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6章 生業難繼
第1316章 生業難繼
侯安都本是先主陳霸先麾下元從,性情也是勇猛果敢,在南北各項戰事中都屢立戰功,可謂是威名赫赫,尤其當年陳霸先自京口西去襲擊王僧辯的大事當中,侯安都不只預謀其事,在陳霸先心生遲疑時更是痛陳利害、督促其人下定決心。
如今陳昌雖是國主,但卻全無一國之君該有的雄略與氣概,加上侯安都本身便比較反感與北人的結盟,對於朝廷的不滿也是擠壓許久,自然便與臨川王走到了一起。
此時陳蒨垂問眾人看法,侯安都當即便將心中所想吐露出來,但是在場一眾吳中豪強們卻遠沒有侯安都這樣的膽量氣魄。他們對朝廷政令固然也有諸多不滿,但還只是在私下裡聚集抱怨的程度,遠還沒有達到揭竿而起、入朝做亂的程度。
所以當侯安都做出這一番表態之後,在場眾人紛紛變色,各自連連搖頭,直道事未至此、還應稍安勿躁。
「侯公久從先主、心憂國計,因見國危,難免心懷激盪、言辭英壯。鄉士懷德、風氣淳樸,這固然是家國之幸,但今國家所遭遇的危難,卻已經不是吞聲忍氣便能化解,尤其不可等閒視之!一人計短,眾人計長,當下誠宜從長計議,眾位也都可暢所欲言!」
聽到在場眾人大多都不認可侯安都的主張,陳蒨心中也不由得暗嘆一聲。
固然他返回吳興之後,將鄉情鄉勢都團結在自己身邊,使得自身的根基更加深厚,但這些鄉士們也有著自己的主張與習慣。
他們並不像當年先主陳霸先在京口統率的那些軍人,只需一聲令下當日便可殺至建康,想要將這些鄉人們整合成為真正可用的力量,仍是需要一個過程和各種手段。
侯安都所作的提議固然是其心中所想,但同時也是一個試探,試探眼下人心是否已經可用。但從這些人的反應看來,很明顯他們雖然對朝廷諸多不滿,但還沒有達到拼卻身家性命都要勇作抗爭的程度。又或者眼下的前景並不明朗,不值得他們為此傾投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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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蒨按捺住心中的失望,遞給神態激動、還待發言的侯安都一個眼神,轉又望向席中一個中年人,口中發問道:「沈侯亦國之干臣、鄉義表率,於今局勢又有何高見?」
中年人名叫沈恪,吳興武康人士,早年與先主陳霸先乃是嶺南同僚,陳霸先率軍前往交州平叛時便讓自己的家眷跟隨沈恪一起還鄉,彼此有著托妻獻子的深厚交情。
日後陳霸先北上勤王並最終建制江東,沈恪也都居功不淺,尤其是在收復三吳的過程中,沈恪與陳蒨也是配合默契。在陳蒨退據吳興的時候,沈恪也放棄了朝廷另加封授的高官厚祿,跟隨陳蒨一起返回並擔任震州長史,協助治理吳興,可謂是陳蒨的左膀右臂。
但除此之外,沈恪所出身的吳興沈氏亦是江東老牌土豪之家,早在東晉時期便有吳興豪強沈充追從王敦為亂,歷經南朝幾代發展,不只鄉土勢力更加雄壯,在文化名望上的發展也頗有成果。沈恪之所以歸鄉,除了和陳蒨的交情之外,也是因為對當今國主陳昌不甚看好,故而歸守鄉里。
對於陳蒨打算藉助三吳鄉勢重新執掌朝政大權的想法,沈恪也多有知悉,但他對此看法卻略有分歧,之前彼此也有溝通,此時聽到陳蒨又當眾向他發問,心知陳蒨是希望他能對鄉情有所導引,起碼放棄一些過於保守的陋見。
略加沉吟後,沈恪才開口說道:「如今朝廷內外用政確是大有不妥,國事安危俱仰別國,滿朝公卿俱乏良計,可謂肉食者鄙!若使建康不安,則三吳必亂,江東一體,無能置身於外者!」
他先對朝廷當中的當權者們批判一番,又強調了一下江東的整體性,這是絕對的政治正確,而後便又話鋒一轉的說道:「今國勢已經危困至何態,已經非我江東父老能決,而是要看唐主李氏何時來啖!
觀李氏用計,凡暫難力取者,皆曲折用計、虛與委蛇,其與河北宿敵勢不兩立,猶可罷兵言和。然待其志力俱備,則必不復拖延,長驅直入、一戰覆之,雷厲風行,狠惡至極!」
在場一眾吳中豪強們對於北虜那是有著各種各樣的不滿,但是對這個強大的對手卻並沒有太過深入的了解,只是在聽到沈恪對唐主行事風格的描述後,各自都忍不住暗抽一口涼氣,旋即紛紛發問道:「依沈侯所見,唐家待我今是虛與委蛇,還是待時而啖?」
「唐國新吞河北,仍待休養彌合,當下未必有心圖謀江東。所以唐主才會歸還南川、換置廣陵,雖然危情未增,但困勢更強!」
聽到沈恪說眼下唐國策略還在虛與委蛇,眾人忍不住暗暗鬆了一口氣,對他們而言只要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機,那就還不必太過擔心。
可是這一口氣還沒有松太久,沈恪下一番話卻又讓他們滿臉愁容起來:「唐國甲兵雖然還未大舉過江,但其謀略卻已經深覆吳鄉!當下行市布賤如土,誰家又不是堆積如山?東陽之布隨船北進,入京之後時價尚且不抵埭程航資!
江北豪客雖無寸土寸業於我鄉里,但卻能夠大索我鄉里資財!鄉里小兒尚浮華而輕資業,捐盡家資競買虜貨。今我吳人慾買虜貨,陌錢布匹俱難入市,唯典盡三吳物華,方能得其二三當十!返輸鄉里,人又相競,不消數年,民力盡毀,民財盡矣!」
沈恪這一番話絕不是危言聳聽,持續數年的侯景之亂給江南民生經濟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各種生產活動幾乎都停滯下來,好不容易等到動亂結束,本來應該快速的恢復生產。
可是,南陳在殘梁這個爛攤子上建立起來,陳霸先立國前後都在忙於應付外部的挑戰與內部的動亂,民生經濟方面幾乎沒有任何程度的創建。這意味著江東社會生產資料的所有權沒有發生任何的改變,仍然掌握在那些豪強權貴們手中。小民連基本的生產資料都沒有,又談何恢復生產?
因為豪強權貴們在動亂過程中又掌握了大量的生產資料,所以社會活力的恢復節奏、以及向什麼方向發展,他們便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
之前李泰向南陳提出開啟互市,一方面是給山南各種產出尋找一個市場銷路,加強區域之間的互動,一方面也是希望大量基礎的民生物資以比較低廉的價格湧入江東,有助於改善江東的民生狀況,使江東社會能夠快速恢復活力。
但很多時候,一個社會整體性的反饋往往不會以設計者的初衷為準則,尤其如今大唐還沒有掌控江東,是在通過商貿的方式進行間接性的影響,這當中難免就會發生一些不可控制的變量。
眾多商品的湧入固然是大解江東物用匱乏的燃眉之急,但這也讓那些掌握生產資料的豪強權貴們不再熱衷恢復生產,像是建康周邊那些豪強地主們,無論他們各自莊園有無所出,都可以便捷的獲取各種商品,不只能夠滿足自身的需求,同時還能轉銷他方。
三吳方面受害較小,生產規模也有所保持,可是他們的產出也要在滿足基本需求之後入市銷售變現,然後再繼續擴大生產規模。可是如今這種循環被源源不斷南來的商貨給打斷了,這也讓三吳人家的生產積極性大受打擊。
山南商品一方面本身生產規模又大、成本與品質都能有一個很好的把控,遠非江東那些大大小小的莊園個體能夠相比,另一方面還有大紡車這樣的技術革新,生產同樣的商品,時間、工價等各種成本都大大縮減,再加上有長江這樣一個四時便捷的水運航道,這就使得三吳在同一個市場上完全沒有任何的競爭力。
在沒有了足夠的利潤流入後,三吳豪強們也就只能進一步縮減生產規模,這又造成了他們的商品自給率進一步降低,在建康方面尚奢風氣的帶動下,這些豪強們對於外部商品的需求也進一步提升。
但是南陳貨幣混亂,想要參與互市買賣只能先賣出自家商品,換來大唐專用外貿的貨幣萬國錢,吳中商品在市場上本就表現疲軟,如此一進一出,那就是要承受數成的盤剝。
這樣就造成了江東豪強擁地千頃卻任由荒蕪,自身則坐吃山空,貧寒小戶則無有立錐之地,衣不遮體、食不果腹。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生產資料的分配不平均,有意願生產的沒有資料,有生產資料的生產意願不高。
這樣的現象乃是南朝長久以來社會積弊的一個體現,以至於互市這種本來能夠改善江東民生的行為在運行的過程中又發生了扭曲,從而加劇了這種現象。
究其根本,就在於江東豪強們的貪婪,生產資料的壟斷造成了生產規模的收縮,繼而導致經濟體量的縮小,在面對強勢的貿易衝擊時便越發的沒有抗衡的力量。但是在豪強們眼中,這卻是北虜蓄謀多時針對他們江東士民的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