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躁動的御史
第775章 躁動的御史
呂陶派去跟蹤的人,很快就回來了。
「察院,小人查清楚了……」對方湊到呂陶跟前:「方才那人喚作:陳十二,是本廂的廂典王茂實的小妾之弟……」
呂陶聽完,眯起眼睛來:「竟是本廂廂典的人!」
本已平靜的心臟再次撲通撲通的跳動起來。
本章節來源於𝖘𝖙𝖔9.𝖈𝖔𝖒
呂陶甚至感覺,自己已經看到了一張通天的階梯,在他面前出現。
開封府的廂吏?還是本廂的廂典?
呂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這可是一個很敏感的群體!
而廂吏、和尚、道士,組合在一起,更是一瓶對外戚來說堪比砒霜的毒藥!
可不要看開封府的廂官體系是承襲自晚唐五代的廂官體系,就下意識的認為,這就是一個和唐五代的基層廂官一樣的制度。
只承擔著治安、防火的職責。
實則不然!
就像畢仲游所說——諸廂小使臣,雖帶督察盜賊,其實分管估計家業,取問病人口詞,並檢驗救火等雜務,不類捕盜之官。
這汴京城的廂吏,從太祖之後,就已經從州郡的那種治安官,轉變成了地頭蛇!
所有廂吏,都是駐在本廂本坊,與街坊鄰居朝夕相處!
他們是汴京城的細小血管。
也是趙官家們的耳目與口舌!
而從先帝開始,他們的身上開始背負更多職責。
先是熙寧三年,先帝下詔——詔京城裡外雪寒,老疾孤幼無依之人,令開封府分擘於諸福田院住泊,於額外收養。仍令推判諸廂使臣依舊福田院條約看驗,每日依額內人給錢!
元豐五年,因感入京商賈及士人,窮困得病,無錢醫治,常常病死於京中,先帝再次下詔:令開封府諸廂使臣各轄二人,凡商旅窮獨被病者,錄名醫治,會其全實,為賞罰法,人月支合藥錢兩千。
當今天子,廣福田院之設,令太醫局分於諸廂設診,以治孤寡老幼無依之人,並免診錢。
就是從先帝的這些善政上發展而來。
同時,諸福田院中孤兒,最終都會被挑選,然後被汴京新報收走,剩下的則送諸作坊為學徒。
也是以承先帝之德政,廣祖宗之宏德為名,出封樁庫錢,並命開封府、太醫局、福田院實施。
實際負責具體工作,進行甄別、上報、核實的,就是這些廂吏。
此外早在先帝即位之初的熙寧元年,先帝就已經下詔,強化了開封府廂吏的權力——以京朝官曾歷通判、知縣者為諸廂勾當公事,凡斗訟六十以下情輕者許得專決。
這就是將開封府諸廂坊的民事糾紛、鬥毆,都交給各廂坊的勾當本廂公事官處斷。
先帝起初的設想是很好的。
合天下州郡能臣之力,將京城建設成真正的首善之地。
奈何,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這個美好的設想,徹底落空了。
原因很簡單。
文臣,都是流官。
任期都很短,尤其是開封府的文官任期,特別的短。
過去,權知開封府幾乎是一年換一個。
好多人,甚至連半年都做不滿就已經高升或者獲罪出知了。
不止是權知開封府如此。
開封府的所有中高級文官,都是這樣的。
流水的開封府,鐵打的廂官吏。
故此,在實際上,本該屬於廂勾當公事的『斗訟杖六十以下得專決』的權力,自然而然的落到了那些廂吏手中。
便是來了一個想做事的能臣,成功的將權力從這些廂吏手中收回。
但,要不了多久,這位能臣就會迅速高升。
而繼任者則會迅速的將前任搶回來的權力,再次拱手送出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外戚與廂吏,而且還是本廂的廂吏有染,就顯得很刺眼了。
尤其是,這個外戚在同時,還與和尚、道士,糾纏不清。
僅僅是這一點,只要報上去,那這駙馬就要百口莫辯,成為天家眼中的『可疑外戚』。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但,想要靠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扳倒一位駙馬,天子的親姑父,還是有難度的!
然而,有了彈劾的內容,要是不彈劾,就像在勾欄聽曲,人家小娘子都已經投懷送抱了,但自己卻已在賢者時間。
渾身難受啊!
再說了……
呂陶是很清楚,現在的御史台內部是多卷的。
無論新黨、舊黨,都在爭相的表忠心,都希望天子能像關注朱光庭一樣關注自己,乃至於追贈父祖三代。
所以,一個個卷的飛起。
呂陶很擔心,現在盯著駙馬的人,不止他一個。
若是如此的話,他要是不彈劾,被人搶了先。
這到手的功勞和聖眷,豈不是要飛了?
不行!
呂陶想到這裡,就對那官吏道:「汝且在此繼續盯著!」
「吾回一趟御史台……」
「諾!」那官吏拱手應命。
呂陶拍拍後者的肩膀,勉勵道:「汝自努力,本官將來表功,必有汝的份!」
「說不定,皇恩浩蕩,能特旨許汝出官呢!」
這官吏頓時興奮起來:「請察院放心,小人定會努力的!」
這御史台現在可不僅僅烏鴉們在卷,他們這些烏鴉的打手也在卷。
無他!
朝廷給的太多了!
從元豐八年至今,御史台里的胥吏,得到出官的員額,就已有十人!
而在過去,一年都未必有一個!
在大宋這樣的官本位社會裡,哪怕再小的官,即使是不入流品的小官,也是有無數人趨之若虞,削尖了腦袋,做夢都想要拿到的。
……
呂陶出了永寧坊,就騎上馬,直奔御史台。
走到半路的時候,他迎頭撞見了一個熟人。
「元均公!」對方也早早的發現了呂陶,遠遠就拱手行禮。
呂陶來到這人面前,下馬後還禮問道:「芸叟怎在此地?」
此人,正是呂陶的好友張舜民。
他和呂陶、蘇軾兄弟還有鮮于侁等人,都是一個團體的。
這個團體一度在朝中,自成一派,而且聲量很大。
因為基本都是蜀地士人,所以被人污衊為蜀黨。
不過,現在的蜀黨,在經過鮮于侁一案的打擊,已經分崩離析。
這從呂陶現在開始和朱光庭走近就能看出來。
朱光庭可是程顥、程頤的學生!
而程頤和二蘇之間的關係,如今不能說是貌合神離,至少也是相看兩厭。
特別是程頤的學生們!
他們對蘇軾兄弟的感觀,因為蘇軾在司馬光喪儀上對程頤大嘴巴開嘲諷的緣故,已經差到無以復加,發誓一定要給老師報仇。
兩個派系之間,一度斗的很厲害。
不過,隨著鮮于侁、上官均被罷,蘇轍出知,雙方的關係,開始緩和。
呂陶也是因此,才能和朱光庭走到一起。
但張舜民卻依然仇視著程頤。
甚至認為鮮于侁一案,是程頤搞的鬼!
在這種情況下,他自然慢慢的疏遠的了呂陶。
所以,今日在此遇到張舜民,而且,看上去是張舜民專門來等自己的,呂陶非常開心。
張舜民見了呂陶,卻是道:「元均公,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移步酒肆……」
「也好!」呂陶高興的說道:「久未與芸叟把酒呢!」
兩人便就近找了個食肆。
而在如今的汴京城裡,開的最多、裝修最好的,莫過於孫家燒肉店。
呂陶與張舜民進的就是一家開在附近的孫家燒肉店。
進了店鋪,與店家招呼一聲,要個雅間,張舜民點了幾個招牌的燒肉,要了些茶水,並囑咐店家不要打擾他們。
進了那雅間,關上門,兩人分賓主坐下來。
張舜民就對呂陶道:「元均公,我方接到了吏部的官告,已是定下了六月出知熙州,任為同知熙州!」
呂陶聞言,喜道:「這是好事啊!」
「知州游景叔,通判包君航,皆君子也!芸叟與君子同事一州,將來定是佳話!」
「是啊!」張舜民道:「這確實是好事!」
他這次其實是被貶了。
他被貶是因為他和蘇軾一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三月份的時候,他上章彈劾太師文彥博操弄權術,任用私人。
證據是文彥博向朝廷舉薦的幾個人,都和他有舊。
然後,就被鐵拳了。
文彥博都還沒有說什麼,都堂宰執就已經跳了起來,將他的彈劾逐一駁斥。
特別是呂公著,直接要求,貶黜張舜民。
不然,他就要辭相!
道理是很簡單的——去年,呂陶等人以文彥博,年老、多病,乞尊禮為帝師,勿以朝政、國家事煩憂。
然後,文彥博當即就發了脾氣,立刻閉門謝客。
當時就鬧出好大風波!
最後還是天子親自去請,才把老太師請出來。
事後,呂陶等人本該貶黜,但文彥博求了情,才留用了下來。
如今,張舜民好死不死,又頭鐵的要評論文彥博,還說他私相授受。
以文彥博的脾氣,他是可能再次發作的。
而宰執們最怕的就是這個了。
張舜民悠悠一嘆:「不瞞元均公,某此番能得熙州同知,是太師上的表章舉薦的!」
呂陶沉默了。
因為上次,他能留用,也是太師文彥博上的表章求情。
好人、壞人,都是文彥博!
就他們這些人,是小丑,是處事毛躁的年輕人,是不知輕重的激進派。
反正,別人都是這麼議論的。
就這,他們還必須感謝文太師,得感恩稱頌太師的度量。
只能說,四朝元老,真的很厲害!
隨隨便便就可以把他們這些年輕人吊起來錘。
「不說這些了……」張舜民道:「此番回到熙河,對某而言,也算是好事了!」
他當年曾跟著高遵裕在西北用事。
對於西北地方的情況算是了解的。
「某來尋元均公,是來告知元均公一個事情的……」
「嗯?」
「天子再次留中了今日彈劾駙馬的彈章……」張舜民悠悠的道:「王明叟等人,在御史台中串聯,欲至內東門下長跪不起,乞天子詔對,乞當面呈奏駙馬不法事!」
呂陶聞言,神色劇變。
他知道的,王覿要做的事情叫扣闕!
像扣闕這種事情,一旦發生,就必然會鬧的滿城風雨。
同時,也必然將都堂宰執們全部拉下水!
道理是很簡單的——御史扣闕,等於繞過了正常的程序,屬于越級上告。
這本身在官場就是大忌!
更要命的是,御史扣闕後,都堂宰執就必須站隊。
是支持御史們?或者反對?
這是沒有中間選項的!
選中間立場,等於告訴天下人,這位宰執是兩面人,在騎牆觀望。
而支持的話,若扣闕失敗,支持者只能自請出外。
若反對的話,一旦扣闕成功,反對者從此就要為千夫所指。
所以,都堂宰執們是很反感御史們扣闕的。
他們也嚴防死守著御史扣闕,稍有動靜,都堂的鐵拳就會立刻降臨!
王覿哪來的膽子?
呂陶看向張舜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是留中的話,王覿不可能串聯其他御史。
御史們莽歸莽,輕重還是知道的。
越過都堂宰執,等於挑釁都堂權威。
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若沒有一個合理的、足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
那就不僅僅是得罪現在的宰執。
也在得罪將來的所有宰執!
這樣做的人,會被所有人視作異類,當成刺頭。
永遠都會被按在偏遠軍州,永世不得翻身!
張舜民嘆道:「天子下詔,命出封樁庫錢,為駙馬補虧空!」
呂陶張大了嘴巴,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天子詔出封樁庫錢為駙馬補虧空?
這是什麼神仙舉措啊!
反正,呂陶在知道了此事後,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立刻就道:「王察院欲率眾扣闕請命於天子!」
「此乃為天下人言事!」
「吾雖不才,必當從之!」
在天子下詔出封樁庫錢,為駙馬填補虧空後。
整個事情的性質,已經徹底變了。
為什麼?
因為天子出封裝庫錢給駙馬填補虧空的這個詔命,就類似於現代的某個基金髮簡訊給自己的客戶——家人們,我真的沒有被擠兌啊!
妥妥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此事也是一般的道理。
不打自招的同時,給了所有人一個公平的出風頭、表忠心的機會。
這就是孔子所說的:二三子可擊鼓而攻之!
任何御史言官,只要智商還在線,在知道了這個事情後就會猛猛的衝起來。
再沒有比現在更安全,更容易表現自己忠誠的機會了!
甚至可以說,誰不參加扣闕,誰就是心裡有鬼!
這個人應該被狠狠的審查,查他祖宗十八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