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司馬光入京
第63章 司馬光入京
元豐八年三月乙巳(十一日)。
在洛河、汴河上,漂流了數日的司馬光一行,終於抵達了汴京城西的一個汴河堆垛場。
一下船,司馬光的眉頭就皺起來。
和他同行的范祖禹,也忍不住皺起眉頭。
因為他們看到了,在這高高的汴河河堤上。
並沒有依照祖宗制度,沿著河堤,栽下成排的榆樹和柳樹。
而是在這裡建立起來,一個個露天的貨物堆垛場。
在堆垛場的後面,還有成排的廊坊、庫房。
司馬光和范祖禹甚至都親眼看到了,穿著喪服的內臣,騎著馬從這堆垛場中耀武揚威的走過。
一路上,無數商賈點頭哈腰,在這內臣面前卑躬屈膝,曲意討好!
「閹寺小人,呸!」范祖禹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狐假虎威,仗著君權在外面胡作非為的內臣。
司馬光卻是沒有說話。
因為他知道,那個在這汴河河堤的堆垛場上耀武揚威的內臣只是一隻蒼蠅,一隻微不足道的蟲子。
真正禍害國家,禍亂天下法度的是站在他背後的那個權宦!
宋用臣!
大行皇帝身邊的大貂鐺,入內內侍省押班、昭宣使、登州防禦使、提舉汴河堤岸司、提舉皇城司……
一個地位和危害性和唐代的高力士相差無幾的權閹。
也是司馬光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人。
「純甫,不必與此輩閹寺小人計較,且觀其自敗便可!」司馬光低聲對范祖禹說道:「你我先入京到都堂上遞了賀表再說!」
「唯!」范祖禹拱手一禮。
相公說得對!
如今,自己隨相公入京,當以大局為重!
此輩閹寺小兒,且觀其自敗便可!
就像過去的一十五年,相公在洛陽修書,任由那新法幸進之輩在朝堂上張牙舞爪。
如今,二聖聽政,此輩小兒自敗就在眼前!
也是這個時候,司馬光、范祖禹隨行的下人們,已經將他們的行囊、馬匹以及其他相關物品,從漕船上搬運了下來。
司馬光於是騎上一匹老馬——他年紀有些大,去年又得過重病,體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已經難以駕馭昔日最愛的高頭大馬。
范祖禹作為年輕人,當然還是騎士大夫最喜歡的高頭大馬。
這種駿馬,在缺馬的大宋,是身份的象徵。
一般的京官,就算有錢也買不到。
只有朝官,而且是地位級別達到一定高度的朝官,才能買到。
而且每一匹都價值不菲,動輒就要兩百貫以上。
范祖禹這匹駿馬,以他的俸祿,當然買不起。
但文太師聽說他要隨司馬光入京待闕,二話不說,就送來了這匹太師府上的寶馬。
范祖禹也沒有推辭,直接收下了。
兩人騎上馬,在下人們的簇擁下,出了這汴河堆垛場,下了寬大的汴河河堤。
汴京城就已然在望!
巍峨的城牆,高達四丈,一個個馬面,從那厚重的城牆上伸出來。
城牆之下,是一條在陽光下微光粼粼的護城河。
那是護龍河,汴京城的城壕。
遠遠的望著,還能看到護龍河兩岸,遍種的楊柳。
這就是汴京!
大宋神都,天子之都,首善之地!
同時,也是一個和十五年前相比,已經幾乎像變了模樣的城市!
范祖禹只有在看到了遠方,那汴京外城的金明池以及與金明池遙相對望的西苑裡的建築群時,他才想起來,昔年他在汴京求學、赴考的時候的點點滴滴。
司馬光也看著遠方的那個和記憶中已經變了模樣的汴京,微微的嘆息一聲:「物是人非矣!」
一十五年前,他離開汴京,自請出郡,似乎也曾站在這個地方,回首眺望汴京的城樓。
可彼時彼刻所見種種,並非此時此刻所見的模樣。
司馬光輕輕一拍馬屁股,對范祖禹道:「走吧!」
「趁著天色還早,儘快入城!」
兩人於是策馬向下,到了官道上。
他們的下人和僕從們,在身後挑著大擔小擔的行囊,慢慢的走著,他們是無法跟上騎馬的司馬光和范祖禹的。
因為那些行囊都很沉,裡面裝的,絕大部分都是書和銅錢!
其中,尤以書籍最多。
司馬光和范祖禹都沒有等他們,直接策馬,沿著寬敞整齊的官道,向前而去,很快就將那些下人甩在了身後很遠很遠。
不過不需要擔心這些下人走失或者攜帶行囊逃走,這些人都是朝廷撥給司馬光的元隨。
司馬光的寄祿官是太中大夫,文學貼職是資政殿學士。
依制度,朝廷撥給元隨十人以備驅使。
資治通鑑書成,大行皇帝為了嘉獎他,又額外多撥給了他元隨十人,將司馬光在元隨上的待遇拔擢到了資政殿大學士的級別。
而這些元隨,都是朝廷出錢雇的。
每月可以拿兩石祿米或者600文錢,此外每季還有衣物賜給。
故而,司馬光對這些人,最是放心不過。
除非朝廷有旨,不然元隨們就是對他最忠心的人——他們的父母妻兒,都在官府那裡登記的明明白白。
其父祖三代更是都被查了一遍。
稍有閃失,司馬光都不需要說話,有司就會狠狠懲罰他們。
……
司馬光和范祖禹騎著馬,很快就到了他們在汴京城裡,記憶和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之一:金明池!
今日是三月乙巳十一日。
金明池這個國家禁苑,皇室遊樂之地。
依舊依照祖宗制度,對四方來客,敞開了大門。
浩浩金明池內,百花盛開,奼紫嫣紅。
司馬光和范祖禹,策馬在金明池外看著裡面的遊客絡繹不絕,摩肩擦踵的情景,一時都有些痴了。
「若是大行皇帝如今還在,再過十日,聖駕便要駕臨此地,與民同樂了!」司馬光望著金明池中的湖水說道:「屆時,十數萬汴京軍民,都將在此一睹官家聖容!」
「官家還會命禁軍在這金明池裡,競標為勝……觀者一時如雨……」
似乎是回憶起了往昔的事情,司馬光枯瘦的臉頰,紅潤了起來。
他扭頭看向金明池對面的西苑。
指著那西苑之內,隱藏在樹木和宮牆之內的殿宇閣樓,對范祖禹道:「老夫還記得,寶元元年,老夫參加當科科舉,蒙仁廟不棄,點為甲科進士,被選為當年的探花郎……」
「依制,探花郎當簪花,並為狀元公採花……」
「老夫素不喜簪花,當時便乞仁廟不簪花……仁廟固勸之,老夫方才簪花一朵,別在頭上……」
聽著司馬光的訴說,范祖禹也想起了,他記憶里的仁廟。
嘉佑末年,范祖禹也中了進士,得以在西苑的瓊林宴上,見到了一次那位陛下的聖容。
彼時的仁廟,雖然已經老了,走路都有些蹣跚,但依舊是笑眯眯的,慈祥的就像他現在的叔祖父一樣。
於是,也忍不住嘆息了一聲,他也就見過一次那位陛下。
中了進士後,還沒有等到授官,仁廟就已經棄天下而去。
未曾在那位陛下治下為官,未曾領略過,那位寬仁之主的為政,是范祖禹這一生永遠的遺憾。
不過……
范祖禹轉頭看向汴京城。
如今少主在朝,很多很多人,都已經來信和他說過了。
少主頗有祖宗法度!
官家甚有仁廟遺風!
天子寬厚愛人,天性之善,發於肺腑!
想著眾人的評價,想著朝野上下的議論。
范祖禹忽地振作起來,精神為之滂湃。
「君生我未生,君生吾已老!」他輕聲念著唐人的詩詞。
這既可以被理解為男女私情遺恨,也可以被理解為君臣之憾。
就像他和仁廟。
他才二十不到,仁廟卻已經遲暮。
未曾食其俸祿,那位陛下便已棄天下而去。
好在,好在,命運還是給了他機會。
讓他得以在這個人生最黃金的歲月,去輔佐,去服務一位寬仁少主,一位仁聖天子!
人生無憾矣!
范祖禹正躊躇滿志。
道左一騎飛奔而過。
騎馬之人似乎在路口的時候看了一眼范祖禹的方向,然後他不可思議的回頭,勒住馬匹,揉了揉眼睛,仿佛不敢相信。
緊接著,他瞪大了眼睛,認真的仔細的再三辨認了一次。
最後,這個人跳下馬來,來到范祖禹的身前,長身作揖,拱手而拜:「學生楊治,拜見司馬相公!」
司馬光看著他面前的人。
仔細的看了好一會,也沒有認出來,但他身上穿著士大夫官員才會穿的喪服。
所以,他是官場上的人?
再看他的喪服下的裡衣顏色,似乎是綠色的?
所以,他還是一位京朝官?
某司、某衙的官員?
但,他的年紀不過二十來歲,那裡可能會見過老夫?
楊治已是長身再拜:「相公,學生曾在家嚴書房,有幸見過相公畫像!」
「家嚴曾親指相公之像,以教學生:此國家元老,社稷忠臣,天下文華之士,故御史中丞司馬公諱光也!爾當敬之尊之,如尊師尊父!」
「令尊是?」司馬光差不多知道了,這是一個老朋友的兒子,便從馬上下來。
「家嚴楊公諱景略,今居中書舍人一職!」
「哦……」司馬光想起來了,確實是個老朋友!
楊景略,是韓維的女婿。
而韓維和他還有呂公著、王安石舊年號為嘉佑四友!
「原來是康功之子啊!」司馬光道:「既是故人之子,還請起來吧!」
司馬光等人,穿著喪服,又騎著馬,典型的士大夫官人做派。
他們在這道左之旁,彼此行禮。
特別是楊治的禮,行的很大。
而,這金明池前的官道,本就是西出汴京的主幹道,從來人流密集,車馬不歇。
自然的,他們的交談引起了路人的興趣。
然後路人湊過來,側耳一聽。
司馬相公?
中書舍人?
這個人似乎想起了什麼,大喊一聲:「司馬相公入京了!司馬相公入京了!」
頓時,整條道路上,無數行人、商賈,都被驚動。
人們紛紛側目,看向了在路邊的司馬光、范祖禹還有楊治。
接著,一窩蜂的涌了上來。
很快就將司馬光所在之地圍得水泄不通!
「是司馬相公?」
「洛陽的司馬相公嗎?」
很多人都互相問著,卻也不敢確定。
司馬光也好,范祖禹、楊治也罷,都被這個場景驚到了。
為了不惹出麻煩,為了不在入京第一天就惹出事端。
無論是司馬光還是范祖禹,都選擇了沉默。
但這個時候金明池外看守的禁軍被驚動,一個禁軍指揮帶著人走了過來。
他們擠開人群,那個穿著衷甲的指揮,走到人前,仔細的看了看,站在一匹老馬旁的司馬光。
然後他激動的用手捂住額頭。對眾人說道:「是司馬相公!是洛陽的司馬相公!是寫資治通鑑的司馬相公!」
在得到一位禁軍指揮的指認後。
場面再也不受控制,便連金明池內的遊人也聞訊紛紛趕來,加入包圍圈。
而在包圍圈內,被人圍的嚴嚴實實的司馬光,只能拱手一禮:「諸位……諸位……」
就想著要勸百姓們不要在這裡堵塞道路,免得影響了交通。
可他還沒得及說。
就已經有激動的商賈,上前拉住了司馬光騎著的馬的韁繩,他激動的問道:「司馬相公,您這一次入京,就不會再回洛陽了吧?」
有了帶頭的,其他人自然也都爭先恐後的上前。
一個個都帶著淚光問道:「司馬相公,您這一次入京,可是來輔佐天子的?」
「司馬相公,還請留在汴京,活我等百姓啊!」
甚至有人在外面大喊:「還請司馬相公,留在京師,輔佐天子,匡正天下啊!」
註:史書上,司馬光在三月十二左右入京,然後被人在城門口團團圍住。
就像書中情節一樣,這裡稍作改編。
此外,我個人認為,這不是司馬光個人的權術操作結果,他也沒必要做這個事情,更不可能去做這種犯忌諱的事情。
這只能是新法實施這麼多年後,積累的怨氣,在遇到一個宣洩的瓶頸時的自然釋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