是有些人窺視權柄卻得不到,故意散播謠言在南北之間,有些人聽了去,就嚼舌頭根,一旦君臣生了間隙,南北如同冰燒紅的碳一樣水火不容,然後又說他張居正作為首輔,無法維持周全。
他當然不能。
這種羞辱一樣的謠言遍地都是,張居正是知道的,但是又不能把心解刳出來,給別人看,只能請皇帝明鑑了。
張居正多少是有點委屈的,他有沒有,僭越神器,陛下豈能不知?
「血口噴人!簡直是血口噴人!咱家哪裡敢僭越陛下神器!不要憑白污人清白!」馮保立刻就急眼了,就小皇帝那股子陽光開朗之下的陰狠勁兒,馮保就是長了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僭越神器。
宮裡那一個個鐵箱子,隨時都能要他的命,乾清宮太監張宏更是虎視眈眈。
「元輔先生、馮大伴勿擾。」朱翊鈞又伸出手,虛引著說道:「徐學士,把起居注給海總憲看看。」
起居注,就是記錄皇帝一切日常的記錄本,作為撰修國史時的依據。
大明太祖高皇帝設了起居注,而後又革了這一項,甚至連起居官都裁撤了,而後大明朝皇帝始終沒有起居注,直到萬曆小皇帝,才有了皇帝的起居注。
萬曆皇帝起居注,是張居正提議並且設立,起居注官遺意、令日講官、日輪一員、專記注起居、錄聖諭詔敕冊等。
張居正弄這個起居注,就是專門給天下人看的,都說他張居正當國,威震主上,起居註裡記錄的清楚明白。
海瑞就在文華殿上,今天第一次上朝。
路遙見馬力,日久見人心,他到底有沒有威震主上,海瑞只需要看,便清楚了。
「臣僭越。」海瑞十分鄭重的查看了一番起居注,翻動了幾頁,便合上了,俯首說道:「臣惶恐,陛下天挺睿哲,宮府之事,無大無小,皆未曾假手於人,中貴人、元輔先生,臣慚愧,還請中貴人和元輔先生海涵。」
海瑞道歉了。
嘉靖皇帝臨終前都沒等到住在天牢里的海瑞服軟,海瑞只是看了兩眼起居注,就對馮保和張居正道歉了。
因為馮保干涉了外政,但那是司禮監職責所在,司禮監自永樂年間就設立了,職責就是維護皇權,馮保所言所行,都沒有超過司禮監的職責範圍,張居正更是入則養君德、出則理庶務,就晉黨乾的那些糟爛事,海瑞真的是看一眼都嫌噁心。
海瑞路上輕信謠言,還在文華殿上講了出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該道歉時候,海瑞也不會執著於自己的清名,梗著脖子說胡話。
張居正這才端起手來,笑著說道:「海總憲也是憂心國事,尊主上威福之權。」
「海總憲明事理就好,別學了葛總憲,整天被人哄騙而不自知。」馮保一挑眉,便笑了起來,海瑞可是當朝最有名望的直臣了,海瑞的道歉,算是來自海瑞的肯定。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面色凝重的說道:「海總憲要徐華亭還田,元輔先生以為應當如何?」
這件事必須說清楚,張居正在廷議上,雖然表明支持,但是海瑞的那本還田疏,並沒有上奏,徐階還田這件事,張居正到底支持不支持,現在不是廷議,需要問清楚,問明白,若是還田,需要拿出章程和辦法來。
朱翊鈞當然不懷疑張居正表面贊同暗地反對,扣押海瑞奏疏,故意拖延,張居正收起奏疏極為鄭重,顯然茲事體大。
海瑞到底說了什麼,讓元輔這麼慎重?
「臣以為此事應當從長計議,並非拖延,而是海總憲所言還田之事,需要一得力干臣前往,臣還在斟酌。」張居正將奏疏拿了出來,遞給了張宏,張宏轉呈御前。
朱翊鈞打開看了許久,沒有做任何的批註,還給了張宏說道:「元輔先生、海總憲,此事務必辦的周全,慎重謹慎,將此事辦妥當,國之大利害也。」
海瑞剛回朝,就給朱翊鈞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驚喜,簡單而言,讓徐階還田,不過是個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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