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眼萬年
第1章 一眼萬年
《史記》曰: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那是一個普通的黃昏。
1946年,甘肅臨洮
一輛汽車被裹上黑綠敞篷布,它偽裝成軍工車輛,緩緩駛入西北。
考古學家許愷苦尋多年,終於迎來了希望!若那個古老傳說被證實,無疑將撼動整個考古界。
發掘工作進行到後續階段,許愷共事的日本籍同事卻用一把手槍抵住了他的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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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教授,對不住了。」
伴隨著幾聲槍響,許多人的血濺上了秦長城的黃土。
許愷倒下的一瞬間,用身體護住了河圖。
開槍的人俯下身,沉聲笑著,不費力地去扳他手中之物,與這個將死之人搶奪起來。
許愷用最後的力氣攥住了他,可血水充盈了口腔,他只能斷斷續續地開口:
「……河圖……是我們的文物……你不能帶走……」
「呵呵,中國人,也配嗎?」
上村面無表情地再扣動了扳機,給他身邊顫抖著的同事補上一槍。
巨大的紅花從他胸口炸開,穿過腔骨,後背出現一個碩大的窟窿。
同伴頃刻之間失去了生命,噴薄而出的液體淹沒了許愷的視線。
上村提起許愷,惡狠狠地續話:「教授,傳國玉璽我們要,河圖洛書,一樣。」
「不可能!你們永遠都……」
話未說完,一顆子彈貫穿了許愷的頸部,血水灌滿了他的喉腔。
許愷再說不出任何話,他只能絕望地,眼睜睜地看著日本人拿著河圖洛書,然後,離他越來越遠。
日本人沒有像殺害他的同事那樣徹底打死他,就是為了讓他目睹這一切。
他的眼前是古老長城,是一片黃昏,他多麼希望長城能伸出雙手,多麼希望有人能幫幫他。
在失去氣息的最後一刻,許愷想到了那個傳說,他在細微紅光消失之際,強行開口:我寧身祭長城,祈求一個希望,以願後人帶回屬於我們的東西。
許愷的眼眶滲出淚來,他最後看了一眼長城。
血色殘陽之下,他的身體留了下來,慢慢與黃沙融為一體。
2022年,秦始皇陵兵馬俑博物館
下午五時,舒緩的閉館音樂緩緩響起,大廳廣播循環播放著:「尊敬的各位旅客朋友,請攜帶好隨身物品,期待您的下次光臨。」
許梔匆忙穿過人群,回到安檢處。
「工作人員要拉閘啦。」同事見她慌慌張張地舉著工作牌,不甚理解,調侃道:「下班不積極,思想有問題。館長也不給加工資。待會兒沒燈了只能帶手電筒摸黑咯。要我給你留燈不?」
「噢,小張沒事。我有個東西忘文獻室了,你跟陳哥說一聲,卡我用一下。」
許梔連忙應聲,抱歉地拿起文獻室的門卡。
那是張地方性的舊報紙。
黑白照片的標頭赫然寫著:
考古學家疑發現甘肅秦長城遺蹟。
照片上的六人人皆著工裝。四人呈蹲姿勢,兩人並立。
站立的兩人皆戴著眼鏡。右邊那位學者下衣口袋裡卷著一迭資料。
一人胸前別了只鋼筆,環抱手臂,被左邊一個白白淨淨的同伴摟著肩。
他們的臉上呈現出欣慰的微笑。
許梔沒忍住顫抖。
那戴金邊眼鏡的,不就是,不就是,她的祖父許愷!
「民國三十五年,祖父還在甘肅,他沒有去美國?」
她終於在浩如煙海的民國檔案找到了線索。
許梔一遍遍看著報紙,她不能抑制激動,手都顫抖起來。
「爸,你知道嗎,我找到祖父了,你是對的,祖父不會是那種在國難當頭拋妻棄子去美國的人。他在中國,他是去考察遺蹟,消失了……」
為什麼祖父會消失幾十年?
為什麼祖父的名字從來沒有在任何考古學報中出現?
那份報紙上提到的那段秦長城遺蹟在學界無人考察,也無人提起,那截城牆被所有人都遺忘了。
她的身體突然激起一個相當可怕的念頭。
祖父在當時是否遭遇不測,罪犯為毀屍滅跡連同遺蹟也一併毀去。
許梔打了個寒顫,她死死攥著手裡的報紙。
她看到前方的路一片漆黑。
不過還好,走廊盡頭新開的露天科室還掛了盞燈。
許梔覺得今日她走這路格外地漫長,微微亮,卻是一馬平川,不見任何高樓大廈。
「我是走到新開發的遺蹟里了?」
她剛走出一步,低頭一看,頓時驚呆了,她的衣服竟然完全變小了!自己也變得矮小,手上捏了一把黃土的泥。
「曲裾?我怎麼穿著這個?」
等她再回頭看的時候,發現一個詭異的事。
她的身後不再是文獻冊子,而是一群穿著戰國時期牛皮藤甲的士兵。
「公主,王上說您該回宮了。」
身後一個兵馬俑式樣的人冷不丁開口。
?
「活了,真活了?」業務能力極強的許梔懷疑自己做白日夢了。
學考古的人,有哪個不想與自己的研究對象穿越時空面對面交流?
許梔還沒有從尋找到祖父蹤跡的餘溫中清醒。
環顧四周,山野青蔥,高車大馬,她的心臟怦怦直跳。
祖父……祖父當年不會也穿越了?
帶著這個疑問,在往馬車走的路上,許梔適應了她變小了這個事實。
一個約摸六歲的小女孩身上寄身了一個二十七歲的現代靈魂。
等她上車,看到端坐在中間的那個著黑袍的男人與他的臣僚。
當男子抬眼看向她的那刻,是一種要刺破靈魂的透視,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了。
她不敢動。
從他的服飾判斷來看或許是先秦時期。
她不能確定他是哪一位王,從那水紋虎旗來看,約摸是秦。
「荷華,又跑去貪玩了?」他隨意一問,聲音堪比隕石的吸引力。
她的後頸發涼,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幾個字。
這時候,他們不約而同看向她,他和他的臣僚都有一雙絕美的眼睛。只聽得臣僚謙卑有禮地拜道:「荷華公主,王上,那臣斯便先告退了。」
「客卿慢走。」他微微立起來目送那個自稱微臣的人。
臣子的身形單薄讓他的官服都套不實。
她大氣不出地立在那裡,呆呆點了下頭。
李,斯?
她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
那他是?
許梔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幾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了。
李斯喚我公主,那我是,他的女兒?
嬴政的女兒麼?
許梔幾乎是要哭笑不得了。
現在,她看著他,他們不再擁有時空的隔閡,她不再透過文物的櫥窗去感悟他的一生,而是就這樣真真切切地面對面了。
她甚至可以觸碰他。
真實地觸碰。
可她記得太清楚,秦二世將自己的兄弟姐妹屠殺了個乾淨,如果不早早離開,就她的身份,她的下場會慘不忍睹。
嬴政擱下手上的竹簡,「怎麼了?」
他竟笑了起來。
「不會怪寡人這麼早讓你回宮了吧?」
「您,您……」
許梔吐出來的聲音和腔調,讓她自己都聽不懂。
嬴政沒理解過來。
關於秦始皇帝在史書上所有能尋到軌跡的一切,她都熟悉。
可她從未見過他。
她從未聽過他的聲音。
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嬴政生於趙都邯鄲,取名趙政。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齊國降秦,齊滅。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攜次子胡亥巡遊天下,病死沙丘。
就算是一剎那間的見面,那又有什麼關係?
她就跑了過去,跨越幾千年的幾步路。
她忽略了她此時六歲孩童的身高,嬴政就算坐著也比她高了太多。
嬴政很自然地抱住了她。
她遲疑地回應,她明白眼前自己這樣的觸碰,若將他擬作文物,她可是「犯罪」。
溫熱從真實的軀體傳來,許梔捏緊了他的衣袖,靜默著,像後人虔誠崇拜。
靜默著,她想了很多,關於他空前絕後和關於他悲涼交雜。
嬴政沒料到她的舉動,摸摸她的頭頂,許梔被他輕易地抱了起來。
她睜大眼睛,細細注視他的面容。
許梔覺得自己接受不了這種年齡落差,她為什麼會以這樣的身份,卻是這樣的靈魂看見二十九歲的嬴政。
嬴政單手抱著她將要站起來,她趕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嬴政偏過頭來,慈愛的目光令許梔心上一震。
她看到自己稚嫩的雙手,她定神,緊張而生怯。
但她的口中意外地自然流出雅言和秦國的方言。
她喊了兩聲:「父王。」
嬴政笑著。
那是一雙怎樣的瞳孔,慈愛與堅毅難掩疏離。
這一刻,她感覺到認祖歸宗般的使命認同。
嬴政當她是不想回去,溫言道:「寡人就是太慣著你了,回宮要聽話。」
「好。」她答得很快。
六歲的荷華公主沒有跟她說自己的記憶,也沒有存在兩個意識寄身。
她想不管她在不在,她會和她一起為她的父親——在他終生不近六國之人時,在他被天下人刺殺之時,為他帶來她所能及的溫良的愛。
她笑了起來,閃著一雙和父親一模一樣的眼瞳。
回到宮中,她剎那之間明白了許多。
原來她的母親就是那位從楚國來的公主,她有著絕世的美貌和令人心醉的歌喉,她愛唱山有扶蘇,所以她立刻明白她還有一位兄長,名喚扶蘇。
公子扶蘇。
當許梔看見母親看見她的眼神時,她就打心底明白了,她憎惡他們。
一個猜也不用猜的故事。
她是楚國派到秦國的囚徒。
母親會在夜晚悵然若失望著月亮,如瀑青絲下是她啜泣的面容。
人人都說,鄭妃在來秦之前就有心上人,她不愛嬴政。
與此同時,秦國正日日圖謀如何滅掉她的母國。
她恨不能殺了嬴政,卻給他生下了兩個孩子,這樣用仇恨孕育而生的兩個孩子,她怎麼能不恨。
嬴政呢,從小寄人籬下,顛沛流離的童年和悲慘的家庭關係令他似乎再不相信任何人。
孤僻與霸道讓他們的關係就像拉鋸子的人和木頭對峙。他想得到她,占有她,卻從來不肯主動看看她的心。
荷華的兄長極為優秀和睿智,他似乎是想彌合這樣的關係,在同樣高壓而無愛的情況下,扶蘇走了條與他父親截然相反的救贖之路。
許梔用置身事外的理智看清了這一點,忍不住哀慟,她知道自己無法遏止他們命運末期的頹勢。
她的出生並沒有緩解這樣的矛盾,反倒加深了母親對他們的厭惡。
或許正是這樣的折磨,嬴荷華逃避起來,而她的靈魂遁入了她的身體。
現在一切都是當時。
王朝輝煌的前夕,她可鄙地運用了她的專業知識。
她堅定不移地選擇看見了古代的仁人志士一個又一個,如同史筆般正確的決定。
如風如磨的男子。
絕代風華的謀士。
在咸陽宮中奔跑,陽光照在她身上,她決定要找一個人,冷靜理智在孩子身上十分突兀。
苦尋多日,沒有音訊。
趙高在哪裡?
這時,她的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公,公主,聽說您在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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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