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父王之刃

  朝臣陸陸續續從章台宮出,火燒雲連成一片,放眼過去皆是瑰麗之色。

  許梔思索著荀子方才的話,正要邁下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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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殿下,大王有召。」

  趙高的聲音從後面響起,又很快止住。

  她回過頭,嬴政的身影就立在在偌大寬闊的宮殿前。

  她跟在嬴政身後,紅彤彤的雲色與秦宮深色的棕黑交融在一塊兒,那樣闊遠。

  嬴政走一步,她隨一步。

  三組而系的玉佩在她腰間微微晃動。並未走上多遠,甚至連章台宮側殿的廊橋都還沒走完。

  「姁嫚。」嬴政喚她。

  許梔感受到那道很深的目光,教她渾身不自然的一凜。她心事重重的抬首,她才看到趙高與周圍所立的宮人皆已不見。而這處屏帷正是她幾個月前與頓弱交談的地方。

  儘管她與他朝夕相處十三年。但沒有人能在嬴政打量的目光中不生畏懼。

  縱然她知道嬴政是在默許她的行為,但不可避免的下意識解釋。

  「父王。女兒方才在殿上之言,並非有意讓廷尉難堪。」

  她說著,屈膝矮身,垂首以表恭順。

  豈料嬴政只是深深看了她,什麼也沒說。

  許梔起先不解。直到嬴政擺手,示意她看天邊的晚霞。

  堆砌的雲層也被霞光渲染得發紅。過去的景象轟然奔到她的面前,讓她想起了剛到秦國時,嬴政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她到過此處。

  下顎的胡茬,顴骨的皮膚皆與年輕時不同,十年光陰在嬴政的臉上刻上了痕跡,但他眼中那道攝人心魄的光從未消減。

  沒有人像嬴政。

  不久後,秦王這個稱呼將永遠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始皇帝。

  野心勃勃的帝王臣子,一個帝國繁榮昌盛的期望。

  她望著三十六歲的嬴政,她三十六歲的父王。

  「父王。此情此景,我念起了幼時。」許梔抬首道:「那時我甚為頑皮,總纏著您要您帶我到外面去。您說宮外危險,我卻不以為意。」

  縱然嬴政知曉他這個女兒的全部舉動,但有一些事他也未曾想明白。

  好比那時候,李斯慌裡慌張的稟明張良在獄中出事,命懸一線。

  燕丹的回聲響重——『眾叛親離之時,方知舊恨。』

  「姁嫚應知,你所遇之險皆源於寡人。」

  「許多事實證明,父王說得很對。」

  嬴政聽她安安靜靜的說,心中不禁哀嘆。

  燕丹說得不錯。在他身側,沒有人能夠求全得安。

  饒是他最愛的這個女兒,卻被世事煎熬。

  嬴政怎會不懂?

  她喜歡張良。喜歡到明知那大概是一泉寒冰,又或是利劍鋒利得嚇人,她也要奮不顧身把心捧到他面前。

  這種相似的愚蠢,大抵也和曾經的他一樣。他在鄭璃面前,也恨不得把心掏出來。

  可惜,在嬴政看來,她的誠心,張良永遠看不見。

  在韓亡的那一刻,已經被裝點上了瑕疵。

  生在亂世,無可逃脫。

  嬴政不會知道,這本不是許梔要背負的宿命。

  他的女兒自幼與旁人不同。

  這一點他和諸臣心照不宣。

  她的眼裡有總存著深切的期盼,像是血脈相連,又似乎是有種更深的聯繫。

  有時候,嬴政並不能全部明白她。

  譬如此刻。

  她上前一步,她望著他。

  嬴政以為她要繼續解釋在殿上之言,或者她想知道張家離都之後,他將之安排在了什麼地方。

  只見她微微抬首說:「父王您看,姁嫚年幼,不知此地重要,非常人能靠近。如今才知這段廊橋坐西朝東,欄杆之下就是驛丞入宮的宮道。這條路在過去的十年中被馬蹄磨得石子發白,屢經修繕也不能復原。從路遠眺,開闊之間,又見六國平原之多。此路通往何處,當自秦始。」

  這些年,她學會了隱喻。


  嬴政豈非尋常。

  他沉笑,握上腰側的太阿劍。

  「寡人慾將天下皆規於秦制。」

  嬴政身上,由構建而成的價值觀與世界觀,歷來充滿了血腥與背叛。

  自十二歲即位於秦王開始,他學會的就是至高之上的掌策,以絕對的智慧與魄力要天下臣服。

  他側過身,掃過她,淡淡道:「六合制一,姁嫚以為如何?」

  及笄之後,她少與她父王談及未來之事。

  她順道:「夫三晉者,齊、楚之籓蔽。齊、楚者,三晉之根柢。形勢相資,表里相依。齊臨東海,楚屏以南。周禮已損,當用新律。」

  他深邃的眼神晦暗的划過她,「蒙氏制北,王家屏南,中原腹地,或以峻法明之。」

  嬴政與她這樣談話,不算頭一回。

  但在稱帝之前,這當是最後一次。

  「用兵之事,姁嫚愚鈍,不知如何合而並之。姁嫚以為,若重兵鎮守,強遣以秦律,恐致齊楚之地有民怨。或可用以撫恤之策,以徐徐圖之。」

  「好一個徐徐圖之。姁嫚遣陳平入楚,早有此意?」

  如果沒有過去多年受教於古人的經歷,許梔只怕一句也不敢答。

  她手上的密閣來自於李斯,她根本瞞不住嬴政,她也沒打算要瞞。

  只是被嬴政問的時候,她心臟還是砰砰直跳。

  如果她承認,那早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就已經顯露出了野心。

  被旁人誤解又如何?她已經懶得去解釋。

  權勢,的的確確是她走上這條路不可或缺的東西。

  而嬴政,是她的權勢,最合法的賦予者。

  她頷首道:「是。」

  她續言,「楚人喜好奢華,我給了陳平錢財,要他去策說項燕帳中的策士。」

  嬴政知道得比許梔想像中多多了。

  「據聞楚地有小兒的異生天象之說。」

  許梔道:「當年赴楚,女兒與李賢無意中救下的嬰兒正是項燕之孫項羽。楚地傳聞正是陳平所行之策。」

  他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項羽。」

  這一瞬間,許梔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嬴政不置一詞,輕蔑一笑。

  「寡人置密閣為間,尚靡費。」

  密閣,李斯與姚賈掌管的特務機構,箇中所費乃是軍資。天下大事,莫從其出。

  「錢財何有?」嬴政問。他是真怕她不擇手段起來,在六國中到處樹敵。若是她真的闖了禍,嬴政也能想辦法給她補上。不過,刺殺的頻率可以扼制,但一旦有這等想法,她往後的日子必定不會清淨。

  她這個方法,讓嬴政又氣又笑。

  「當年父王為我準備的嫁妝,我把它們換成了三萬金。」

  她毫不在意,完全不覺得那是一件很大的事。

  「寡人看你真是無可救藥。」

  她不怒不驚,當即從腰間取下那把王刃,將它握在手心。

  許梔不知道大巫用紅石的詛咒才在嬴政哪裡騙得了一個婚盟。

  她理所應當的認為,婚盟是她作為一個公主理應要做的要務。

  「女兒若早一些領會攻滅其國的要義,必不會讓父王為我之婚事而感到煩憂。」

  嬴政終於感到心臟某處發來陣痛。

  他已經是秦王,是天下之主,卻不是一個父親。

  他不只是一個父親。不能只是一個父親。

  嬴政這才感到他有那麼一點兒理解他的父王嬴異人了。

  只是他固執的表示,絕不原諒他。他無法忘記,他被異人狠狠拋棄在趙國的九年,這是一道永遠的傷疤,結痂了也會發癢。

  如果嬴荷華能像是他一樣憎恨這種時局造成的迫害,如果她恨他剝奪了她得到一段健康的婚姻的權利,他當然理解。

  如果嬴荷華像是多年前那樣哭著求他再給她和張良一次機會,他都理解,甚至他覺得這才正常。

  那嬴政就可以用一個父親的身份叱責她未能看清張良,還能夠同時與鄭璃一道說教她,告訴她,讓她看清楚,那個人並非良人。


  而後,他給她至高無上的地位,把她捧在手裡。以此來補償因她身為他的女兒造成的傷害。

  沒有人可以拒絕嬴政給予的這些東西的誘惑。

  嬴政不緊不慢的揪出她多年前的小辮子。

  「邯鄲之時,你讓章邯去子年巷?」

  嬴政又將時間線推前了三年。

  哪知道,她根本沒把嬴政所認為的那些東西當成傷害。

  許梔決心以最直率的態度面對她的父王。與其在今夜之後,這些東西由李斯說出口,不如她自己先坦白。

  她搖了搖頭。

  「章邯之事,是當年女兒與李賢和張良共執。」

  這一句話之後,她抬起了頭,看著嬴政。

  「女兒所為,另有一事。」

  嬴政臉上從來都沒有什麼表情,這一句後,他的臉色才有了陰沉之色。(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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