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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求而不得,今夜無眠

  月在暮色濃淡處,王宮內外,一片肅穆。

  她費盡心思去揣摩當下的每一個人,已經成了這些年的習慣。

  阿枝不解嬴荷華的孜孜不倦。若說從前是因為秦滅六國的冗雜,嬴荷華身為公主擔憂六國之人的算計,也還解釋得過去。可現在,六國已滅,她仍舊不見喜色,反而越發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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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是因為張良嗎?

  陳平沒有向沈枝隱瞞他去了櫟陽見張良的事情。

  並且密閣也早有消息,姚賈迅速找到了他。

  姚賈並不知道嬴政根本沒有告訴嬴荷華張良的所在。他還以為讓陳平去櫟陽查看情況是嬴荷華的首肯。

  不管怎麼樣,他們得到答案是一致的——張良把在過去六七年間在秦國發生的一切都忘了。

  姚賈說,手底下的秦國官員也試探過張良。他們以查清櫟陽土地私產的名義要張良寫明自己的父親張平死亡的緣故。

  「這……」陳平一頓。

  姚賈擺手,他看了眼陳平,笑了笑,「放心,請讓公主殿下也放心。張良面色無改,甚至落筆也都不加停滯。」

  【先父久病不治,已於秦王政二十四年故去。奔逃離散之地,良散盡家財,幸與弟垣得此一方庭院良田,用以安身。】

  他一個韓人默認用了秦國的紀年。

  陳平的言談之下,他知道的事實讓阿枝也知道了。

  「沈女使,你我同與共事。若殿下因私見張良一事,問罪於我。還望你與我求求情。」

  縱然嬴荷華處理張良的事情時,阿枝並不在咸陽。

  可阿枝並不感到絲毫的懼怕。

  她是如此明白她。

  沈枝看向陳平,「陳平先生,你並不了解公主。」

  陳平驚愕了一下,有些不甘,「殿下有多少事我都清楚,而且很多都是我親自去做的你可知道?你怎麼這樣說?」

  她用他的才智,他要她給的前途。

  陳平只將嬴荷華當成上級。

  而沈枝不是。她覺得儘管陳平發自內心要以嬴荷華馬首是瞻,可涉及到別的事情,男人只會共情男人。

  陳平只看到張良所受之苦,只看到李賢備受煎熬,大多數時候,他鮮少覺得女人承擔的代價會比他們多。更何況,嬴荷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尊貴的公主。

  陳平處在封建的關係之下的時代,他這樣想沒有任何問題,但偏偏他是嬴荷華的幕僚,必定要他在往後徹底放棄這種想法,而且會有更多他匪夷所思的東西,不斷的冒出來,要陳平也成為不同的那一抹光。

  月色漸濃。

  沈枝端著燭台,手上拿著銀色的剪刀,剛要剪掉燈花。

  「一會兒再滅。」

  「殿下。」阿枝提醒她,「您當要多留意自己的身體。明日一早您還要去參加王賁將軍返朝的儀式。若大王知道您不按時休息,定要憂心。」

  「無礙。」許梔端起阿枝遞到她手邊的茶,馥郁的香氣讓她感覺很熟悉。「這是蜀地的茶?」

  「是。」

  「我這裡早沒有蜀茶,之前都送了王綰。」

  阿枝道,「公主您忘了,是前幾日陳大人送來的。」

  「他這人雖愛奉承我,但以陳平的俸祿斷然買不起此物。」

  阿枝正要開口,卻被她打斷了。

  「可能是出使於齊,後勝給的吧。」她自語,「我平日要喝藥,蜀茶醇厚怕壞了藥性。王綰倒是喜歡這個,好在他明日也要出席,送給他吧。明日,我也該問問他是否該執行他的第二計了。」

  話音剛落,又響起一串咕咕咕的鴿子叫。

  灰白色的鴿子停在樹梢,靈活的轉動脖子。

  許梔取下它腿上的布條。

  燭火映在帛面,將她臉上的輪廓照得越發清晰。

  她面色一沉。

  許梔攥緊帛書,蹙眉,「李賢果然信不得。秦國這都還沒開始洗牌,他就已經急著想要司馬澄下台了。他到底想幹什麼?」

  阿枝看了眼窗外,「多年前。在蜀地時,李監察曾問過主母一件事。」


  「何事?」

  「當年我聽主母說,她很久之前到過咸陽,見過呂丞相。我想,或許是主母和司馬澄知道些什麼……」

  呂不韋寧死也不肯去蜀地,最後被一杯鴆酒賜死,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李賢憑何要去追查這一件舊事?

  許梔疑惑更重。

  她想起了久病纏身的趙姬。

  得益於她母妃的悉心照料,又可能是因為終南山上延年益壽的補品。趙姬並未像歷史上那般四十多去世,延緩到了這時候。

  但很久之前,甘泉宮就傳來消息說王太后身體不適。

  之前,李賢還拿趙姬的情況和她做過交易。

  呂不韋臨終之言。

  如果是過去,許梔大抵覺得這算個很感人的故事。趙姬定然是願意聽到的。沒準兒,她也連帶著要深深悵然一時半刻。

  可現在,許梔認為,如果一個男人臨到死了才懊悔他對他的女人多薄情寡義,那算他活該。

  不管呂不韋的遺言是什麼,也不管嬴異人的遺言是什麼。

  趙姬和嬴政遭受的拋棄。

  那並不是一個虛妄的時間,而是活生生的九年。

  整整九年,三十六個的季節更替。

  嬴政近六分之一的生命,都是流離失所。

  所以,他怎麼會相信人與人之間,不需要冰冷嚴苛的律法,不需要條條框框就能篤定信任?

  這會是王綰和淳于越失敗的原因嗎?

  許梔這才感覺到,好像有一點點的真相被她觸碰了。

  很輕,很縹緲,不切實際的一晃而過。

  就在王賁班師回朝這一日,她很想跑到嬴政的章台宮裡面去,把後來所有的事都告訴她父王。

  許梔很多次有這個想法。

  但她知道,十五年的結局,殘忍如斯,沒有一個秦人能承受得起,何況嬴政本人。

  阿枝見嬴荷華沒說話,她看了案上還沒漆封的竹筒,「那公主……這還要送出到李廷尉府上嗎?」

  「送。」

  想到明日,她心生一計,默默看著帛書焚滅在手間。

  「陳平說得不錯,天下統一在即,秦國之中切不能生出不睦之言。我與李斯當要和和氣氣談上一談才好啊。」

  沈枝將之迭好放進竹筒里。

  她的公主有那樣多的事情急需處理,又如何能讓張良在櫟陽之事讓她分心。

  世人大多愛在初見之時嘆謂一句『有緣相逢』以表誠心所交。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有緣不一定是好事。

  譬如孽緣。

  與其糾纏不休,兩敗俱傷,不如相忘於江湖。

  沈枝吹滅帳燈,守在嬴荷華身邊。

  望著懸樑之上的帷幔,「再點一注沉香吧。」她驀地開口。

  阿枝指了博山爐。「公主?」

  許梔點點頭。

  香一燃,帶點兒木質桂香,阿枝望著她,她罕見的笑了笑,「懷清說這個在蜀地的銷量就極好,能使不能入睡之人入睡,還沒有什麼副作用。」

  「說來,要是有照相機就好了,若鄭綢能做出來就好了,我讓墨柒再畫幾張圖紙,他總不會拒絕……」

  沈枝不知道什麼是照相機。不過,她經常提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些年她也習慣了。

  阿枝道,「之前先生雖然拒絕了火器,但公主其他的要求,墨先生都答應了。」阿枝溫和一笑,「公主睡吧,我還是在這兒陪著你。」

  聽她嗯了一聲,哪知她腦袋又轉了回來,喃喃兩句,「你也去睡吧,我可不想明天看到你有黑眼圈……點了香,我就不會做噩夢了。」

  仿佛這才是她。

  其實在邯鄲的時候,那時候的嬴荷華縱然也心思深沉,可並非當今苦大仇深的模樣。

  阿枝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她又看到她腕上那隻為了掩蓋傷口所戴的寬邊金嵌紅珊瑚鐲子。

  沈枝深吸一口氣,合上殿門,只希望秦國統一這一天快點到來,希望齊國的玉璽立即被送到咸陽,這樣她大抵就不會那麼累,能夠開心一點兒了。


  殿外梅園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踏著月色而來。

  薄霧之中,衣袍已經風塵僕僕,一看那就是奔波多日的疲態。

  「公主可用了?」

  阿枝嗯了一聲。她知他說的是香。

  商人是李賢,他說那是他在一個游醫手裡買的藥方,又譴人苦費心思才制好,他今夜只是來取貨款。

  李賢沒和別人說,他都快把各國的醫書都翻爛了,藥香也是他自己制的。

  阿枝從懷裡拿出一小袋子金片遞給他。

  「不想殿下出手還是這般闊綽。」

  阿枝沒興趣配合李賢演戲,「不知大人到底想做什麼?」

  他沒說話。

  「鴿子是監察大人你放在芷蘭宮的吧?」

  李賢片刻一怔。也是,許梔身邊的人,那是一個比一個聰明。

  波詭雲譎的風雲之中,不聰明,沒法活。

  阿枝猜得很準。

  哪裡有什麼從蜀地飛來的鴿子?

  不過是李賢逮了放在樹頭的。

  他被拆穿了也不窘迫,他看了看四周,昏暗陰沉的目光落到阿枝兩步之外,卻驀地笑了笑,「幾個月前,我曾跪在此地求她不要揭穿家父禁書之備。」他腰間的劍光在月色之下發寒,「如今,我不過是想要公主知道,想主動求和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大人如何覺得求和的人不會是令尊?」

  李賢笑笑,「若非公主鐵了心要荀子入齊,齊人大概想不到離間之法。我想公主到底是覺得秦國君臣和睦是很重要。」

  「如此,大人想要蜀郡作為你的回折之地,實在痴人說夢。」

  「已至今地,公主殿下知道什麼是真的後轍。」李賢說。

  「什麼意思?」沈枝不解。

  李賢不答,「還望沈女使多加勸慰殿下,要她多多顧念自己。」

  他說了往黑漆漆的殿深深一望,落到那個她還留著的一方月季花圃,眼神鋒利起來,他攥緊了劍,轉過頭,目光幽暗,像是藏著無數的刀劍。

  「沈女使,我想你和我都不希望她白白耗費精力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最後將自己折騰成勞疾。」

  「你放肆!」

  他沒再說話,轉身往黑暗深處去。

  「等等!」

  沈枝叫住了他,「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事?」

  李賢眸光一沉,冷笑一聲,「十年前我告誡她,不要讓那個人到秦國來,那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奈何她偏喜歡自作自受。等著看吧,不久後,她就將知道什麼叫咎由自取。」

  沈枝蹙眉,「什麼叫自作自受?!公主救了他和他家人的命,她保護他們在秦國六年的安全。公主這樣宅心仁厚,是他背叛了她,絕不是公主的錯。」

  「女使不也曾問過呂澤,為何要多管閒事去救趙嘉?」「這種不該有的善,便是錯。」

  沈枝道:「我從不認為呂澤救下趙嘉是錯。我只恨他為什麼輕視我。大人你又何嘗不是因為殿下的仁善才活到今日?」

  「當年公主分明可以對你置之不理,她卻用自己的血救了你。」「知道殿下怎麼救你的麼?」

  他看到過她腕上的傷。他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可他覺得那只是可憐他,她看他,不過是條可憐的哈巴狗而已。

  「知道又如何。」

  沈枝瞭然,她覺得李賢這人真是死鴨子嘴硬。

  說他不喜歡嬴荷華,他又能費盡心思在外面折騰,為了撇清她能捅上自己幾刀。

  但他又非要讓她費神,要所有人覺得他生來就是個瘋子。

  他上一輩子其實還挺正常的。而秦國的朝堂被法家訓練後,不能太正常,太正常反而會死無葬身之地,譬如扶蘇和蒙恬。

  其實李賢后來才發覺。真正將法家思想中最陰暗的部分學到骨子裡的不是李斯,而是趙高。

  他們到死之前都沒學會什麼是真的惡,所以才會在獄中頻繁的上書,以至於被更醜惡的惡所蒙蔽,令他們下場悽慘。

  沈枝完全理解不了李賢這種行為邏輯。

  她直言道:「為了你的命,她傷害了自己。殿下用的,還是大王讓她保護自己的匕首。」


  「自她第一日知道她的血管用之後,傷了自己不止一次,而是十次。結痂了的傷口要連續著十日被劃開,冬天裡刀片很冰的,她可能是學了你吧,還知道用熱水泡得溫了才動手。」

  「公主不是非想要自己折騰自己,而是你,你們接連著在折磨她!」

  他從來沒有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有人曾這樣珍視他的性命,那個人還是許梔。

  李賢站在原地。

  沈枝時常跟著嬴荷華身邊,她也知道王綰可能就這一兩個月的事了。

  而姚賈不知怎麼回事,竟也表示要日後有機會的話想要遠離政壇。

  蒙毅雖然也深得嬴政信任,可畢竟年輕,如果不出意外,朝臣之中就有可能是李斯一個人的天下。

  李賢看似避開咸陽,去了蜀地一陣子,實際上是在給他們李家鋪路。

  聽李賢的語氣,與公主之間不乏水深火熱,誰也不待見誰。

  自荀子來秦後,她又顯然是與李斯意見相左。

  以他父親和他的手段,日後怎麼會放嬴荷華在朝堂好過。

  沈枝松下一氣,「無論如何,我怎麼說也是得罪大人了。一股腦全說了,大人當年在蜀地也算賑災之良臣,我還是想著希望您日後不要忘恩負義。」

  他眼一沉,可最後一個詞令李賢驀地百感交集。

  不要忘恩負義。

  他當年留下的遺書,就有『深恩負盡』四個字。

  李賢看著沈枝,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今夜之前,他本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一切。

  他本要她明白,她與他之間,存在著交叉的權力錨點,更有千絲萬縷的利害關係。

  她為了嬴政,他也是為了他的父親。

  即便是她不愛他,不再信任他。

  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也能想辦法得到她。

  他等著她罵他是無恥之徒,卑劣如往昔。

  不擇手段也好,威逼利誘也罷。

  這樣他就能在重重之中,要她牢記,他才是唯一與她同行之人。

  趙嘉也不過是他的棋子。

  四年前,他引呂澤去尋趙嘉就已經在下今日的棋。

  李賢活了兩輩子,只要他想做一件事,沒有不成功的。

  他早在謀劃如何讓張良離開秦國。那個時候,依據張良的聲名,他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秦國,不能死在秦人手裡,更不可死在他手裡。

  張良出使過趙國,為攻下邯鄲也出過一份力。韓人為秦所譴,趙人自然恨上了他。

  「監察竟有這般醫術,此物果然能護住心脈。」趙嘉驚訝,眼見跟了他多年的護衛果然甦醒。

  「只不過有些副作用,看公子你如何用了。」

  「什麼作用?」

  「忘記過去。」他說。

  「時間……」趙嘉微微蹙眉。

  「未曾試驗過,還請公子見諒。」

  「人救過來就好,有勞。」

  趙嘉後來說,他的護衛竟然忘記了他們顛沛流離的路上發生的事。

  「什麼時候能想起來?」趙嘉問。

  「興許一兩個月罷。」

  「……也許是永遠?」趙嘉問。

  他沉默,「沒有結論。」

  於是,後來許梔拿到手裡的那個玄鐵瓶子裡所裝,已不是趙國獨有的毒藥,順理成章的是一早出於他手的東西。

  李賢的醫術何等高明。韓非喝下的假死藥『屏息』,他在十年就已經能夠配出來。

  藥與毒,也是同源。

  他篤定她是要救張良的,果不然,趙嘉的毒就派上了用場。

  他不在場,咸陽發生的一切卻無不在他的手裡。

  他保證不了張良會忘多久……一兩個月、一輩子?還是和趙嘉的護衛一樣、三年而已?

  只是無論他多麼運籌帷幄,有很多東西,他算不到。

  比如許梔。

  又比如張良。


  甚至,他也小瞧自己的良心。

  沈枝同他說了那麼多,他本來要直接進到殿中去看看她。

  月光透過她低矮的窗,她在花團錦簇的錦被之中沉睡,漫漫的光浮在她的臉頰。

  她卻睡得沒有想像中那樣安穩。

  他的藥不管用嗎?

  李賢微微蹙眉。

  時隔多年之後,他又聽到她在睡夢之中喚一個人的名字。

  只是這次,除了父王或者祖父二字之外……

  上天就是要他聽到,要他備受煎熬,錐心刺骨。

  「……子,房。」她念。

  所有的算計都僵硬、蒼白。

  他再不敢踏近一分。

  他抬眼注視著燃著香的博山爐,山形霧繞。

  他終於承認,一定有什麼,是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

  他靠在芷蘭宮的外牆,絕望的想,這一生,大概也就這樣了。

  這個季節的芷蘭宮沒有那麼多漂亮的景色。

  沒有皚皚白雪上的踏痕。

  沒有春花。

  沒有金色的樹葉。

  只有蟬鳴到天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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